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蒿的婚事

万里

小蒿的婚事

　　提起小蒿，同事们都会模仿东北口音来一句：哎呀妈呀，那家伙，太抠了！


　　小蒿是真抠。但他的抠，与别人不同。他在别的事情上面都还能说得过去，可只要一涉及到相亲谈朋友，他就抠得要命。我和他同事八年，最出名的一件，大约要算那次他回老家相亲。那年小蒿已经二十八岁了，他爹还活着。为了给儿子找个媳妇，老爷子硬是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把他催回了老家。据说亲是相成了，可小蒿临从老家返回上海的时候，女孩去送他，两人在车站吃了一顿饭，再后来，就吹了。据小蒿后来所说，当时他带着女孩进了一家快餐店，就点了一盘青椒炒鸡蛋，然后一口气吃了四碗饭。


　　这次相亲吹了，小蒿半点不觉得可惜。倒是每每提起这次相亲的事，他总带着无限回味的口吻对我说：那鸡蛋炒得不错，松软可口，是下饭的好菜。我知道，小蒿以前是在一家饭店里干厨师的，对做菜有点讲究，他夸好，自然是差不了的。可我就想挪揄他两句，于是我撇撇嘴说：可不是下饭嘛，要不然你也吃不下去四碗饭呀。小蒿笑了说：饭是免费的，不吃白不吃呀！


　　在厂里，谁都知道小蒿是单身，自然就不免有人想给他搭个桥牵个线的。可说来也怪，本来相处得好好的，只要给他介绍过女孩的同事，他就开始对人家抠门起来，整得人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脸的。这其中，大约也就我们俩口子算是个特例。我们虽然多次给他安排过相亲，但他只是不配合，事后还是一样。我想，这肯定是因为我们帮过小蒿一个大忙。按小蒿的话来说，这份恩情，他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其实吧，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小蒿爹得肺癌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老是惦记着小蒿的婚事，白天黑夜里念叨，自己走了以后，啥事都能放得下，就是放不下小蒿的婚事，死也闭不上眼呀。想想也是的，眼瞅着快三十的一个儿子就这么单着，搁谁身上谁不急呀。小蒿为了让爹走得安心，只得撒谎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他爹死灰一样的双眼顿时就放出了光彩。再接着，自然就要在临死之前见一见这未来的儿媳妇啦。这下小蒿可是真急了，没办法呀，正好在网上碰到了我，于是就求我，让我老婆去帮他应个急。我说不行呀，我老婆还挺着个大肚子呢。他就给我发来个磕头的图标说：我也实在是没招了，要不然也不能提出这样的荒唐要求来呀？再说了，嫂子怀孕更好，这不让老爷子走得更安心嘛。我一心软，也就答应了。当晚就给老婆买了火车票，让他去了小蒿老家。果然，老爷子一见我老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微微凸起的肚皮，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第二天，就去世了。


　　没了爹的小蒿，在家里待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将爹的后事彻底料理妥当，然后一把铁锁守了门，回了上海。之后除了每年清明回去给父母上坟烧点纸钱，竟连过年都没有回去过。有时我劝他，一个人在上海过年，没亲没眷冷锅冷灶的，何苦呢？虽说是没爹没娘没个亲人，村里总还有些个旁支近亲可以说说话吧？小蒿笑了，说大过年的，车票多难买呀，咱给急着回家的人让让道，就别在这节骨眼上添堵了。再说了，回去一趟得花多少钱呀？我老婆在一边听着就笑了，说：瞧你抠的那样！我说不对，小蒿除了相亲抠，对别的事可从来不抠。小蒿，你只是不想回去罢了，我说的对不对？小蒿摇摇头，苦笑两声不再说话！


　　小蒿也真是可怜。有时候，他一个人懒得做饭，又不想出去买吃的，就爱来我家蹭饭吃。吃就吃吧，只是他的嘴还很刁，有点让人烦。有一次我买了一份白斩鸡回来，他来了。来就吃点吧，他也不客气，坐上就吃。可吃着吃着，他开口了：这鸡你是从哪买的，做的时间太长，肉都老了，跟啃树皮似的，没法吃。我说得了吧你，有的吃就不错了，咱们小老百姓没怎么进过饭店的门，没你那些穷讲究。小蒿就笑了，说，这白斩鸡呀，你得这么着做，用高压锅把水烧开了，然后把鸡扔里头去，断了火，就这么焖着，十八分钟开锅。记住啊，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多一分钟，肉就老了，少一分钟，还没有熟。拿出来用冷水激一下，皮脆脆的，刀剁开后，骨头里还有那么点子血丝，这才是刚刚好的火候。我翻了他一个白眼说：你再多啰嗦一句，我敢保证你就一口吃不到！小蒿就此闭了嘴。


　　就这样，一晃又过了好几年。偶尔还有个别同事给小蒿介绍过对象，他可他的老毛病还是没能改。类似于青椒炒蛋的事，他也干过多次。当然，有时候是番茄炒蛋，有时候则又变成韮菜炒蛋。我和老婆也曾问过他：真就没有合适的？他笑笑，说：番茄炒蛋还不错，韮菜炒蛋真是没法入口，油太多，盐太少。我和老婆哭笑不得。有句话说得好：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他这个样子，怎么能相亲成功？还有一次，一位离了婚的女同事主动出击，向他示好。我就劝小蒿，差不多得了，咱也老大不小了，离婚的女人怎么啦？能娶个老婆成个家比啥都强。小蒿摇摇头不说话。老婆在旁边接茬问道：小蒿，这么多年了，你不会是心里有人吧？小蒿抬头看看我俩，脸突然红了，重又低下了头，半晌又点了点头。我心里迅速掠过一阵急风，仿佛一层窗纸被捅破，突然明白了背后的真相，于是赶忙追问了一句：是谁？小蒿却没出声，只是缓缓站起来，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给我们。


　　之后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我们再也没有问过小蒿的事情。他还是那么抠着，白天上班，见面打个招呼，晚上下班，各自回各自的家。仿佛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他从此竟不再来蹭饭了，直到国庆节前大约两个礼拜的一个晚上，他突然来了，竟然带来了一只自制的白斩鸡。


　　吃过以后，我不得不由衷地赞一句：好！肉质细腻，配上他亲手调配的沾料，那叫一个香！我问他，这沾料是怎么调的，他说，就是小香葱去掉叶子，只留下葱白，加上点姜末、盐、鸡精，然后用八成热的油一淋，就成了。我不太相信，能就这么简单？小蒿笑了，说，就这么简单。突然，他又收住了笑容，扭脸看看那一小碗沾料，重复了一句：就这么简单！老婆收拾了碗筷出去刷，我看着小蒿说：今天来，应该有事吧？他说，是有点事。我问是什么事，他笑笑说，是坏事，因为一个女人要离婚了。但又是件好事，因为我要结婚了。


　　我很是吃惊，这次小蒿倒是没有卖关子，于是，帘幕打开，关于他的故事终于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那个女人是小蒿以前在饭店里打工时认识的，那时，女人还只是个女孩，就像小蒿当时还只是个男孩一样。女孩家是河南的，可惜小蒿第一次跟女孩去她家时，就遭到女孩父母的强烈反对。为了阻止女孩跟小蒿离家出走，他们甚至将女孩锁在房中。只身一人离开河南回到上海的小蒿也许做梦也不会想到，女孩在一个夜里悄悄翻窗户逃跑，却摔伤了腿，最终变成了跛子。再执拗的父母在与子女的战争中，也只能是落败者。出院的那一天，父母对她说：去上海找他吧。女孩看看自己腿上的伤疤说：不见了!


　　我点了根烟，透过烟雾，我看到小蒿痛苦地低着头，双手用力地相互揉搓着。他说：我后悔呀，我真后悔那么晚才忍不住再去找她。那时她已经结过婚了，而且有了一个儿子。因为腿脚残疾，她嫁了个离过婚的男人。那男人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据说第一个老婆就是被他打跑的。前段时间，她又挨了一顿打，而且这次打得特别狠，于是在父母的支持下，她提出了离婚。我问小蒿：离了？小蒿说：离了，就今天下午办的手续！我明天回去接她！真是没想到呀，悬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事情突然就解决了，就这么简单，真好！


　　小蒿这一走，竟然待了近二十天。他先是去了河南，然后接上那女人又回了趟老家，给父亲上了坟才回上海。有了老婆的小蒿，眼睛也亮了，身板也直了，走起路来格外有力，浑身上下透着股子精气神。


　　按照厂里的规矩结婚以后头一天来上班，是要带喜糖分发给大家的。小蒿这回没抠，不但没抠，还很是大方了一回，连喜糖带喜蛋一起发了。就有人私底下笑话小蒿：娶了个瘸子，还捎带个油瓶子，难得他倒高兴得屁颠屁颠的。


　　晚上，小蒿非要请我和老婆去他家吃饭。一桌子的菜，竟然都是他亲手做的。有一盘玉米烙，连上面的色拉酱也是他自己制作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好极了。我说小蒿啊，你在厂里面可真是可惜了。这色拉酱真比外面卖的还好吃。小蒿笑着说：这有什么呀，简单着呢，一个蛋黄一勺白糖，半斤色拉油二十五克白醋，分批放在一起使劲搅拌就成，改天我教你做！


　　酒喝了很长时间，小蒿显然喝高了，一口一个我儿子儿老婆的乱叫。女人带着孩子坐在他旁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我老婆悄悄趴在我耳朵边笑：小蒿这些年怕是想老婆想疯了。我说：给谁谁不疯！正说着，小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我说：哥啊，我再敬你一杯！这些年没少蹭你家的饭啊，说实在的，你们家那菜做的呀，聊胜于无吧！现在我也有老婆有儿子了，正儿八经地过日子了，天天开伙，随时欢迎你们来蹭饭！我还没说话，身边的老婆已经抢着说了：你这话可得算数！小蒿一口干了杯中的酒说：一定算数！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老婆儿子，说：这才像个家的样子嘛！可惜爹看不见了！当年借嫂子帮我哄他安心，要是他能看到我现在这样该多好啊？说着，当着我和老婆的面就搂着女人和孩子哭了起来，哭得稀哩哗啦的。我说弟妹呀，小蒿是太高兴了，你扶他休息吧，我们就回去了。女人答应着，将小蒿扶上床，又出来送我们走。我们刚走到门外，谁知小蒿竟又跌跌撞撞地跟了出来，拉着我的手说：哥呀，我心里难受呀！我爹看不到了，永远看不到了！


　　那一刻，我和老婆也流了泪。想起那年老婆去他家见老人的样子，心里也堵得难受！小蒿还在唠叨着：我带着老婆儿子回去给他上坟，那坟上的草呀，都齐人高了！齐人高了呀，风一吹，哗啦哗啦地响呀！我说小蒿你别哭了，你爹能看到的，一定能！

碣石清风

虽然没有大起大落的跌宕情节，虽然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却能凭着生活中一些细微琐事，把一个人物写活、实属不易，万里做到了。主人公性格鲜明，可爱可敬，让人感动。小说波澜不惊，却在结尾处让人泪涌。给人以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好

杨进修

写了小蒿的抠门，写了小蒿的婚事......人物塑造细腻真实可信。
我和他同事八年，最出名的一件，大约要算那次他回老亲相亲。这字是不是错了？

星语天涯

人物形象生动，欣赏学习

琴岛小丫

感觉真好，小蒿和和这夫妻两个的友谊叫人羡慕，小蒿对自己爱情的等待叫人震撼与同情，小说的语言像散文一样优美，不刻意，不做作，却是那样的富有魅力，我现在才明白了，万里老师为什么那么受大家赞誉，原来是写作水平太高端了，老师，以后多教教俺，真心的这样说，问好老师！

春天的小妖

故事总有一条伏线若隐若现，让人不由得想一探究竟。人物性格鲜明，朴素温暖的笔触把一个爱情故事写得让人动容。

暴雨迎风

不是抠，是挚着，对爱的挚着等盼，很感人。以小蒿的婚事为线索，从生活细节入手，塑造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小蒿形象，不错，值得一读。

木门长子

先提，抽空细品。问好。

木门长子

看了，的确不错，一气呵成，情感真挚，同伴同惜的感觉让人畅想。篇篇都么好就好了，有我享受的。呵呵。

万里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1-12 08:39
虽然没有大起大落的跌宕情节，虽然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却能凭着生活中一些细微琐事，把一个人物写活、实属 ...

谢谢清风兄的点评。读得认真，让我感动！

万里

杨进修 发表于 2015-1-12 08:45
写了小蒿的抠门，写了小蒿的婚事......人物塑造细腻真实可信。
我和他同事八年，最出名的一件，大约要算那 ...

谢谢杨兄的提醒，错字已改正！

万里

星语天涯 发表于 2015-1-12 09:16
人物形象生动，欣赏学习

谢谢天涯兄的点评！

万里

琴岛小丫 发表于 2015-1-12 09:35
感觉真好，小蒿和和这夫妻两个的友谊叫人羡慕，小蒿对自己爱情的等待叫人震撼与同情，小说的语言像散文一样 ...

小丫版主太客气了，说得人家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呢，呵呵！

万里

春天的小妖 发表于 2015-1-12 09:46
故事总有一条伏线若隐若现，让人不由得想一探究竟。人物性格鲜明，朴素温暖的笔触把一个爱情故事写得让人动 ...

我喜欢你的名字，小妖，放在春天里，一定就是个温暖快活的精灵！

万里

暴雨迎风 发表于 2015-1-12 11:37
不是抠，是挚着，对爱的挚着等盼，很感人。以小蒿的婚事为线索，从生活细节入手，塑造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小蒿 ...

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不是抠，是挚着，对爱的挚着。谢谢迎风版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