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到处都是眼睛（上）

南岸

　　　　　　　　　  到处都是眼睛（上）
                    　

　　老人刘德忠接到北京打来的那个电话时，天已经黑透了。

　　那是一个无月之夜，也没有风，季节刚刚过了芒种，本来还不到最溽热的夏季，那天晚上却出奇的热。刘德忠老人只穿着一件大裤衩子，趿拉着鞋就踉踉跄跄地在黑暗中往书记家里跑，他要到书记家里去接那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电话。夜真静，人们劳累了一天，都要早早的休息了吧？耳边只有自己含混不清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老人的心紧紧地捏成了一团，偶尔一声狗叫也让他的心一阵发冷，就这样老人迈进书记家大门的时候已经摔了一脚，被房后的树挂得趔趄了两次。

　　天真热，刘德忠老人感到头上的汗出来了。其实季节才刚过了芒种，麦子还没有收割，天不该这么热的。这几天里大家都在忙着弄麦场，刘德忠老人白天也去弄麦场了，六十五岁的一个老人，孤零零的，费了一天的工夫，才把那一片两间屋大的场地打扫干净，整平，又洒上水，铺上去年剩下的麦秸，这样湿上一夜，明天早起拉了那个百十斤重的碌碡再滚上几遍，收了麦秸，晒干，就可以往上摊今年的新麦了。

　　人毕竟是老了，又是一个人，日子过起来就不容易。其实，谁的日子容易呢，看看身边的年轻人，忙忙碌碌的，也不就是为了那一口食？有的人为了这一口食甚至把命都搭上了。前村的老王，才四十岁，哪回见了老远就给打招呼，可是，活蹦乱跳的一个汉子，说没就没了。可惜呀。就是为了给上大学的孩子挣个学费，开着拖拉机到深山里拉石头，一趟石头还没拉来，车就翻到山沟里，撞死了。惨呀。那孩子从学校里回来，哭得昏死了三回，一个劲的喊不该死的爹，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哭得一村的人涕泪连连。出丧的时候，德忠老人也去吊了个纸，说起来还有点拐弯亲戚，一刀火纸就把人送走了。

　　这就是命吧。谁过日子还不就是一天一天慢慢地熬，刘德忠老人想，自己这几十年都过来了，最后这几年就不能过了吗？老婆三十岁的时候撒手就走了，撇下他和儿子刘长江，如今儿子也长大了，二十岁的年纪，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大小伙子了，停几年娶上一个媳妇，自己也就完成任务了。村上富裕一点的人家，这么大的孩子早就该订婚了，长江这个孩子摊到自己家，算是吃了苦了。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来提媒的，德忠老人心里急呀。孩子是好孩子，看看咱蒲苇桥村，谁家的孩子有这么懂事，这么孝道，但孩子生错了人家了，到现在还打光棍，还不就是因了那一个字——穷！就这么个穷山沟，爷儿俩凄凄惶惶地过日子。刘长江本来上学成绩很好，考上了县一中，暑假里为凑学费，刘德忠到山上挖草药卖钱，一下子跌断了腿，引得刘长江打着头哭，到后来就是不上了，下了学帮着爹干活，发狠要挣钱养活爹。去年北京招保安，听说一个月给五百块钱，管吃管住，就跟着别人去了。第一个月寄回来四百块钱，刘德忠拿着汇款单又是疼又是喜，疼的是孩子在北京省吃俭用亏了自己，喜的是孩子长大了，又难得这么一份孝心，一时间看着这汇款单就像看着孩子的脸，竟不觉老泪纵横了。那天，他用两块钱打了一斤散酒，狠心买了二两猪脸肉，坐到老伴的坟堆上和老伴喝了一回，也醉了一回。

　　穷日子过惯了就要穷过，这些钱是儿子的媳妇钱。他本来就是外来户，小时侯他爹领着他讨饭来到了蒲苇桥乡村，后来住下来，他这个刘姓也是独一家。叫花子出身的他，谁看起过他？有一次饿极了，他把自己的鼻涕都吃了，从那还落下了一个“刘鼻涕”的绰号。四十三岁的时候才和前村上的哑女秀秀结了婚，哑女比他要小得多，才二十八九岁，没想到，秀秀结婚两年，扔下一个孩子就走了。虽然儿子每次写信都嘱咐他不要太劳累，寄来的钱该花的要花，但他哪里舍得花过一分钱？还有二亩山地，还是要种的，不种吃啥？劳累些不怕，庄稼人不累还能像城里人一样享福？

　　中午从场里回来，邮递员送来了一个汇款单，五百元，儿子从北京寄来的。还有几句话，说是过麦了，用这些钱雇人收收庄稼，自己不放假，回不来的。老人想：雇人？傻小子真敢说？你爹被人家雇了一辈子长工，到老来也要成地主雇别人了吗？他知道儿子疼他，怕他累着。但这钱还有更大的用处，那就是过年的时候，儿子回来了一次，本来儿子不想回来，他硬逼着回来的，那是因为他托人给儿子介绍了一个对象，人家起初不愿意，后来求媒人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见一面。见了一面，儿子有些看不上，姑娘太胖了，也比他大了好几岁，人家姑娘也不探热，嫌得还是一个穷字。刘德忠把儿子骂了一顿，骂他在外面呆野了，又哭了一场，哭他苦命的早去的娘，弄得儿子也涕泪连连，这才好歹同意了，儿子同意那边女方又不同意了，提出要多出彩礼，刘德忠连忙替儿子答应了，只怕那个女孩子飞了，既然这样，刘德忠一方面使劲，就很显得巴结人家了，越是这样，那边就越有些摆谱，三天两头不满意，这正好，这五百块钱留下一百，剩下的就赶快让媒人送过去吧。

　　有时候，刘德忠也叹气，但更多的时候，他就把问题想通了，自己孤苦了一辈子，孩子好孬也要有个人依靠才行。这不仅是生活，也是尊严。对于尊严，刘德忠老汉更是有着切身的体会，他这一辈子在蒲苇桥就没有能够抬起头来，还不就是因为独门独户，再加上穷。蒲苇桥的大人孩子见了就喊他刘鼻涕，他爹给他起的刘德忠这个名字，只用过两回，一回是报户口，村会计给他填了个刘鼻涕，被乡里打回来了，到家一问，才知道他大号叫刘德忠；一回是儿子刘长江上北京当保安，拿来个表格，儿子当着他的面写上了刘德忠三个大黑字。儿子让他看，他看看，竟吓得向后趔身子，他觉得着白纸黑字多么神圣啊。看了嘿嘿的忙说好，好，其实，他哪里认得那是什么玩意？！

　　所以，刘德忠一门心思要为儿子娶一个媳妇，传种接代的事可是大事情，怎么也不能断了香火。要是绝了后，谁还会拿他家当人看？他其实是有过一番雄心的，那就是把儿子培养成吃国粮的国家干部！到时候，他刘德忠也在蒲苇桥乡村威风一下，挺直腰杆再做上二十年好汉！到时候，谁要是再喊他刘鼻涕，就和他没完！

　　儿子考上一中，他本来就能出一口气了，一心要让他考大学，但是，谁能知道自己会从山上摔下来，摔成粉碎性骨折，在床上躺了半年，到现在腿就有些不平整了。儿子该死不再去上学，照顾了他一冬天，后来，就到北京当了保安。他当时失望极了，第一次努力就这样失败了！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不蒸馒头蒸口气吧。看看，不论什么人，都是要有一个门面的，有了别人的尊重，有了别人的认可，做起人来才有底气，才有活头。蒲苇桥乡村的人大概没有谁能够知道刘鼻涕默默活过了六十多年，不声不响的，原来肚子里还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刘德忠这一步棋没有走好，不仅没走好，反而又落下了一个“路不平”的绰号。

　　平时村支书乔大成最瞧不起的就是他刘德忠，老实巴交独门独户的刘鼻涕，他凭什么要让人高看一眼呢？乔大成在记忆中还没有进过刘鼻涕家的大门，所以，今天晚上，刘德忠从场里回来，刚坐下吸袋烟，村书记乔大成亲自到家里来喊他接电话，还是头一回，看见书记推门进来，他心里就一惊，等他喊一声鼻涕哥，快过去接电话。他心里就更惊了，书记还从没喊过他哥，平时都喊他刘鼻涕的，嘻嘻哈哈和他耍笑，从没拿他当个长者看待，今天破天荒喊了他一声哥，虽然有些含糊不清，但还是被刘德忠老汉捕捉到了。他想，今天肯定要有什么大事了。后来回想起来，他就觉得那眼里分明是因为同情了。他紧张地问：哪，哪里的，的电话，什么事？书记顿一顿，说：北京的，快去吧。去了就知道了。他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他的儿子刘长江。这孩子犯了事了？不会被抓起来吧？他趿拉着鞋在夜色里就往书记家跑，等乔大成走出他的院子，他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刘德忠老汉放下电话，一下子就呆了。

　　那个收麦前的夜晚从北京天安门，从毛主席他老人家那里来的那个电话，一下子就点中了刘德忠老汉的哑穴，电话从他手中啪的掉下来，刘德忠老汉的眼泪刷刷地就下来了，没有任何呜咽的声音，就像两条浑浊的小溪，从山上冲下来，在长满皱褶的脸上弯弯曲曲地爬行，爬行，滴落在胸脯上，又摔到书记家的水泥地上。刘德忠明白了，这果真就是一个糟糕的电话，比他预想的还要坏许多的电话，他一辈子也不想听到的电话。

　　天哪，谁敢相信，他的儿子刘长江死了！

　　刘长江被人杀死了杀死了！

　　刘长江扔下刘德忠老人，死在北京了！

　　刘长江再也不会回来了！

　　乔大成看见刘德忠的眼睛里的光亮一点一点的暗下去，那一双浑浊的还有着一丝希望的眼睛正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暗淡下去，乌云爬上来，痛苦爬上来，绝望爬上来，无边无际的绝望布满了一个老人的眼睛，然后，刘德忠虚弱不堪的倒下去，倒下去，扑通，倒在了书记乔大成的水泥地板上。刘德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刘德忠昏迷了一夜才醒过来。他躺在自家的木板床上，他的面色苍白，眼睛呆滞无神。他听见院子里乱糟糟的，有不少人在院子里窃窃私语。他听见放羊的王三根骂：日他娘，发了大财了，十万元，谁见过？！一个人说：奶奶的，一百块的票子，也要数半天呢。又一个说：不要眼红的，你他娘的有本事也去生一个这样有本事的儿子去！马上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说话不要没良心，二十万也不能拿着孩子的命去换。马上又一个人反驳她：叫我说，人死就死了，早晚难逃一死，有这十万元，也值了。奶奶的，下半辈子整天吃香的喝辣的也花不完了！

　　刘德忠的脑子乱哄哄的，一时竟有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突然，坐在旁边的李四就喊了一声：醒了，醒了，刘鼻涕醒过来了。乔支书，刘鼻涕醒过来了。乔大成从门外挤进来，瞪了李四一眼，说：刘鼻涕也是你随便喊的？！李四缩缩头，脸一下子就红了。乔大成来到床前，看着刘德忠说：德忠哥，你可醒来了。王三根也伸过头来，怯怯地问：德忠叔，你醒来了。刘德忠就觉得有了一些别扭，他还是第一次被别人这么尊敬地喊。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的头慢慢转了一下，渐渐明白了，他的耳边又想起了那个北京打来的电话。他喊了一声：乔支书，长江这孩子他，他真回不来了。刘德忠又呜呜地哭起来。乔大成握一握刘德忠的手，说：德忠哥，你要节哀呀，我们还要到北京把大侄子接回来。长江是个好孩子，是我们的光荣呀，他是在保卫国家财产时牺牲的，他是我们的烈士呀。又低下头轻轻地说：他们又来了电话，说要赔偿你十万元。刘德忠的头动了一下，呆住了。

　　刘德忠是和乔大成一起去北京的。乔大成说：德忠哥，还是我和你一块去吧。长江这孩子是咱们村的一个公民，他现在不仅是你的儿子，他还是我们蒲苇桥乡村的所有父老乡亲的儿子，他现在在北京做了英雄了，他还上了电视，他是在和歹徒搏斗的时候牺牲的，他现在是烈士了，你就是烈士的家属，我们以后是要按烈属来待你的。我是代表我们村上的所有父老乡亲去的，我们一起去把这个孩子接回来，我们要好好安葬他。

　　刘德忠的眼泪又下来了，书记说的太好了，他被书记的这翻话感动得泪流满面了。书记就是书记，既然书记能这么看得起我们刘家，也算是我刘德忠没有在蒲苇桥白活了。刘德忠想。英雄是什么称号？烈属是什么待遇？前面的李铁匠，他的孩子就是一个英雄，死在了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成了烈士，那李铁匠就是烈属了。自从李铁匠成了烈属，李铁匠的地位在蒲苇桥就高起来，成了村上的元老，村委开个会，定什么方案，那都是要征求他的意见的。人见了谁不板板正正地打招呼？后来，还成了乡里的人大代表，乡长都给他敬过酒，人物着呢！逢年过节，村上要割上十多斤肥肥的猪肉，拿上点心由村会计亲自送到门上去。肉差了都不要，老李就只要猪腚上的好肉，有一年村会计送的是前肋，肉就薄了点，一下子就被李铁匠扔了出来，啪的丢到大街上，吓得会计当场就骑上自行车到集上割了一块好肉。奶奶的，那才叫活着一口气！并且，每月烈属都有二百元的津贴，直接去乡里领，村支书都摆不着，看人家李铁匠，简直是一个吃国粮的干部了。儿子死是死了，可是那些儿子活在自己身边的老汉有什么好？还不是每天看儿媳妇的脸色，踢来骂去的，成了一个个的老不死了！而且，刘德忠还知道，他李铁匠的那个孩子是个什么孩子？在家里人人弹嫌，死了就成了英雄了，何况是俺的长江呀。想到长江，刘德忠的眼睛又湿了。

　　乔大成说：德忠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咱们到了北京可不能哭哭啼啼的了，见了首长，你要是再这样，那可就给咱长江丢人了。到时候，显不出咱的觉悟，你这烈属也不一定哩。刘德忠马上不哭了，拿袖子抹干了眼泪。

　　刘德忠说：书记，我们走了，我的羊怎么办？还有这些鸡？

　　还没等书记说话，村会计李四就说：德忠叔，你就放心吧，这些就包给我了。

　　乔大成穿了一身过时的中山装，咯吱窝夹了一个人造革的皮包，皮包有些旧了，还是三年前乡里开支书会发的，但是他却搽得油光发亮，又拿了一副老花镜，装在衣兜里，就和老汉刘德忠坐上公共汽车，到北京去了，他们要到北京去接他们的英雄刘长江的骨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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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公子

　　小弟看是庄户人家的子弟，农村气息浓厚，也不乏现代味，有才气矣！

　　此文速览了一遍，得空慢慢研究学习．问好！

羽佳

最初由 南岸 发表
　　　　　　　　　到处都是眼睛（上）
                    　

　　老人刘德忠接到北京打来的那个电话时，天已经黑透了。

　　那是一个无月之夜，也没有风，季节刚刚过了芒种，本来还不到最溽热的夏季，那天...

特殊时期特殊的英雄，英雄后面父亲的悲哀。人物心理刻画的好，情节构思的也不错。从一个农村老汉英雄儿子的去世，写的主人公的故事。

蓝色的小木屋

　　刘德忠是和乔大成一起去北京的。乔大成说：德忠哥，还是我和你一块去吧。长江这孩子是咱们村的一个公民，他现在不仅是你的儿子，他还是我们蒲苇桥乡村的所有父老乡亲的儿子，他现在在北京做了英雄了，他还上了电视，他是在和歹徒搏斗的时候牺牲的，他现在是烈士了，你就是烈士的家属，我们以后是要按烈属来待你的。我是代表我们村上的所有父老乡亲去的，我们一起去把这个孩子接回来，我们要好好安葬他。
　　小说写得很悲酸，老汉想养育一个能出人头地的儿子，但儿子却死了。老天也真不长眼，好在儿子是一个英雄，多少给老汉一些慰藉。写得好，拜读了。

苏冰

在世俗的价值坐标中生存，小人物活得是＂十面埋伏＂

到处都是眼睛，丁子似的眼睛，这就是小人物的心酸

如果可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才是独立的人格，才是老汉这类小人物的出路．

南岸

谢谢楼上诸位，这个故事才刚开始。老人得钱之后在村上买来了地位和荣誉……这是更悲哀的，那是儿子卖命的钱。
问好！

嫁于东风

精彩，期待下

南岸

最初由 嫁于东风 发表
精彩，期待下

多谢支持，问好。

葛瑞英

最初由 南岸 发表
　　　　　　　　　到处都是眼睛（上）
                    　

　　老人刘德忠接到北京打来的那个电话时，天已经黑透了。

　　那是一个无月之夜，也没有风，季节刚刚过了芒种，本来还不到最溽热的夏季，那天...

南岸兄的小说，生活故事中蕴含着厚重，读后给人深思，写尽小人物的心理，透视了无奈的社会现实，好好学习了，问好，期待下回分解

袁和鲁

小说的文笔一如以前的老到，小说的故事却让人心寒。社会的心酸，人间的无奈，在你的笔下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想，能给读者有所启发的作品，就有它的生存价值和意义。

南岸

谢谢和鲁兄的肯定和鼓励，我只有努力写好哦。问好葛老师。

阿敏

　　其实，我们生活的周围，什么时候也到处是眼睛，南岸的好文，学习了。

南岸

最初由 阿敏 发表
　　其实，我们生活的周围，什么时候也到处是眼睛，南岸的好文，学习了。

谢谢阿敏支持.

马克

　写得实在而精彩。问好。

南岸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写得实在而精彩。问好。

与马兄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