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21 编辑 <br /><br /> 一块失踪的铁
那天,大人到田间劳作去了,我像被遗忘在房间里的一个小动物,绻缩在堂屋的那张稻草床上,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夜晚半个上午,之后在昏暗灶屋里找到一点吃的,填进肚子。我走出房间,坐在天井样的院子里,望着一块块的浮云像棉絮在天空游动。
那会儿,阳光像扔进院子的无数条细细绳索,无形地捆绑着什么。我面向西墙上的光,浮想外边宅基上的椿树,路对面槐树林的缝隙,那些树枝杈间,叶子亮堂,嫩绿鲜艳。我幻想小小树叶,在我嘴里吹出一缕跳荡的哨声。
但我仍然觉得身体像个布袋,装满散碎的物体。一走动,仿佛能听到骨头碰撞的细碎声。我像家院里贫瘠的小树,枯瘦如柴。春天正在醒来,我渴望水和养分,在散碎的知觉里,身体向着一个整体聚集,一个完整的力量将我统摄在感召性的太阳光里。
我溜达到西边墙根,抓一把稻草垫到屁股下,靠墙坐着。阳光沉甸甸的,搭在我身体上,脸上落下金色的光辉,蕴集着一股热量。我几乎能感觉到一小团跳荡的火焰。我被微烤着,早春身体内的寒气,渐渐散发而去。
忽然听到公鸡打鸣,侧脸看到一个红鸡冠子的头高昂着,伸向天空,然后公鸡身体四散摇晃,浑身鸡毛颤抖了一阵,复归安宁。那只大公鸡精气神回来了,它在院子里趾高气昂地走,或者低头觅食。我从地上站起来,像那只鸡一样,伸头,展开胳膊,松着懒腰,舒展身体。
那一刻,我看到羊咩咩叫开了,走过去,从一旁干草垛里抱了草,放进它面前的筐里。那老绵羊低下头吃草。我无事可做,沿着墙根溜达。走了一圈,听到外边传来狗的叫声,扒门缝朝外看,除了地上散乱的稻草和麦秸草,再无别的动静。
在一个平放地上的石碾子,我看到上面放置的那块黑色的铁。不久前,我收集到一些牙膏皮碎玻璃烂布头,到前院那收破烂的人家,换了一块糖和一把溜溜球,并在出了他家院门时,看到了那块黑色的铁。我咔吧咔吧地咀嚼糖,弯腰捡起那块铁,拎回家。后来,我吆喝了几个小伙伴到宅基上,玩了一下午的溜溜球。 那块铁,本来准备换一些小东西,但后来我放弃了,我觉得它像一个武器。它方形、乌黑,很小身体里,蕴集着巨大的力量。拿在手里,那沉实的力量朝小小的手掌压过来。我猝不及防,铁块瞬间歪斜着滑落,砸到地上,一声沉闷的响,把我惊吓了。
捡起来,拿稳。我站在那片荫凉的地方,感觉阵阵寒气,铁块阴冷。一小块铁比空气还冷。我掂量着,像面对一个不解的对手。我从铁块里,感到一种力,它唤醒我身体里一些念头的萌动。那一刻,它激发了我身体内的某种能量。我在那份沉甸甸的感觉里,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那块铁一定可以做点什么,它能给我带来什么呢?
我在一块铁面前神思漫游,握紧它在手里,想着寻找目标,投掷出去。我想它可以击落某些东西,比如树上的飞鸟,或者结在树上的柿子、苹果。但眼前的空间没有鸟,院子角落里的一棵苹果树和两课柿子树还没有长出树叶……站了许久,感觉身体逐渐冷下来,刚才在太阳下获得的热量,几乎散尽了。我双手托着那快铁,朝西边的墙根走去。
太阳包围了我,铁块放在面前一砖块上。阳光落在黑色铁面上,丝丝水汽蒸腾出来,铁块的色彩比刚才亮了一些。手里变得实在而有力。我能感受到手在聚集力量,来承担铁块的重量。而我身体里的力量就这样被激发出来。我的知觉敏感起来,面对这个春天,我隐约感受从泥土里浮泛出来的气息,我寻觅着一些微弱的嫩芽,在墙角,在树枝条上,显示出来的惹人瞩目的光亮。
那块铁的表面,因长时间放置,发生了变化,布满黑红的铁锈。在我的记忆里,铁质的东西是有光亮的。而这块铁,看上去扁平,它因水分的浸润,发生很大改变,铁锈像土地翻耕后的黝黑、粗粝。这块铁的一角有一个圆形孔,以我那时的认知,它是用来被固定而出现的空穴。
我找来一个细长条的布,穿入孔中,将一头挽成疙瘩,拎起另一头。那块铁就成了在布条甩动下,旋转起来的玩具。我在那个院子里,扯着布条兜着圈子转动,铁块和绳子像一个巨大的车轮在半空奔跑。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出现四个圆弧形铁块包裹的牛车车轮,我家那辆自行车的车轮…… “车轮”奔跑,由慢而快,一点点加速着。天空在旋转,金色的线条在飞舞,那些树在奔跑,所有的都变成了光影。我被包围着,觉得飞在了半空,我生出翅膀,从那个锁住我的院子,飞上高远的天空。我气喘喘嘘嘘,听到“嗖”的隐约声响,瞬间,我的“翅膀”突然从身体脱离而去。我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我发现布条绳那头,黑色铁块不见了。我立刻从地上站起来。但脑袋一片茫然,那块带我旋转的铁飞到了什么地方?我仔细回忆,无法判断那块铁飞出去的方向。我惶恐地想,那飞出去的铁块,会打到什么……
我起身去找那块铁,找遍院子一寸寸的角落,又翻出家院的墙头,在外边搜寻了好久,始终没有找到它。一直到晚上,父母从外边归来,我象一只瘪了的皮球,蹲在角落里,大脑里,全是那块失踪的铁。它仿佛长出了腿,不停地在我脑袋里,飞走。它像一个披着黑衣的魔鬼,在我大脑的影像里出没不停,那个意念后来一直潜伏在我的大脑里。
后来,我一直没找到它。多年之后,那个少年的我长大成人。那块黑色的铁,就变成了消失在院子里的神秘精灵,看不见它的形体,却知道它一直存在。它像后来春天与秋天树上结着苹果和柿子的院子,装着不断了离去的少年岁月。它更像一个无法破译的梦境,留在了深远的念想里…… 2015年3月1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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