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嵇康系列之一
刚肠疾恶的士人典型
嵇康生活的正始是曹魏时期最为黑暗、最为血腥的时代。司马懿通过高平陵政变对皇室曹氏以及与曹氏有着兄弟关系的夏侯氏进行血腥杀戮，从此司马一家独掌大权，垄断朝政，皇权被完全架空，魏帝曹芳于嘉平六年被司马师废为齐王，继位的曹髦更于甘露五年为司马昭所杀。从司马懿到司马炎前后祖孙三代，虽然号称以孝治天下，但却动辄杀人，用白色恐怖来对付那些对司马氏怀有异心的人，这里既有朝廷大臣，也有统兵大将，同时还有文人学士。
在这种恐怖气氛下，很多文士都有一种颤颤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感到自己随时都处在危机之中，于是噤若寒蝉者有之，隐入山林者有之，变节事敌者有之，然而也有一些真正的勇士始终不惧司马氏集团的淫威，敢于对之嘻怒笑骂，即使付出生命代价也在所不惜，嵇康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嵇康与曹氏都是谯郡铚人，当有同乡之谊，加上嵇康娶的又是沛穆王曹林的女儿长乐亭主，又有姻亲之谊，因而嵇康的忠于曹氏，应在情理之中。据《三国志•王粲传》注引《世说》云：“毋丘俭反，康有力，且欲起兵应之。”这次毋丘俭、文钦的造反，并非造皇室的反，而是声讨司马氏的篡权，嵇康想起兵响应，当然反映了他对曹氏的支持和对司马氏的反对。
不过，人们却不能因此而简单地推断嵇康纯粹是因为乡谊和姻亲而忠于曹氏、反对司马氏，因为魏室至魏齐王曹芳后，只是生活上的荒淫、腐朽，并无太多的恶行。而司马氏则不同，他们不仅篡夺了曹魏的军政大权，而且推行恐怖统治，大肆杀戮，使朝野内外一片血雨腥风，比起当年曹操的架空汉献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种情况下，凡有正义感的人士都不直司马氏所为。所以嵇康的不与司马氏合作，从骨子里反对司马氏的统治，应该是正直士人的正义行为。
司马氏篡夺曹魏军政大权后，为了巩固他们的统治，就以“名教”为武器，大肆宣扬以孝治天下。而当时玄学已经兴起，以王弼、何晏、夏侯玄为代表的玄学家为了对抗司马氏所宣扬的“名教”，就以老庄思想为武器，主张顺任自然。而这些玄学名家在政治上都是依附曹氏的，这自然招致司马氏的嫉恨，于是大开杀戒，先是以谋反之之名杀了何晏、夏侯玄（王弼因死得早而免遭毒手），后来又杀了不愿与他们合作的嵇康、吕安等。
嵇康虽非玄学的创立者，但却是玄学的响应者、实践者，在躬行老庄哲学，强调尊重人的自然之性，主张不问世事，遗世隐居方面，嵇康比何晏、夏侯玄等走得更远，就魏晋士风而言，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竹林七贤”也更具代表性。虽然嵇康、阮籍齐名，实则嵇康的影响更大，他俨然就是“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以及当时学风的代表。只要看看颜延之《 五君咏》中的“嵇中散”就不难明了嵇康的为人特点和处世哲学。诗曰：“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诗歌告诉人们，嵇康本是个吸风饮露式的神仙，因而不能与世俗相侔。他顺任自然，貌若神仙，谈吐犹如仙人。他的言谈举止迥异世人，犹喜与山中隐士结为朋友。或许他有时不得不象鸾凤一样低飞，但他那如蛟龙般的性格谁也不能驯服。
他是真正视官位如粪土，视荣华如尘埃的高士。他把官场看作是罪恶、污秽的渊薮，虽天生大才，却远离官场，也从不与官场人物打交道，他的好友山涛举荐他为官，为此他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信中表明为官有“七不堪”和“二甚”，对山涛讥讽、挖苦，其中还处处影射他对司马氏集团的不满，所以司马昭看了之后才会“闻而恶焉”。他的学术宗旨是“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这无异于是与司马氏集团对着干，自然要触犯大忌，加上他的性格与阮籍绝然不同，阮籍可以整天醉酒装糊涂，既万事不关心，又“口不臧否人物”，谁也不得罪，可他就不同了。他在同一篇中说自己的性格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不管是谁，只要他不喜欢，就绝不会给你好脸色。吕巽本也是他的好友，可后来却做出陷害胞弟吕安的事，嵇康得知后立即写了《与吕长悌绝交书》。
正是因为嵇康身上有着太多叛逆的东西，少不了要招来司马氏集团的忌恨，可他又不愿意稍稍收敛，反而有意要去得罪朝中新贵。钟会是相国钟繇之子，当时有神童之称，深得司马昭的信任。钟会因慕嵇康之名，带着自己新著的《四本论》去拜访嵇康，可嵇康却不以礼相待，照样与向秀打铁。钟会被冷落了半天，不得不转身离去。这时，嵇康又很不客气地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不得不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两人虽未正面发生冲突，但钟会少不了怀恨在心，肯定要找机会报复他。
后来嵇康因受吕巽、吕安兄弟狱讼案牵连，被捕入狱，本来也不至于招受大戮之刑，就因钟会趁机落井下石，向司马昭进谗说：“嵇康当初就要起兵响应毋丘俭的叛乱，只是因为山涛不同意，他才罢手。从前齐国杀掉华士，鲁国杀死少正卯，都是因为他们的言行危害社会、混淆视听，所以圣人才主张除掉他们。嵇康、吕安等人肆意妄言，毁谤经典，作为帝王是不能容忍的。应该借这个机会除掉他们，以此来纯洁社会风气。”又说：“嵇康是条卧龙，千万不可赦免他。您的天下本来也不用担心，只是不得不对嵇康有所顾虑。”司马昭本来就很宠信钟会，听他这么一说，于是不顾三千太学生的请愿，硬是将嵇康同吕安一起杀掉了。
嵇康对于自己的含冤而死并不特别悲痛难过，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自创的琴曲《广陵散》无人能够弹唱，他一死，《广陵散》也就成了绝响。
“竹林七贤”本是个隐士集团，然而在司马氏的高压之下，后来也作了鸟兽散，有的变节，有的颓唐，有的狂放，向秀、阮咸、阮籍被迫入仕，山涛、王戎投靠朝廷，刘伶成天沉醉于酒麯之中，只有嵇康始终保持了清刚、正直的士人风范。他用自己的死揭露了司马氏集团的野蛮残暴，表现了正直士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气骨，证明了正义是扼杀不了的。
从历史上看，嵇康是士人中人格风范最可宝贵的一个：比之于庄子，他多了些抗争；比之于严子陵，他多了些清刚；比之于陶潜，他多了些愤怒；比之于王维，他多了些忧愤；比之于李白，他多了些严正；比之于林逋，他多了些气骨。总之，他是为数不多的敢于以生命为代价去抗争现实、对抗权贵的人。
但愿嵇康的可贵人格能够象《广陵散》一样流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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