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02 编辑 <br /><br /> 唐庄之慢
天湛蓝,水缥碧,树木葱茏,唐庄还是旧时模样。时间的利斧,砍斫过生命,雕镂过容颜,雷厉风行的表达方式挫败过汲汲于名利的芸芸众生。但生活在唐庄的人仿佛是例外,唐庄,作为村庄的幸存者,横陈于昊天之下,淡然地存在于甚嚣尘上的岁月里,宠辱不惊。
唐庄在岁月里行进和进化的步子很慢。唐庄有一棵标志性的古木-----古松,生长在精神丰实的乡土深处。乍一想来,唐庄的慢大概与村子里的古松有关吧。那棵古松曈曈如盖,巍峨挺拔。苍劲地站立在村庄的入口,约三四百年,是历经沧桑的镇庄之神,本能地拒绝着入侵的邪魔外道。庄外是纷繁的世界,熙熙攘攘。庄内是宁静的世界。时下,人们被无限制的物欲膨胀的心灵在奔忙的时候无疑是会受到传染的,但唐庄人似乎不会,唐庄人似乎有种拒绝的本能。唐庄人瞟一眼气定神闲的古松,就仿佛读懂了古松神灵般地谕示。古松以积聚的日精月华展示着丰富的生存经验-------根深才能叶茂,抱朴才能沐雨栉风。年深月久,唐庄人就习惯、契合了古松暗示的生理节奏,在素朴中修行,在宁静致远中存在。在时间的序列上,唐庄人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时间在记忆里碎成细枝末节,在岁月之河中缓缓飘浮。物质尚未丰盈的时候,唐庄人以自己独到的毅力支撑着,在大地之上深度挖掘,获取生存空间,他们深信有足够的力量改变现状。一锄,一刀,一把种子,就能将一个个苍白的脸庞变得略显红润。太阳和月亮是唐庄人时间上的参照物,人们秉承着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生活规则,有时候似乎又不是,太阳没有清醒,月亮没有睡去,人们就向着维系生命的领地开拔了。唐庄人懂得天道酬勤。唐庄的思维方式就似乎只停留在古语里,以古语来安慰自己,面对现实,面对生活。日子紧巴,唐庄人不会选择抱怨。唐庄人善于安慰自己,以自己掌控的方式来理解现实,面对现实。白天劳作,晚上携一家人或看看木偶戏,或听听广播,或看看大戏(汉剧),或看看抗战电影。日子一天天堆叠,虽然面对的日子一天天显示着泛黄或者贫血,但唐庄人很坚强,修炼着一颗强大的心,一边走在窘困的路上,一边走在自我消解的精神路途,勇往直前,在缓慢的节奏里以汗水沃灌着日子,同时,也执著地相信未来。随时自喉间撒落的诸如《太阳出来晒山坡》、《冷水泡茶慢慢浓》等土家族民歌,就是证据。
传统是祖先留下的痕迹,唐庄人很固执,走在传统里不愿自拔。冬月渐近,年的氛围浓重,唐庄的妇女们就开始打造属于年的事物,像做炒米,做红薯干。炒米的制作工序是很复杂的。需要把糯米蒸熟,之后泼洒冷水,以手搓散开,阴干,然后到太阳底下晒干,做成阴米。老太太们更是执著,往往会采来植物染料染红阴米。一到腊月间,就会将阴米放到锅里就着桐油、炒砂炒,少许,阴米膨胀,成为炒米,香气宜人。红薯干则是蒸熟红薯,切开晒干,腊月间,同样拿到锅里就炒炒米的炒砂炒。红薯干香甜可口,常常是哄小孩的佳品。远年里孩子的胃就是靠这些食物充盈着的,却暗暗扣合了绿色安全的理念。年糕是必打的,腊月二十七八的样子,寒风呼啸阻挡不了传统的导向,无关年丰还是年歉,人们依然会打年糕,彼时,男女老少一起上阵,男的挥舞着木槌奋力捶打蒸熟的糯米,直至捶成粘性十足的面团,一旦捶好,女的赶紧抱住放在门板上,扯一小截揉成椭圆形状,放在门板上,按一定的距离铺好后,就放下门板压着,小孩子们笑逐颜开地跳上去压。如是一番,揭开门板,就得到了平展圆形的年糕。打好年糕,人们会把年糕阴干,用水浸泡着可以放置较长的时间。饿了,拿出一个放在火炭上的铁架上烤,年糕变软,膨胀起来,散发出淡淡的稻香,吃一口,唇齿留香。唐庄人喜欢打年糕,说年糕可以在山上做工吃。一系列食物准备好的同时,精神上也同样预备在丰腴着年------操练花灯,唱土地,打三棒鼓,送春牛,舞狮舞龙的活动准备得如火如荼。正月一到,唐庄就上演着千百年来传承的风俗。唐庄人自得其乐,唐庄人的心理世界不被物质的优劣左右,也不被物质的多寡所困扰,精神安慰和追求依然旺盛。这种掌控,在旧时光里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细细考量起来,算是一种奇迹。
时光继续向前,唐庄人也会与时俱进,不会墨守陈规。当打工成为一种潮流的时候,男人们也会选择从山野跋涉到城市,但不是迁徙,而是选择一脚站在田野,一脚站在城市的方式,用汗水浇灌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的人生理想。城门是向所有的人开着的,唐庄人以理智的方式挺进。他们会把自己的汗水挥洒在城市,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为人作嫁,获得赖以生存的钞票;他们会把自己种植的东西贡献给城市,心安理得地换取钞票,他们很倔强,不会被世俗传染,不会将日益蔓延以次充好的出售方式上演,这一行为,倒成了一种长期存在的方式和口碑,倒成了一种生机盎然的态势。这是一种慢的心理节奏,唐庄人无疑是睿智的。
唐庄人跨进了城市,却没有忘记出发的原点。更没有把城市的喧嚣和狂躁带回来。不少唐庄人口袋丰满了,却依旧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一幢幢房子拔地而起,站立在乡野之上,丰腴着日益溃败的乡村。乡村以另外一种方式存活着,唐庄人就充当了使者。在这个大迁徙和城镇化的时代,唐庄人不敢忘记故乡,不敢离开飘荡着祖先灵魂的天空,村庄的日子还是简慢的日子,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尽管物质丰富了,但是唐庄人骨子里的慢是无法更改的,就像遗传基因所致。尽管变异无时不在,但是基因图谱的主干是不可修改的。年节里的旧俗,依然存活着,保持着年轻的模样。年轻的妇女们会像年迈的老人自觉学习,年迈的老人也暗暗窃喜这种自发的学习精神,把做传统事物的方法传授给后辈,后辈是悦纳的,土生土长的精神钙质就这样一直濡养着他们,他们在物质的洪流之中没有迷失方向,一直对千百年来的精神图腾膜拜着,传承着,花灯、舞狮、舞龙、三棒鼓、唱土地的操练,一代一代延续着,各种旧俗没有式微,而是散发着勃勃生机。年轻人的选择,受到沉入生活核质的慢的影响甚深,他们的行为方式是基于乡土的眷恋和理解而表现出来的。
现在的唐庄人似乎有一种“畏惧”,有点害怕融入城市。他们的手脚一旦离开了泥土,就心生疲惫,心生隔膜。城市被林立的高楼切割成的狭小天空,遮蔽着他们眺望故乡的眼神。他们不喜欢钢筋混凝土造就的围城。他们呼吸着混杂汽车尾气和灰尘的空气,显得极其不自然,他们说他们的肺还没有像城市居民那样强大,无法拒绝尾气和灰尘的入侵,他们还说他们的胃无法接纳饱含各种化学物质的食物。他们说不稀罕这样的城市,他们要决绝地回到故乡去,说乡土深处才是他们的最终归宿。年迈的老人和中年人就如是诅咒面目强大的城市的,他们的理解似乎不可理喻。毋庸置疑,城市是快节奏的,唐庄人与之无法相提并论,也无法融合,他们生命中的慢是入骨入髓的,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也在无形影响着后辈,虽然他们的认知不一定正确,但是他们的心理和行为方式似乎也在无形地改变着年轻人的认知。他们在蓄意化有形为无形地传递着乡土意识,似乎一个人忘记故乡是有罪的,他们绝不能充当罪人,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对后辈子孙进行教育。
唐庄人生命里的节奏就这样慢了下来。在纷扰的时间和具体事件里,保存着自己独特的认知。这也许是唐庄人对外界的一种应激方式。这里面或许没有对错,只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唐庄的年轻人,似乎并没有完全否定老人们的认知。在岁月的霜刀风剑之下,他们一天天变得成熟,他们发觉最初的出发点才是最可爱最值得眷恋的。他们没有像时下一样,放任村庄消瘦,甚至消亡。他们似乎记得来时的路,他们不时回眸乡村,他们仍然倔强地站立在乡村之上,享受着乡村才具有的慢。正月过了,他们才不紧不慢地向着陌生的城市出发。被乡村的温度温养的心灵始终保持着热度,他们以一颗候鸟式的行为方式捍卫着大地上的乡村。农时到了,唐庄的中年人就会从并不遥远地城市回来,操持着农事,或紧张或散漫地进行劳作,说不定还会瞅个时间,放松一下自己,兀自到水库里钓一两回鱼,也模仿庄子和惠子关于“子非鱼”的对话一般,在碧水蓝天间像梦一样自由一回。年轻人尚没有这种阅历,也没有这种思想厚度,暂时,他们对中年人的做法也许是不屑的。但时间和样板会让他们成为下一个例子,影响和体会是在不自觉之下形成的。年纪稍大,故乡生活的慢节奏就渐渐与身心相契合起来。以进为退的前进方式和生活方式是唐庄年轻人的选择,他们是一只只风筝,线轴被苍老的爹娘拽着,被故乡拽着。年节时分,年轻的唐庄人就会从千里迢迢的他乡赶回唐庄,融入唐庄的怀抱,在年俗和捍卫唐庄的食物里成为一只只恋巢的羁鸟。
唐庄的老人和中年人就这样成为了榜样。他们对唐庄的感情就像对村口的那棵古松那样。他们骨子里是不希望唐庄死去的,死在熙来攘往的物质合围中。他们不伤害唐庄。树是村庄的衣裳。古木犹存,蓊郁勃发,唐庄就藏匿其中,唐庄人在绿色中像树一样生长着。溪流还是那样清澈,散发着水草和野花的香气。夏日的蓝天,蓝过水晶。人们在凉风习习中,摇着蒲扇,走在村口,呷着茶或者饮料,闲逛在小卖部,搓小麻将,打小牌,下象棋,日子就这样在金色的阳光中滑过,成为生命里最为惬意的细节。唐庄人不会吟诗,但是他们却有诗人的安逸,诗人的理想一度靠想象完成,而唐庄人却活在现实里,活在自己制造的简慢的气场里,靠自己的掌控和多年以来形成的心理素养完成。
唐庄人似乎还没有被无限膨胀的物欲所遮蔽。唐庄人似乎容易满足,只要稍有闲钱就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折返到家里来了,陪伴妻子,陪伴孩子,给孩子一个完整的爱巢。他们说,孩子最为重要。在大势所趋的留守之下,他们能放下那种集体无意识去关注孩子,无疑是一种豁达和独特的前瞻性。唐庄的这一做法迥异于大地之上的乡村的行为,在物质追求的领域里也确乎是一种慢,暂时令众人无法理解的行为之慢。
唐庄人以慢半拍的节奏跟随在民众跋涉的前进路上,一言不发,静默地守候着唐庄。唐庄距离城市很近,属于城市的外围。唐庄人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火热的城市,然而唐庄人却束缚着自己,刻意与城市保持着距离。唐庄人一面进军城市,一面又种植自己的时蔬和粮食,唐庄人习惯了古往今来的时序,不愿颠倒时空,做错乱时序的俘虏,表现在舌尖的食物就是依据。唐庄人不屑反季节的菜肴,不大喜欢工业化的产品。他们把自己沉浸在慢节奏里,细细研磨食物,以时间为养分,以阳光雨露为肥料,沃灌生命。唐庄人的家里总喂着一头猪。尽管喂猪的成本很大,但是唐庄人愿意,没有猪,就没有心灵寄托,孤寂得很。所喂养猪的食材是山野生长的野菜和自产的玉米、米糠。猪常常会被喂养约一年的时光,这样的猪似乎文火炖出的补品,温润可口,肥而不腻,远远胜于市场上生产的猪。虽然这是一种貌似倒退的行为,但唐庄人就是这样倔强。腊月一到,辛勤喂养一年的猪才会被宰杀,被熏制成腊肉。唐庄人熏烤的腊肉,是用山上的杂木柴烧火熏制而成,色泽金黄,那木质的馨香自房檐中飘出,令舌尖上的味蕾瞬间跳跃,有一种试图完成最直接的品尝过程的冲动。唐庄人是幸福的。
唐庄人还善制红薯粉条。农历十月之后,伺浓霜降临,就会以纯手工的方式制作粉条。一挂挂粉条晾于浓霜之下,接受天地之气的荡涤,是一种收获的喜悦。唐庄人不仅自己分享着那份喜悦,而且还乐于与他人分享。他们会拿到集市上变卖,虽然价格稍贵一点,但是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粉条与腊肉一起炖,食之香醇,口味不减东北人的猪肉炖粉条。在寒风呼啸的时节,围炉饮酒,慢慢地聊,慢慢地喝,在卸下冗杂之后,呈现一种内心的宁静,未免不是一种惬意。
唐庄就这样在慢里存在、生长和内守,在物质和精神世界中守恒,无关时间,无关风月。
慢,是一种节奏;慢,是一种选择;慢,是一种心理需求;慢,更是一种掌控。在物质世界里找到对应的精神坐标,或者在物质和精神的平衡点上渐近,方能从行色匆匆中慢下来。
于纷繁的世界里宁静下来,看自清别人和自我,慢就会成为一种首选,一种豁达。唐庄的慢,就是透过岁月的锋芒之后的一种豁达。类似于盛夏成熟的草莓的色泽和香味,既不生涩,也不过分秾丽,里里外外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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