谢娘（３４５３字）

郭玉琴

谢娘（３４５３字）
　　　　　　                                                                          　文/郭玉琴
      谢娘死的时候，不像是一朵花的陨落，而像是一片黄叶的衰败。她这一辈子本是奔着做一朵花儿来这世上走一遭的，当然她是不会想到，她来这世上几十年，一直到死都只做了这世上的一片陪衬的叶子。极衰的那种死色，苍白如纸，鸡皮疙瘩一样的皮肤，油灯枯竭，还残留着垂死挣扎留下的痛苦痕迹。谢娘死的不甘，但是我们村里的人都说，这样的人，早死早解脱。

       谢娘是我本家堂叔的老婆，是我的婶娘。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真正开口称呼过她婶娘，喊她谢娘是我们村子里男女老少的通用称呼，大家都这么叫她的，所以我也跟着叫。我没有和她说过话，虽然我们在一个村子里，又是本家，她还是我的长辈，但是真的没有说过，我没有和她有过任何的语言交流，在我的记忆里。因为她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不开口说话。虽然我经常看到她站在村口，一个人站在树底下不分春夏秋冬，就这么痴痴地站在那望着树上的叶子，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单调表情。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数树叶有几片，还是在听树梢刮起的风声，还是和树林里的草木有什么呓语，但是不管什么原因，我都没有听到她说过话。

      谢娘在我的印象里是不说话也能教我害怕的女人。她家和我家隔着几户人家，每天早晨我上学的时候，都要从她家门口的那个小树林里的小路旁经过，而她每天早上都站在小树林里，被我看到。我看到的谢娘总是蓬头垢面，没有洗漱的。谢娘和我娘差不多大，但是她的三个孩子都比我大很多，她比我母亲早好几年就嫁到南营村了。南营村是个很有名的村子，它的出名源于这里是个很穷很偏僻的地方，人口少，土地多，光棍更多，用老人的话说，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娶一个媳妇进来，都要媒婆连拐带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人带到家，带到家的媳妇，也不全是安分的，哭哭啼啼上吊或是跑掉的人常有出现。

      谢娘也跑过，但是跑了又被他的丈夫逮回来了。谢娘是媒人介绍到我们村子里来的，媒人给谢娘介绍我堂叔的时候，堂叔正在部队当兵。那时候媒人对谢娘说，咱南营村穷怕什么，他是军人当兵在部队混的好，将来就转业了，不回来了，你就是光荣的军嫂，跟着他一辈子沾光。就这样，谢娘在媒人三寸不烂金舌的撮合下，和堂叔喜结连理了。结婚后的谢娘才知道上了当，我堂叔虽然是当兵的，但是他当的是菜兵。就是没有前途的兵。因为我堂叔根本一天书都没读过，这样的兵退伍回来后能做什么呢？当然是照样和村里的男人一起刨土过日子。

      菜兵虽然没有前途，但是脾气很倔，也很暴躁。当了两年兵就退伍后的堂叔回来和谢娘一起过日子就经历起了瓶瓶罐罐的磨合期。堂叔是粗人，粗人不懂体贴女人，村里人都说谢娘刚嫁进村子里的时候，是个好样的女人，不痴不呆，干活也很麻利。可是堂叔就是不懂得疼她，白天两个人干活，稍有意见相左，不管田埂地头有多少人，他操起耕牛的鞭子就往谢娘身上抽，一直抽到谢娘杀猪一样嚎叫着。开始的时候，村里人都说，被打的谢娘会骂男人的祖宗十八代，可是后来吃了几回鞭子，她就乖了，打死也不会吭一声，除了听到她蜷缩在地上哭泣外。

     谢娘的男人一直是信奉棍棒底下出贤妻的。他每次打女人，打完女人就点燃一支烟坐在那里抽，有人来好意劝解几句，他就会一边抽着烟一边对人说，你们不懂，咱在部队就知道了枪杆子出政权这句话，这女人要是三天不打，能上房揭瓦。你对她好没用，得给她点颜色看看，她就知道本分了，听话了。

       谢娘起初被打了几下，是本分了不少。她本分的不敢跟人说嫌弃我们这个村子穷，偏僻，也不敢在男人面前提一句日子过不舒心的怨言。最本分的是在晚上，男人在她身上想折腾多久就折腾多久，也不管她身上是不是来例假。尽管枪杆子出政权，家庭暴力让谢娘本分了很久，但是最终谢娘沉默很久后还是爆发了。

      谢娘第一次爆发，并且是歇斯底的爆发是在她的第一个孩子落地。她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娃，刚落地男人听哭声就骂了起来，说生了个没把子的，还不如掐死。谢娘躺在床上坐月子，吓得不敢吭声，把孩子搂的紧紧的。没想到的是，满月的那天，家里没有摆酒席庆祝，却来了个生疏的女人，说是他男人在外认的干姐姐，想来抱孩子到她家过几天。孩子还在吃奶，哪能离开亲娘，谢娘一看苗头就觉得不对劲，刚说了一个不字，他男人就上来给谢娘一个耳光，把孩子强行抱走了。后来谢娘就爆发了，大哭大闹了一场精神恍惚发愣了。谢娘精神恍惚后不多久又有了身孕，这一胎没有让男人失望，是个带把子的，可是孩子养到三岁的时候，全家人才发现孩子精神也是恍惚的，和他娘一个德行。谢娘的男人开始熏酒，打人，抡起耕牛鞭子，一遍又一遍，抽在女人身上，也抽在孩子身上。他骂女人是扫把星，不是养个没把子的废物，就是养个脑袋缺根筋的蠢物，连一个争气的肚皮都没有，还不让他满足舒服个够。他经常喝过酒打谢娘，打完谢娘就把谢娘拉进房里行事，一边行事一边骂着，你个骚货，你有洞不给男人钻留着干什么的。

       尽管男人在谢娘精神恍惚后很是嫌弃谢娘，但是谢娘的肚子一直没有消停过，生完第二个傻小子没多久，又开花了一次。这一次谢娘生的孩子很让男人满意，是个小子，带把子的，并且很健康。谢娘有了这个第三个孩子，精神还是恍惚，她常常抱着孩子发呆，坐在院子里喂奶一喂就是大半天，不知道趁着孩子打瞌睡的时候，赶紧放下孩子去做事。为此，谢娘的婆婆常常比鸡比狗的骂她。谢娘话很少，不敢和男人顶撞，也不敢和婆婆顶撞，就这么摸着眼泪忍受着。村里人看着谢娘嫁个没心没肺的男人，受苦，都很同情她，但是谁也帮不上她说话。人们只会在背地里对谢娘说，你耐着性子慢慢熬，等孩子长大了，你就有福了。男人总有老的时候，等他老了，这牲口脾气就会改好一点，孩子大了，懂事了，也会知道孝敬你，女人过的还不都是孩子的未来。

       孩子的未来就是很多女人的未来，在我们南营村这样穷困，偏僻，且缺少文化启蒙的愚昧落后地方。可是有些女人能等到未来，譬如我娘，把我们兄妹四个都送上学堂读书，并且从鸡窝里飞了出来，进城安家了。孩子们出息了，我娘跟着我们幸福的度着晚年。但是谢娘的孩子没有一个能给她带来未来的希望。谢娘的第一个女儿被她男人在刚刚满月后就抱送人了，一直到她临死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哪儿。谢娘的二儿子是个愣头傻子，只知道吃喝不知道干活读书，一直长大三十岁也没娶上媳妇，还偷偷看人家黄花闺女在河里洗澡被人打过几次。谢娘最小的孩子是谢娘的心肝。这个心肝原本是可以给谢娘带来希望和幸福的。可是老天没长眼，让他十八岁那年出车祸死在了路上。谢娘原本话就不多，在她最下的心肝儿子死后，更加的不言不语。

       谢娘不理人，这是村子里谁都知道的。谢娘的小儿子死后，不仅谢娘伤心过度，精神完全失常了，就连他的男人也大受刺激。他的晚年脾气不但没有变好，反而更加暴躁，谢娘完全成了他的出气筒，每天站在树底下发呆的谢娘都浑身挂着彩，伤痕累累，衣冠不整。精神失常的谢娘，后来看到村子里谁家的小孩子都会目光呆滞的盯着人家看，直看的抱孩子的人毛骨悚然，不敢把孩子抱出来。

      谢娘虽然每次挂着彩站在树底下，痴痴傻傻的不言不语，但是只要听到她的男人和村里的小妇女谁搭讪上一句，她就会眼神里放射出仇恨的目光，怨毒的看着你。一年冬天里的一次，他的男人坐在草垛底下晒太阳，和门口的老光棍说，谢娘这扫把星不知道怎么昨晚突然反常了，平时都是我一碰她就杀猪般的喊，昨晚没等我碰她，她倒自己主动从脚头钻进我怀里来了。可惜昨晚我没兴趣，酒喝多了。

      男人说这句话的第二天，谢娘早上起来突然找他要钱赶集。男人问她买什么，她也不吱声。男人见她不吱声，呵斥她走又不走，一气之下又擂了她一顿。可是擂过之后她还是不走，还流着泪伸手要钱，问要多少，她说二十元钱。拗不过她，男人急着去赌场看牌，为了不耗时间就把一张二十元的票子扔给了她。没想到的是，谢娘拿了这二十元钱居然上街赶集买回来二尺红绸带，扎在了辫子上。从来都蓬头垢面的人，现在五十岁了的老女人，突然又在家里打扮的这样不伦不类的，真是教人无语。谢娘扎着红绸带在头上的那天，我从城里乘车回来，经过她家门口的小树林，刚好看到，回家就给我娘讲了这事。我娘信主，说是被魔鬼魔的，教我不要朝她这样的人看，更不要搭话。

      果不然。两天不到，我娘就打电话给已经返城的我说，回来出礼。谢娘死了。喝了一瓶敌敌畏，躺在树林子里。我娘说她是魔鬼带走的，我觉得魔鬼就在谢娘的心里。哪有死人头上扎着红绸带的，活像一朵大红花，做新嫁娘的那种气派。不管怎样躺在棺材里的谢娘，她的人生落幕了。我不记事，在她来村子之前。她在我的记忆里不像一朵花的陨落，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娇艳的一面。在我的记忆里，从一出场她就是一枚无根的叶子，凋零的飘着，终于落地，走入寂然的世界。

碣石清风

可怜的谢娘，一个被逼疯的女人，很有典型性，应了那句老话：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可怜的谢娘啊！问好玉琴

琴岛小丫

真的是好好可怜，看的俺眼泪直流，本来谢娘是一个多么美丽多么贤淑的女人，可是生活对她太残酷了，当过兵的男人几乎是一辈子抱着枪杆子出政权的想法来折磨她，生了三个孩子，也都是心酸泪水的构成，怎么会这样啊。其实，这是许许多多不幸女人的缩影，从谢娘的身上，俺看到了一些丑恶的顽固，看到女人一生的不易。谢谢郭老师，谢谢您的佳作！

暴雨迎风

先支持！段落间要空一行。自己编一下。

郭玉琴

回复 4# 暴雨迎风


    谢谢提醒。问好版主。

郭玉琴

回复 2# 碣石清风


    谢谢碣石版主提读，问好。

郭玉琴

回复 3# 琴岛小丫 谢谢琴岛小丫朋友的提读，问好。

暴雨迎风

悲催的故事。语言很有特点。

暴雨迎风

悲催的故事。语言很有特点。

暴雨迎风

悲催的故事。语言很有特点。

五味轩主

这女人好可怜啊！作者写得很成功，读来满怀酸楚！

万里

小说其实是很有现实基础的。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我们老家也曾出现过一大批受苦受屈的小媳妇，如今想来也正是六十来岁的样子。我曾亲眼目睹过许多。这是一个令人叹惋的形象，很真实，也很有代表性！

郭玉琴

回复 11# 五味轩主


    谢谢支持，问好朋友。

郭玉琴

回复 12# 万里


    是的。这是上个世纪农村一部分女人的命运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