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乃光 于 2015-1-11 21:38 编辑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寨。它是一只老虎,隐藏在大山夹缝,失落在岁月深处。
小村虽小,名字却有震慑力:虎街。
车子刚一停下,扑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大的牌坊,无声地表现着它的与众不同。我对着牌坊拍照,坊顶“虎街”两个镏金草书,在晨光中先声夺人地跃入我的镜头。我瞬间感到了山林的气息,涧水的气息,这些气息与老虎的存在有关。
穿过牌坊,回首观望,牌坊的横匾又变成了“蒙乐古镇”四个字。这村,原来是茶马古道遗存下来的一个古镇。正想询问小村倒底是叫“虎街”还是“蒙乐”,村人却又向我说:“这里过去很热闹呢。建了公路,没了马帮,才冷了下来。”
老虎,是兴风狂啸的兽中之王。有虎的地方,应该风生水起,虎啸龙吟。这里却安静,安静得就像脚下的石板,一块一块静静地铺在脚下;安静得就像道路两旁人去楼空的民居,在静静的阳光里默默无言;安静得就像店铺前三三两两闲坐的老人,眯着眼睛在回忆曾经的岁月。
我沿着静静的石板路向村里静静走去,首先看到路旁“人”字屋脊之下的墙上,绘制着老虎生猛的头像。我再次想起了小村的命名。同行的本地人回答了我刚才的疑问:“这个村的人很崇敬老虎。怕犯了老虎的‘讳忌’,平素只叫‘猫街’”
哦,虎街原来又叫猫街,出于对老虎的敬畏。沿着石板小路走去。一路的古老建筑引人注目。一座古旧的大门把我们引进了一个小院,小院内一幢两层的楼房静静立在右侧,阒无人声。正对面是一眼被两根横木拦着的古井。井水清幽冷冽,寒气迎面扑来,俯身探视,井水立即变作无数双眼睛,冷冷地与我对视。
小院瞬间便被寒冷所笼罩,逝去的历史变成了屋檐下的蛛网。
幸好阳光正好,古楼温暖,颇有苍桑色彩的门、墙、壁,使小院氤氲着一种温馨的历史记忆。同行一位女伴,以古屋为背景,摆出静静的表情与姿态照相,相机也跟着温暖起来。
虎街曾经是古代“走夷方”的一个重要驿站,属滇藏茶马古道南线经过的一个村落。大理是蜀身毒古道和茶马古道交汇的地方,我到过两条古道经过的很多古村,这村却有些特别。沿途墙头看到的虎头图像,告诉我这是一个崇拜老虎,以老虎为图腾的地方。
我的猜想并不突兀,走不多远,前面的人在一幢楼道前停住了脚。
“看,这就是有名的《母虎日历碑》所在地。”走在我前面的家良先生对我说。他声音里流露出的强调意味,让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也停下了目光。亭阁内,有一神像端坐其中,上书“母虎神灵”,背后是虎、牛、羊、马等十二兽神的雕像。神像前立着的一块书写着奇怪状文字的石碑。我知道这是彝文,因为我们所到的是一个彝族古村。它的民族,和民族所崇拜的图腾,以及小村的历史,使它在我所到过的古道村寨中,凸现出独特的地位。
家良一路热心的叙说,使我对这个小村的历史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人们把虎街称作“十二兽神守护的地方”。在很古的时候,这里的人就以十二神兽纪日、纪年,创造了有彝族特色的纪年方法。在虎街人眼中,“虎”为十二神兽之首,纪年的历法自然被命名为《母虎日历》。而为什么要独尊母虎,把公虎排除一边?家良说:“这恐怕与母虎年历产生的年代是母系氏族社会有关。”
“母老虎!”有人轻轻说了一声,立即惹来一阵笑声。在汉族地区,母老虎是一个带有些贬意色彩的称谓,以形容女人之凶。在虎街,“母老虎”却享有至高无上的身份。它是一尊神化了的雌性老虎,率领着众多神兽,庇佑着这一方土地。
通过一路的讲述和观察,我知道了这个地方自明代以来就是一个古道重镇,明清时期叫“文虎镇”,民国时改称“蒙乐镇”,解放后改名“虎街”。古道上成群结队驮着茶叶、盐巴的马帮,在这里食宿、饮马、交易,短暂的停留之后,又响着络绎不绝的铃声走向巍山、大理、丽江、西藏……
蒙乐、虎街、猫街,不同符号,隐藏着的历史和文化信息是丰富的。可惜羁留时间很短,不可能一一探究。我只能一路紧追着性急的同伴,忽略了很多土墙、石壁、石板上的印记。
终于看见了三匹驮马。我问南涧的一位文友:“这些驮马是用来展示古道历史的吧?”他听了嘿嘿一笑,“这是街上有人家建房,用来驮运建筑材料的。”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刚才,在进村的牌坊那里,不是看到有人在给它们装砂吗?”
我惭愧自己的书生气,马上闭上了嘴。
在历史的古道上,应该是终日马帮铃声不绝于耳的,而今,这三匹驮马却成了古道上具有象征意味的摆设。一匹高大的驮马,静静地立在路边,对我的到来目不斜视。我用相机拍下了它的身影,这是一匹具有高贵神态的马。
虎街是沉寂下来了,正是因为沉寂,它保留了历史的很多印迹。在街道边,一个递头师傅在给一个少年理发。所用的刀具,都保留逝去岁月的记忆,让我想起了久违的童年。一把剃刀在头上嗖嗖刮过,一把剪刀在阳光里嚓嚓响起,一地的碎发在阳光中撒开,这是一种多么安逸恬静的生活状态。
可惜的是,现在的城市,已经消失了这样的生活画面。
两边的古老房屋,临街都是当年的铺面,有的还挂起了客栈的招牌和大大小小红的灯笼,招徕来自远方的游客。房屋的前后,是绿意逼人的树木。我看到远处一棵高大挺拔的大树,在阳光中虎虎有生气。在大理的每一个白族村寨,都有高大的风水树,本地人称“大青树”,属于高山榕树。这棵大树,从枝干到树叶却有不同。
“这不是大青树吧?”我问。
“不,”来自博南古道永平的张继强马上说:“这是‘滇朴’。”
我用笑来掩饰自己的粗陃:“和白族古村的大青树相比,这也应该算是虎街的特点。”
沿着石板路来到一条山箐,路边不远处冒出一眼石头镶砌的水井。井边一个纯朴的家妇说:“这井叫‘鱼房井’,井水很好喝呢。”井边有瓢,同行的人都拿瓢舀水来喝。我俯身舀了一瓢水,先试着喝一口,果然清冽可口,一口气便把瓢里的水饮尽。心想,当年的赶马人,一定常在这里舀水喝。村人说:这村有很多古井的,专供赶马人饮用。
喝完水,还想往前走,有人在叫:“往回走了,别耽搁。”
折身回返,我们来到被称为“虎街民俗博物馆”的母虎客栈。
进入圆顶木坊的大门,一院古旧的民居,两幢木质的楼房,展示着虎街的风俗和历史。进门的木楼下,保留着马帮留下的长烟锅、竹饭盒、喂马槽、马盖蒂、驮鞍、煮饭锅、马灯、皮搭子、头马大铃、马凳。在主楼,我还看到了马帮用的大刀、牛角号、主人家居住的木质结构的卧床、雕花长桌上供奉着的石虎。楼上有木栏,几个女子依栏谈笑,惹得同行的人频频按动快门。物是人非,不知道当年依楼遥望的彝家女子,而今安在?
两幢木房前,是石块镶成的院子,一片六角方砖铺成的平地,晾晒着一地阳光。再远处则隆起一片绿意蒙葺的高台。我猜想,当年,赶着马帮的人歇下驮子,一定会在那高台上支起三脚架,架上铜锣锅,烧起一堆堆火,煮饭做菜,喝酒唱歌。突然间,便看见了隐藏在历史深处的火光。
我很想在这里停下来,静静喝一下茶,听一听有关母虎崇拜的神话,关于马帮的传说,可惜时间太短,只能留下深深的遗憾。
回返的路上,临街店铺前的老人仍然在静静地晒太阳,宠辱不惊的样子。
虎街的沉寂,与交通的变故有关。交通就是经济,经济的中断,使古道上的很多村寨在寂寥中保存下来。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到过滇西的某个白族村寨,因为盐业的衰落,使它梦魇般地保存下来。记得当年我从这个沉寂的白族小村走过,曾经想起一个悚然心惊的意象:琥珀。
是的,是琥珀!一滴滚烫的松脂无声落下,刚好滴在一个小巧的昆虫上。经过若干岁月,松脂成了琥珀,那被包裹在松脂中的昆虫被保留了完整的形体,成了供后人欣赏的艺术。
后来,这个叫诺邓的白族古村,成了远近闻名的名村。它保存完好的民居,成为了宝贵的财富,琥珀变成了价值连城的珍珠。这是当年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有的时候,贫穷反而保存了记忆。这是历史的真实。富裕使人浮躁,浮躁使人不安分,人一不安分就想破坏,想重建,用钢筋水泥取代木石结构,用洋房取代老房。折腾的结果,是什么都不是。
沿着石板路,一路跫跫的足音,思绪不绝如缕。我想,虎街是不会琥珀化的,它也应该是一颗蒙着历史烟尘的珍珠。因为,这里是《母虎日历碑》诞生的地方,它的历史与文化,隐藏着虎虎生机。
在安静的阳光里,突然就想起鲁迅的两句诗:“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那只虎街人崇拜的母虎,此时也许正隐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静静地回眸看望着她的子民们。
在滚滚物流席卷而来的今天,历史和文化正在被急功近利地打造,而虎街,它独特的虎文化和古道历史,是打造不出来的。虎街是隐藏在山林间的一只虎,这就是虎街独特的魅力所在。
这座隐藏在时光深处的彝族古村,供后人回味和凭吊的东西,应该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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