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顽主 于 2014-12-5 14:44 编辑
——毛人水怪的故事,我是从老王头那里听来的
天刚擦黑,还没到点灯的时候,队长就敲着锣,喊,大家去晒谷场睡觉喽!大家去睡觉喽!
当!当!当!
小亮抓住了妈妈的手,我怕。妈妈说,不怕,去大仓库睡觉,那里有好多人。
晒谷场上支着顶大帐篷,是用毛竹搭的两面坡,盖上帆布,四周漏风,菊芬带着小亮到时,百十号人已经挤在帐篷里,床是各家自己带来的,床挨着床,小孩子在床上跑来跑去,菊芬的床在最外面,她把小亮提上床,掖上漏出棉絮的被子,低低说,睡觉。
小亮说,妈妈,我睡不着。
他盯着帐篷中间的马灯看,那盏灯是大队室的公物,也是帐篷里唯一的照明,平时由会计保管,现在为了防止毛人水怪,挂在了帐篷当中的木柱子上。
菊芬说,睡不着也要睡,小孩子多睡觉才长得快,长得高。
小亮睁着眼睛,望着帐篷顶下垂的帆布,帆布是船帆,大湖原来有很多木帆船,自打有了毛人水怪的传说,村民就不敢下湖捕鱼了。船帆取来搭了帐篷。
传说毛人水怪浑身是棕色长毛,力大无穷,在水里可以掀翻一只木船,专门挖人心,挖人的眼珠,谁不害怕?
不下湖,船就搁浅在岸滩上。
社上来了通知,各家各户搬张床,到晒谷场上集中睡觉,人多人气旺,人多胆子大,每人一根烧火棍,也能把水怪打跑。
队长挨家传指示时,乃生家不愿意搬,乃生的爹旺生是雇农,给地主吴老财家种地,打短工,土改后,吴老财家的地分了,宅子分了,做大队的队部,其余的家具,柜子,箱子,床啦,都分给了最穷的佃户,旺生家分得一张雕花大床。
队长用烟锅敲着旺生的脑袋说,我说旺生呐,你出身好,思想可不能落后啊!你不搬就是思想上有个私字。舍不得雕花大床。
旺生说,哪里,我这条命都是组织给的,床也是大家的,我是怕……
队长抽了口烟,说,你怕啥呢?
旺生说,我怕那晒谷场上,空荡荡的,没墙没窗,没遮没挡,睡到半夜,被毛人水怪偷偷地叼了去,也不知道哇!
队长哈哈大笑,旺生你的胆子越过越小了,不如妇女了,你担心的事,组织上早考虑到周全了,明天公社派来基干民兵,带着钢枪巡逻站岗,再厉害的水怪也吃不住一颗枪子。
后来,果然就看到了民兵,宏村的男女老幼都见了,两个民兵束着武装带,背着步枪,英姿飒爽。白天,村民在队长的带领下,下地干活,晚上,全村人到晒谷场上睡觉,这时候,民兵就出现了,两个民兵轮流值班,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
夜半,小亮起来撒尿,看见民兵持枪站在月光下,对着大湖的方向,一动不动,好像一尊雕像。
风从湖荡那边吹过来,浩浩荡荡,很凉爽,可蚊子吹不走,蚊子贴地飞舞,蚊子又多又大,乃生的妈妈采集了很多艾草,在晒谷场四周点燃,烟气腾腾,这湖风一吹,都散去了。
在晒谷场上睡觉总不是个事儿,可没人敢回家去,家家都是土房,芦苇编织的墙壁糊上黄泥,风干了就是墙,屋顶是稻草苫的,窗户就是个黑窟窿,比起露天地高强不了多少,更可怕的是,如果在家里睡觉,黑灯瞎火的,万一被毛人水怪叼了去,岂不冤枉?
还是在谷场上吧,平整,带着白天太阳曝晒的余温,人多鬼也怕,人多胆子壮。
在场上睡了很多夜晚,也没见到水怪来,顶多是半夜里听见嚎叫,怪瘆人的,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有一天,不知谁喊了声,毛人水怪来了,晒谷场上顿时像炸了窝,闹哄哄一片,女人们穿着小背心抱着孩子就跑,男人们连忙摸起地上的木棍和铁锨,哪儿?哪儿的水怪?
喏,就是那里,王登秋指着一片树林,黑黝黝的,贴地闪着两点绿光,村里几个胆子大的壮汉子,敲着盆,拿着棍,呦吼呦吼地喊,往林子边赶,那绿光一动不动,依旧趴在地上,等待汉子们磨磨蹭蹭地挨近林子,那绿光消失了。不知哪个狭促鬼喊了声,毛人来了!众汉子丢了棍子,撒腿就逃。
由于头晚炸了窝,第二天,队长给大家开了会,公社里也来了干部讲话,不要宣传迷信,这世界是物质的,根本没有妖魔鬼怪,不要自己吓唬自己,相信人定胜天。队长点名批评了王登秋,警告他,如果再蛊惑群众,将把他列入坏典型,进行劳教。
王登秋怕了,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入秋后,天气冷得快,芦苇叶子也逐渐发黄了,毛人水怪的事情,还没个确切说法。时时有传言,外地出现了毛人水怪了,水怪长着铜手指,一划拉,人就被开肠破肚,毛人专割男孩子的小雀,积起一大盆,说得活灵活现,可谁都没有亲眼见过,所以人心不安。
天转冷了,队长和书记提议搭个帐篷,男女老幼齐上阵,有的拿刀砍毛竹,有的攀上桅杆卸船帆,两天的功夫,一个硕大无比的可以容纳几百口人的大帐篷,就在晒谷场上出现了。
从此,宏村的人住进了大帐篷,书记高兴地说,咱们村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
由各家出女人,轮流做饭,两口八尺大铁锅支在地上,玉米糊子在锅里翻腾,红薯被埋在灰烬里,香气四散,每人端一碗玉米稀饭,两个红薯,吃饱了下地干活。
那天晌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高粱地里钻出个人,满头的碎叶子,宏村是个偏僻的地方,平时极少有人来,所以,没等这人自我介绍,几个村民就把他围住了,用麻绳绑起来,交给队长。
来人拼命挣扎,说,我不是坏人。
队长说,你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
那汉子说,我从远村来,我是菊芬的大哥。
队长叫人喊来菊芬,兄妹相认,真是小亮的舅。
菊芬问大哥,来宏村做啥哩?大哥说,娘想小亮了,让我接你娘俩回去过。菊芬说,我不回去。大哥说,你不回就不回吧,我先把小亮带回去,过两月后再来接你。
就怕你路上出事。
怕什么?我能平平安安地来,就能让小亮毫无无伤地回去。
中饭后,菊芬特意包了四个烤红薯,揣在大哥的怀里,看着大哥牵着小亮的手,三步一回头,消失在高粱地里。
高粱地里有条弯弯曲曲的小土路,舅舅牵着小亮的手,在这土路上走。高粱叶子擦在身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小亮不由地抱住了舅舅的腿,我怕?
舅舅说,你怕啥?
怕毛人,怕水怪。
舅舅说,没事儿。他走向路边隆起的土包,双手扒拉几下,拽出了一支火铳。那是一支漂亮的火铳,桑木做的把子,乌亮的枪管,两截铜皮将枪管子和木把子紧紧地捆为整体。
舅舅把火铳扛上肩膀,得意地说,有这东西,什么都不怕!
小亮说,水怪也不怕?
舅舅哈哈大笑,再厉害的水怪也吃不住我打!
舅舅一走就是两月,这两月里,菊芬平日里与大伙一起下田劳动,晚上回大帐篷回觉,可她越来越失眠了,总想着小亮,小亮是丈夫留下的骨肉,丈夫去哪了?
她也不知道,四九年,也就是解放前夕,她与丈夫新婚不久,丈夫下地干活,她在家做饭,
过了晌午,丈夫也没回来,天擦黑,丈夫还没回来,她和婆婆四处去找。
就听王登秋和旺生说,路过一队撤退的国民党残兵,抓壮丁,把丈夫抓走了,王登秋眼神好,脑子转得快,腿长能跑躲过了。
晴天白日的,忽然就没了丈夫。婆婆急火攻心,不久就病死了。不久后,菊芬发现自己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翻过年,她生下了儿子小亮。
小亮一年年长大,眉目之间,有些像被抓走的丈夫。可谁又能说得清丈夫啥模样?也许就是小亮的模样。
菊芬想孩子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就感觉一只毛手在腿上乱摸,毛人水怪,她张嘴要喊,嘴巴却被人死死捂住了,是王登秋。
菊芬几乎背过气去,王登秋见她平静了些,才小声说,别喊,是我。
菊芬怒视着他,滚蛋。
黑地里传来书记的声音,谁呀?谁?
王登秋慌忙跳到空场地上,说,是我,登秋。
半夜三更不睡觉,你吵闹啥?
人有三急,我尿急。
菊芬看见空场地上,一个黑影撒出一亮晶晶的线,看见书记的烟斗熠熠闪光。
她更睡不着了。
第二天,轮到菊芬和两个妇女做饭,午饭还没做,王登秋就从地里溜回来,到锅边逗菊芬说话,菊芬把脸别过去,王登秋就掉过去,嬉皮笑脸,蹲着菊芬对面。
别生气嘛,我是可怜你,同情你。
我不要你同情,你走远点。
你要听我的话,我让队长把你的床搬到帐篷中间去,暖和暖和。
不劳你费心,你走远点就好。
我不走,我就要靠着你挨着你。
你到底走不走?
菊芬抽出一根燃烧着柴火,猛地向王登秋戳来,王登秋跳起来,慌忙躲开。他的脸变成猪肝颜色,恼怒道,你不识好歹,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王登秋走远了,菊芬心里七上八下,毛毛的,她不知道该咋办了,是告诉队长好呢?还是就这样忍气吞声,或者躲着王登秋。
她开始想回娘家了,回到远村去,与爹娘一起生活。
她回家收拾了一个包裹,临上路又害怕了,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单身走路,这里到远村有几十里,中间人迹罕至,万一碰上坏人,或者毛人水怪,怎么办?
她把包裹带进大帐篷,埋在被窝里。
王登秋果然厉害,第二天,队长就找菊芬谈话,说她不安心做饭,用柴火把王登秋的裤子烫出了一个洞,烫坏了皮肉。菊芬说,他耍流氓。队长就奇怪了,大白天的,三个妇女做饭,一个男人怎么耍流氓。
菊芬把前天夜里的事说了一遍,队长的脸黑了,拉得老长,当时你为什么不喊?现在既没凭又没据,我作为当家人,绝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王登秋鬼得很,他再也不到菊芬身边挨挨蹭蹭了。他一反常态,下田劳动最积极,没事就往队长和书记身边跑,给队长切烟叶,装烟锅。
看到王登秋与队长走得近,菊芬更害怕了,她怕王登秋打小报告。
她天天数日子,数大哥啥时候来接她。大哥临走前说,入冬后,下头场雪就来接她,入冬那么久了,不下雪。她每天跑去土路边望,地里只有稀稀落落,横七竖八的高粱秆子,一派萧索景象。
小亮的舅舅是在天黑定以后出现在林子边的。之前,帐篷里的人,听到里远远的,好像有人放一个炮仗,但很快又没了动静,只有北风呼呼地叫,太冷了,没人离开热被窝。只有王登秋像个耗子,睁着眼睛,溜下床,弓着腰跑到民兵身边。
菊芬睡得很死,第二声枪响起,全帐篷睡觉的人都惊醒了,菊芬猛听得“啪”一声,像空气被锥破了,锥得人耳膜嗡嗡疼,是民兵打了枪。
队长提着马灯带着民兵走进林子,不一会拖着个死獾子出来。队长骂道,你个王登秋,一个獾子就把你给吓怂了?王登秋瑟瑟发抖,说,不对,林子里肯定有毛人,你听!
队长侧耳仔细听,好像真有毛人的呻吟夹杂在北风里。
娘的,今天终于把毛人水怪给打残了,队长兴奋得猛拍大腿,叫上村里胆大的男人,点起火把跟他进林子找毛人水怪。
不一会儿,一个汉子,被人从林子里拖出来,他的棉衣血迹斑斑,是肚子中了枪。
队长傻眼了,打中的不是毛人水怪,是外村的人。队长连忙叫人扯布条来扎伤口。又叫人给那汉子灌红糖茶。让人连忙扎担架,要连夜送到公社去。
菊芬看到那汉子就号啕大哭,大哥,是我害了你呀!
她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一起流,围观的群众都不觉动容了,女人们跟着落泪。
那汉子抬抬手,道,獾子是我打的,民兵打中的是我。
菊芬的哥还没上担架就断了气,全村的人一夜没睡,队长安排几个妇女看着菊芬,陪她嚎丧。自己召集人来开会,书记说,这事可不得了,人命关天啊。
队长说,你们快给想个办法吧,各人使劲想,凑起来。要有个交代。
几个人闷不吭气,队长急了,娘的,是你王登秋指人是毛人,误导民兵的,你第一个坐牢。
王登秋慌了,是我责任,求您救我。
乃生憋了半天,忽然拍着脑袋说,有了,那菊芬的丈夫被抓去了台湾,她就是地富反坏右的家属了,既然她是坏人,那么她的大哥也不是好东西,她大哥里通外国,半夜三更想干坏事,结果让民兵给消灭了。我们消灭一个坏蛋,应该立功受奖啊。
队长猛拍大腿,这主意可好,证据呢?
王登秋说,火铳就是证据。他举起那把漂亮的火铳。
书记拍板说,好,事到如今不由人,明天你们去公社,你们是证人,把证据也带上。
这件棘手事情,居然就被化解了,队长叫人把獾子开膛破肚,打荡干净,煮了,全村人每人一块肉,。又安排几个男人去湖滩上,找了个漏船,开了船板,做了口棺材,把菊芬的哥草草安葬了。把这些事全部安排妥当,队长做了个决定,他和书记送菊芬回娘家去,给老人家做个解释。
王登秋不乐意了,他把队长拉到半边去,说,怎么能放她走呢?得留着。
留着干吗?送回远村去,咱们要给人家一个交代。
王登秋急了,脱口而出,留着给我当老婆呗,没老婆干活都没劲。
队长拿起烟锅狠狠地敲打王登秋的脑壳,你小子给我惹事还不嫌多啊?等我这趟回来,就把你列入坏典型,送去劳教。
队长就把菊芬送回了娘家。
又过了几日,社里来人通知,把大帐篷拆了,各家各户回自己屋子睡觉。民兵也给撤回去了。
乃生问,那万一毛人水怪来了,咋办?
队长说,哪有什么毛人水怪,都是谣言,自己吓唬自己,平白无故打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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