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迎风
坏男孩是小时候父亲给取的。
我问父亲，为啥叫我坏男孩？
父亲说，你看隔壁朚二，没被喊过家长吧？回来父母没吵过他吧？为啥？人家自觉！在学校规规矩矩，回家割草放牛帮家务，哪像你？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是打架就是把学校窗玻璃打坏，你让我省过心没得？
我心想，坏就坏吧。第二天我就在路上拦着朚二打了他一顿，还威胁他回家不准割草放牛做家务。
晚上回家我家院子里挤满了人，原来朚二的母亲拉着朚二到我家寻告状来了，她脱了朚二的衣服裤子让我爸看那些淤青，我看到朚二尾巴骨长出一截翘起，我喊，朚二是猴子变的，还有尾巴。
大家好奇，都争着看朚二的尾巴，忘了对我兴师问罪，朚二的母亲又羞又气，拉了朚二走了，我正暗自得意，没想父亲啥也不说把我按在板凳上，脱了裤子用竹块狠狠地抽了一顿，害得我一周上课都只能站着，因此也被老师批评我不守课堂纪律被罚站黑板三天和扫厕所一周。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初一刚读完，我约了三个同学逃到了新疆。听同学说那次父亲约了几个家长亲戚跑学校闹事要人，校长拿出我写的一封我们三人签了名的信，信上说我们逃学出去打工与学校无关，主要是迫于家长的暴力。
你完全可以想象我父亲当时的窘态，我想起来就是一阵开心。
我给麦子讲这些的时候，麦子逆着阳光迷了眼睛盯着我看，手托了下巴，歪了头，笑得像一朵花，有时咯咯笑出很脆的声响。
麦子是谁？我也不知道。那是我给取的名。
麦子是怎么跟上我的？我也有点莫名其妙。她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在大街上，偶然我一转头，就发现她跟在我后面了。
麦子很漂亮，脸纯净得就像晴朗的天空，眼神很专注，神情很安静，安静得就像一汪湖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红色的平跟皮鞋，头发浅浅的，刘海盖住了额头，像一个初中学生妹。
工地我是回不去了，我跟工头打了一架。工头骂我跟做饭的女人是一对狗男女，做饭的女工也是外来的，四十来岁，眉眼很慈祥，我每当看到她就不由想起我的母亲，我经常抽空帮她，她就给我偷偷留好吃的，工头发现了把我们骂的猪狗不如。我气急了，跳起来用砖刀朝他头上狠狠砍了一刀，工头头顶的安全帽震得我手臂发麻，我看到他像一棵被砍倒的树横躺在地上。我第一次砍人，也惊得呆住了。警车的警笛呜呜地响起来，有人喊了一声快跑，我才醒悟过来。我飞快穿过几条小巷跳上公交车一直到了火车站。
我正在庆幸，回头却发现了她悄无声息地跟在我后面，我走她走，我停她停，她就像我的影子一样。
我买了张火车票，没想竟是回家的车票，我看着车票，想起在外这四五年的凄风苦雨，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上车时砖刀被当着凶器没收了，那可是我吃饭的家伙，是五年前师傅送给我的。那次在街上遇上他正追一个偷儿，我帮了他，从此他收我为徒。我上班用来砌砖挣钱，下班提手上防身，睡觉也是搁枕头下，但这次我没反抗，乖乖交了。
当我坐下感觉困倦袭来，身子一趟，却又一下子弹了起来，睡意全消，因为我看到对面上铺坐着麦子，她正安静地看着我。
我身子一跃上了她的铺，我猜她一定会惊怕得大声呼救，没想她依然静如处子，脸上的笑像一朵竟放的玉兰。
我问她是谁？为啥跟着我？我本来满腔怒火，我想我的声音一定可以杀死一头牛，可见了她花一样的笑我的声音突然像文静的女孩子瞥的一个屁，柔得只可感觉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她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像月亮走进了云层，只用安静而专注的眼神盯我。
我泄了气，心想原来遇上个傻子，还是个哑巴。
我跳下床倒在我的铺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三天，我吃饭她吃饭，我睡觉她坐着。下车了，我舒了一口气，没想一转头，她却在后面跟着。
我害怕了，难不成我真的见鬼了？但一转念，我突然高兴起来。父亲不是打小就看不起我吗？我就装个大款带着美女回去张扬一番。
我给自己买了套高级点的衣服，也给她买了一套，我们进理发店做了发型，我挽着她的手大摇大摆地回家了。
她突然开口了，哇塞，好多的韭菜！我吓了一大跳。
我扑哧而笑，妹子，原来你会说话呀，那真是太好了！记住了，这是麦子，不是韭菜。
她又不说话了，眼神只盯着我看。
我见满山坡的麦子跟她一样安静，我说你叫啥？她不答，我说我干脆就叫你麦子吧。
麦子突然跳起来，像一个三五岁的孩子得了奖赏一般，好啊好啊！
一路我有点遗憾，进村没遇上一个人，心里升起的得意越走就越没了生息。
我家院子并没上锁，院子里干干净净。我没喊爸，只是四处寻找，寻了个遍也没人影。屋子也没上锁，床铺还是我走时的样子，到处都很整洁。我突然想哭。
我从小就没见过母亲，父亲一个人拉扯着我，日子过得栖栖遑遑。
麦子从包里拿出一个本，站在院门口对着夕阳，飞快地勾画着。画完她拉我的手臂指着远处的夕阳看，我看到了满山坡的牛羊，在夕阳的剪影里如梦似幻，恍如仙境。
一会儿剪影里走出一个人，原来是朚二，他长得跟一座铁塔似的，身后是一个粗壮的女人。
你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你爹回来了。朚二话不多，问了就坐在石阶上吧嗒吧嗒吸烟。
我爸去哪儿了？我有点急。
那年你跑了，他就到新疆找你了，一直没回来。他说让我给你看着院子，说不定哪天你就回来了。这是我媳妇，院子和屋子一般都是她帮你收拾的。要不是答应了你爹，我都出去打工了。这下好了，等这批牛羊卖了，我就和媳妇去西江种棉花。
我想说院子你们还得看着，说不定哪天我父亲就回来了呢。但我没说出口。
我叫嫂子，我说谢谢了。朚二媳妇眼睛没看我，盯着麦子似要看入骨髓里去，嘴却对着我：哎哟！你发财了？还说了这么漂亮一个媳妇！朚二那死脑筋，要是早出去说不定也发了。朚二媳妇的嗓门突然像破锣敲响，令人心惊肉跳。
我怕麦子难堪，忙要解释，但见麦子盯住天空入了迷，视我们若无物，就似是而非地嗯嗯了两声敷衍。
那晚我和麦子在院子里，在月光下，对桌坐着。夜半她喊冷，我们共拥一床被子，她钻进了我的怀里。我讲了我的前世今生，我问她，她却一言不发。我说我从小就是个坏男孩，你就不怕我吗？
她说，你不是坏男孩。其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你。说完，麦子一脸的怅惘神情，不再言语。
我突然有点激动，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说自己不是坏男孩，我坚信自己肯定不是。
太阳出来，我睁开眼睛四处寻找，没有了麦子的影子，我怀疑是不是做了一个梦。但见榻桌上有一本书：《坏男孩的梦》。我翻开，里面有一句话，送给你，坏男孩！麦子。
我抱起书冲出院门，怅然远望：村子很静，朝霞满天。
（249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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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22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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