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最后的意志

雪笑

　　当年，在雅典，苏格拉底被他的祖国判定有罪。按照雅典的法律：如果法院判定一个人有罪，如果陪审团也认定一个人有罪，如果这个人承认自己有罪，他就可以选择或流放或保释的刑罚，他就可以不死。于是从法官到狱卒，从陪审员到街上的贩夫，大家对苏格拉底说的话，也只有一句：你就认罪吧！不就是一句话么？只要你的嘴轻轻地一动……

　　苏格拉底知道：整个雅典都在等着他说出那一句认罪的话，只要他认罪，他就可以不死。

　　然而苏格拉底宁死也不认为自己有罪。

　　苏格拉底决心践行雅典的另一个法律：如果法院判定一个人有罪，如果陪审团也认定一个人有罪，如果这个人不承认自己有罪，那么他就只有选择死刑，他只有死。

　　苏格拉底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

　　这就是伟大的让人类的精神与生命的尊严得以永生的苏格拉底之死！

　　人生自古谁无死？

　　以色列杰出的民族主义诗人耶胡达·阿米亥在《诗人教育》一文里，有这么一段耐人寻味的话：“每首诗都应该是最后一首诗，每个写作的诗人都必须有，或应该有这是他想说的最后的东西的感觉。……每首诗应该，诗中的每行诗都应该好像是一个人最后的意志……”

　　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说话了，想到下面我们要说的也许就是我们最后的话，那么，显然我们就再不会指望着用它来换稿费搏虚名继续欺世了，我们得说最最重要的话。什么才是我们生命最后最重要的话呢？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对于鸟儿来说，哀也许是最重要的，它一定感到即使是檐间飞跃一生，告别它，也是让自己哀痛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般人也一定感到：都快要死了，连生命都要放弃了，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到这时候了，已能看到上帝悲悯的目光了，自己为什么还怒气冲天，怨声不休，满口刀光剑影？一般人最后的话，也只能是如此温和平静，就像他们油尽灯灭时温和平静的寿终正寝。一般人最后的话，一般也如同三国时周渝的长叹：既生渝，何生亮；也如同西楚霸王项羽的哀音：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姬虞姬奈若何？可是，另有一些人，即使是最后的话，也是猛志犹在，“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谭嗣同），“我一个也不宽恕”（鲁迅）。革命烈士夏明翰临死时说：“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他们的生命本来就是战斗的生命，他们做为一个人的形象，本来就是一个战斗者的形象，于是，他们最后的表达，应该说也只有这样，才能最终完美地为自己的人生与性格画上一个句号。如果不这样，他们的人生好像也就有了一种缺憾。

　　陶渊明自知不久将殁，即写了一篇《自祭文》和三首《自挽诗》。《唐书·王维传》说王维临终之际，忽索笔作别弟缙书，又与平生亲故作别书数幅，然后舍笔而逝。范进将死，已经说不成话了，但是他还有意志要表达，于是他只能伸出两个手指头。他勤俭一生，他一生的勤俭需要一个完美的句号，两个手指头就是他勤俭一生的句号。李叔同给我们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四个字：悲欣交集。它既是对一个生命最后瞬间的感受，也是对一个生命漫长过程的体会，它表达了一个伟大的灵魂对生命真实的理解。孙中山先生，中国革命的先驱，他最后想说的是什么呢？好像他只能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好像他说另外任何的一句话，都与他生命最后的意志无关。宋代诗人陆游，快死了，让他念念不忘的是什么呢？他的《示儿》诗说：“王师北定中原日，空祭无忘告乃翁”。当年，那些真正的共产党员，在他们中弹牺牲之前，从怀里摸出带血的党费，说：请转交组织。尽管后来由于这一细节在文艺作品中的被滥用而让人们感到讨厌，但我还是相信它当时的真情实感，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最后的话，好像就应该如此，他们为了自己的信仰浴血奋战，他们的精神与关注也自然会到达这样一个最后的也是最高的境界。后来，人道主义主题前来补充共产主义主题，我军战士临死前从怀里摸出来的，就不再是党费而是全家福的照片了，或者就是一封写给母亲的血染的家书，这自然也是十分可能十分真实十分感人的，这样的细节同样也能够让一个已经倒下的战士在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的意义上站立起来。可是这样的细节很快也让人们感到讨厌。可能革命的文艺家们会对观众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而恼火，但问题不是观众们喝了辣的想酸的，喝了酸的想辣的，而是他们一直没有同时喝到酸的和辣的，生活本来就是酸辣掺杂悲欣交集的，这才是生活的真实，可有些人总是不尊重这样生活的真实不表现这样这样的真实的生活。

　　好多诗人最后的诗作不可思议地成了他们生命的谶言，从屈原的《离骚》、李白的“大鹏无力中天夭”，到杜甫的“百年多病独登台”，到其他众多诗人的绝笔绝唱，甚至到徐志摩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最后的意志”，神差鬼使一般出现在他们的作品里，让后人们不断地感到命运的不可理解之神秘。其实，如果一个诗人在他生活的每一天里，在他写作每一首诗的时候，都想着把自己此时此刻认为最重要的人生感受表达出来，则他的作品必然地会有一种“最后”的感觉。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新生，同时我们每时每刻也都在死亡，在我们临“死”之前，我们把我们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表达出来，也就是说，我们总是带着一种为人生留言的态度去写作，则我们的诗歌，一定就会带着生命的信息同时有着生命的厚重内涵，我们的诗就一定不会是轻飘飘的无足轻重的可有可无的。

　　当然我们不可能一生只在生命的最后才写一首诗。如果我们只把死亡当成是生命的最后，那实在是对死亡也是对生命的一种误解。葡萄有两种基本的吃法：由小往大吃和由大往小吃。对于一个诗歌的初学者来说，他的葡萄吃法，用的可能是由小往大式，他会满足于他所吃到的葡萄，总是比上一颗大，可是，对于一个成熟的诗人，他的葡萄吃法，应该是由大往小式，也就是说，他写下的每一首诗，都应该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是他此时此刻的生命中最强烈的东西的表达。他总是要吃最大的一颗葡萄。诗歌本来就是一种最后的行为，对此，《一千零一夜》中波斯妇女舍赫拉扎德的故事就是一个对此最后的行为绝妙的寓言。当国王要杀死她的时候，她就说：好吧，让我先讲完这个故事。故事让她活了下来，诗歌也让我们活了下来，可是，故事也是我们生命之最后的故事，诗歌也是我们生命之最后的诗歌，它们都是钢丝上的舞蹈，是悬崖边的歌唱，是生命最后的留言。

　　1935年11月29日，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因病情恶化被送进了医院，当天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了他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明天将会给我带来什么”。第二天他逝世了。这句话，如果出自一个诗人的日常生活，也许并无多大意义。正如上面提到的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给“最后的意志”举的例子：“请关门，有只猫在发出噪音”，当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奥秘与象征意义，就和范进的手指头一样，促使我们去思考，去想象其中不平常的意味，尽管那句话本身可能是十分平常的。

　　这就促使我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诗歌的读者，当他去读一首诗的时候，他会不会感到，自己是在和一个人最后的语言进行着交流？或者说当去读诗的时候，他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和一个人的最后意志交流的准备？我们不妨做这么一个试验，我们先让一个人读一首诗，问一问他的感想和看法，然后我们告诉他这是这个诗人临死前写的最后的一首诗，让他再读，然后再谈看法。“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当我们知道作者是一个正准备参加科考的举子时，我们的感受，和我们知道作者是一个晚年的弥留之际的读书人时，我们的阅读感受，当是另一种。或者说，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读此诗，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读此诗，感受也必大相径庭，也许他们一个从中读出的是开始，而另一个却从中读出的是结束。

　　《安魂曲》应该可以算作是莫扎特“最后的意志”了，丰子恺先生《世界大音乐家与名曲》中有这么一段话：“1791年7月，忽有一不相识的人来请求莫扎特作一《安魂曲》，不言姓名而去。莫扎特对于‘安魂曲’很有兴味，就埋头作曲。是年12月4日曲成，但这时候他的身体精神均已衰败，自念这送殡曲不知究为谁作，疑这请求者是‘死的使者’，就起自悼之心，这晚上一点钟他的灵魂竟离开了肉体而去。”无独有偶的是，柴可夫斯基“最后的意志”竟是他的《悲怆交响曲》，1893年8月31日，他把自己最后的作品《第六交响曲》改名为《悲怆交响曲》并附记了时间后，就此即绝笔。

　　不光艺术家是如此，即使我们一般人，也会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表达自己最后的心愿。我们常常把他俗称“遗言”。昆德拉说人间的葬礼其实不是为了亡人，而是未亡人的互相鼓励。那么，在人生最后的话之一的遗言中，如果有不要开追悼会，不要留骨灰，甚至不要哭等等话语，则我们可以说这其实不是亡人对自己的蔑视，而是亡人对未亡人的蔑视。可能人世间有什么使他深深伤心，于是他也不给世人利用自己的死而互相鼓励的机会。

　　一个人的最后死亡，与一篇文章的最后结束大同而小异，或者说一篇文章的结束，应该是一种人生之结束的折射与对应。如果说一首小诗的结束暗喻了人生一个上午的消逝，如果说一个短篇小说的结束暗喻了人生一个黄昏的来临，则一部长篇小说往往就是一个生命较长过程的表现。我觉得，一个艺术家，他如果不能理解生命中大大小小的时时刻刻的结束，比如情人的告别，比如欢宴的散去，比如梦尽，比如顿悟，比如黄昏，比如死亡……，我觉得，他就不可能真正的深入地理解文章的结束。人们一般认为事物的结束有两种基本的形式，一种是突然的停止，如悬崖勒马，如弦断，如急刹车，如自杀，而另一种则是慢慢的停止，如寿终正寝，如不绝如缕，如油尽灯残，如司机们所谓的点煞，如一波之三折，然而，不论我们选择哪一种结束的方式，其实都是我们对此一事物本质属性的认识之表现。比如那些一心要寿比南山的人，他们就选择了后者，只要能够赖活着，管什么活得好不好、光彩不光彩、壮丽不壮丽。他们所理解的人生，说客气了，只是一种数量，如果说得不客气，那简直就是一种极度的贪婪——他们想占尽人生的便宜，想尽可能多地拥有活着的日子，即使这样的日子只能是苟延残喘的日子。这样的人做官，必是贪官。

　　另有一种人则选择了前者，比如尼采，他认为人虽然不能选择自己的生但是却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所以他选择了断然地自己结束自己生命的“文章结束方式”，他的人生死亡就是他的人生理解与人生意志之体现。尼采显然不是一个“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生主张者，所以，当人生的过程中出现了“赖活着”的现象时，基于自己的意志力量，他就断然地选择了“好死”。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生命中出现那种平庸的无奈的晚年，活就活得轰轰烈烈，死就死得果断勇猛，他对生命的理解，是质量而不是数量。

　　我尊敬断然选择死亡的尼采，但是我也尊敬没有断然选择死亡的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的父亲死于肝硬化，我的母亲现在也是肺心病晚期，他们生命的结束部分甚至比他们生命的主体部分——那种在贫穷中的挣扎与奋斗——更要痛苦。我的父亲曾在病中对我这样说：如果不是为了你们做儿女的名声，我真想自己把自己了结了，太难受了，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这样做就是自私，只图自己的一时“痛快”而给儿女们留下终生憾事与心理内疚。我只能等待老天爷的裁决，我自己无权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与死亡时间……

　　于是他只能在疾病的痛苦是一天一天地苦捱着，实在忍不住了，我的父亲就念诵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给地藏王菩萨的祈祷词，其内容，不是让菩萨减轻他的痛苦，也不是厚颜让菩萨给他走后门让他多活些日子，他一心一意地要求菩萨早一点把他接走——引领着他从这个苦难的世界上消失……每每想到父亲的这种对我们深深的爱护，我就不禁悲从中来。什么叫做深沉的父爱，这就是深沉的父爱，深沉的父爱。

　　有这样的父亲，也就有同样的母亲，我的母亲这样痛苦的人生的晚年也实在是有些漫长，但她默默地坚强地活着，她不是不敢自己把自己了断，她和我的父亲一样，为了在给了儿女们生命的同时再给他们生命的光荣——赡养自己的父母怎能不是一种人生的极大光荣，她选择了“活着”，尽管这样的活着的痛苦无人能够代替也实在是让人难受。

　　这一悠悠漫长的过程其实比断然的撒手更为悲壮，他们如此最后的生命意志，也更为感天动地。

　　父亲最后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不要管我了，快搭救你妈吧……”

　　一个平凡人，他最后的意志，同样与日月同辉。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我要说：未知死，焉知生。古今中外的伟大生命伟大的一生，无不亲证着这四个字：向死而生！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许也

未知死，焉知生——同感，只有有忧患意识的人，时时看到死神的目光才会更加珍惜生命，热爱生命，真正的活着。

刑天丁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往往能看出人生的一种最美丽"夕阳",也是一篇对死亡诠释的佳作!

建议精华.

缥缈孤鸿

父亲最后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不要管我了，快搭救你妈吧……”

　　一个平凡人，他最后的意志，同样与日月同辉。

絮飞黄昏

支持一下老乡!

雪笑

最初由 许也 发表
未知死，焉知生——同感，只有有忧患意识的人，时时看到死神的目光才会更加珍惜生命，热爱生命，真正的活着。

谢谢你对我观点的支持。好朋友，握握手。

雪笑

最初由 刑天丁 发表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往往能看出人生的一种最美丽"夕阳",也是一篇对死亡诠释的佳作!

建议精华.

最近我忙于上课，几乎成了上课的机器，似乎天下的人都在等着我的演讲——所以上网的时候来去匆匆。
此文是我对人生最后时刻的一些知识收集与思考汇总，能够得到版主的肯定，十分感谢。

雪笑

最初由 絮飞黄昏 发表
支持一下老乡!

谢谢缥渺和黄昏二位，最近忙，来得少。你们都好吗？

房子

感动。

冷眼看

最初由 雪笑 发表
最近我忙于上课，几乎成了上课的机器，似乎天下的人都在等着我...

总结得好啊，谢谢雪笑兄！

同意精华！

李子树

难得看到的好文章。
小树认真学习了并复制下了，完了细细拜读。

西北狼

在现在这个社会，执意去“死”的没有几个了。

雪笑

谢谢冷眼看，最近太忙，在网上不敢多滞留。你最近好吗？
谢谢房子先生的肯定
谢谢小李子，你最近稍有空闲了么？下棋，写作，你的生活过得很好，很诗意。
西北狼，你好。在一个口口声声为了生存的时代，人们其实最应该思想的，却是死亡。
也谢谢ZHAO先生，谢谢你的阅读与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