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到处都是眼睛（二）

南岸

　　　　　　　　到处都是眼睛（二）


　　刘德忠和乔大成是四天以后回来的。

　　那天，天色将近傍晚，蒲苇桥的父老乡亲一起站在村口等着刘德忠老汉和村支书乔大成从北京回来。早晨的时候，乔大成从北京打来了电话，说是已经买好了火车票，下午就能到家了。天色渐渐暗下来，终于在大家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人们看见一辆公共汽车歪歪扭扭地从山道上向着蒲苇桥乡村驶过来。

　　车停了，乔大成和刘德忠从车上下来。先下来的是乔大成，几天不见，竟有些红光满面了。人们先是去看乔大成的人造革皮包，人造革皮包鼓鼓的，就好象一只吃得肚子滚圆的小猪，大家的目光有些暧昧了。刘德忠听见人群里有咽口水的声音。然后，人们就看见了刘德忠手中的骨灰盒，骨灰盒没有捧着，而是紧紧得抱在刘德忠的怀里。大家再去看刘德忠的眼，刘德忠不象人们想象的那样憔悴，相反，人们看见刘德忠眼里有一种亮亮的东西在里面，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突然，四下里一声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支乐队，唢呐笛子一起奏鸣了。村会计李四带着大家喊一声：欢迎刘长江英雄归来！人群哗地就有了掌声，掌声越来越激烈，一下子就把刘德忠和乔大成淹没了。刘德忠先是一怔，接着眼睛潮湿，马上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那种感觉隐隐约约的，大概是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了。

　　大家把他们围起来，李四就鼓动着刘德忠给父老乡亲讲几句。刘德忠脸涨得通红，还从没经受过这样的场合，一时结结巴巴，竟说不出话来。这时候，乔大成就站在了村头的石碾上，乔大成咳嗽几声，说：还是我替德忠哥讲几句吧。

　　乔大成说：老少爷们，这一回俺和德忠哥去了北京，可真是开了眼界。北京的首长亲自接见了俺们，还给俺们握手，合影，晚上在人民大会堂吃的饭。人家北京的饭就是不一样，那个菜，山珍海味呀。啧啧。没法说，说了你们也没见过。北京的天安门真大，俺们还看了毛主席。德忠哥给咱们长了脸，到了北京没有流一滴眼泪，首长都感动得了不得。首长说，老刘，有什么要求你就提吧。
德忠哥和俺一商量，俺就给首长说，俺没啥要求，就是来一趟不容易，想看看毛主席，逛逛天安门。首长说，那好办，就派了专车带着俺们逛了整整一天，那个小轿车呀，真软和，跟海绵一样，奶奶的，俺的腚一下就陷进去了。是吧，德忠哥？是是，是。软和。德忠老汉也有些满面红光了。

　　钱呢？北京给了多少钱？有人终于问了一个想问的问题。钱？乔大成顿一顿，说：人家北京说多少就是多少，一分不少，十万。奶奶的，都是格吧格吧新的，刚从银行里提出来，一百块一张，俺和德忠哥都看直眼了。十万，谁见过？两万安葬费，三万赡养费，五万保险公司的死亡赔偿费。

　　在哪里？打开皮包让大家看看吧。王三根嚷嚷。大家的眼睛一下子都看到了乔大成怀中鼓鼓的皮包上。乔大成拉开皮包，掏出一个连衣裙和一瓶北京二锅头来，说：钱没在皮包里，火车上不安全。那在哪里？人群中竟有了一些骚动。在哪里？就装在德忠哥怀里的骨灰盒里。这时候，刘德忠就觉得眼睛刷得都看向了他怀中的骨灰盒。他感到他的周围到处都是眼睛，这种眼睛是热辣辣的，是火热的，是一种艳羡和发自心底的感叹的。他马上就觉得这骨灰盒竟像一只滚烫的金匣子，有些抱不住了。奶奶的，真会想办法，不知谁骂了一句。骨灰盒，真管。


　　刘德忠晚上是在村支书乔大成家里吃的晚饭。满满一桌的酒菜，虽比不得北京的，但也算得上丰盛了。支书请来了村会计，民兵连长，小学教师，村长，还有李铁匠，打开那瓶北京二锅头，那天晚上大家喝了一个尽兴。刘德忠也从没感到过这么尊贵和热闹，大家纷纷向他敬酒，喊他德忠叔，德忠哥，刘德忠就多喝了几杯。酒一下肚，刘德忠眼睛就有些红了，这次刘德忠眼红不是因为伤心，他现在除了一点点失落外，再也不觉得他儿子刘长江的死是一件伤心事了，他甚至觉得大家对他这么好，他再不死就有些对不起大家，对不起首长和国家了。他现在主要是因为激动，蒲苇桥村上再没有一个人喊他刘鼻涕，哪怕一个孩子。今天，竟有几个孩子喊他刘爷爷了。他觉得自从他儿子死了，尤其今天从北京回来一下车，他的身份就变了，大家都在关注他，尊重他，到处是眼睛看着他，这种感觉真好！他想起来他小时侯唯一一次被人关注，大家拿眼睛看他就是那一次他曾在村上的一次自编自演的节目中，扮演了一个小丑，台词不多，角色不好，没有人愿意演，他就被发现了，那一次他把大家逗开心了，那是唯一的一次，没想到，他刘德忠活过了六十五年，一下子又活到别人的眼中来了，谁能不激动？！不激动的才不正常！

　　酒喝到正酣上，话也越说越多，不知不觉就说到了钱。实际上，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没有钱，你是一个英雄又怎么样？什么年代了，还谈英雄。这件事乔大成最清楚，乔大成敬了刘德忠一杯酒，说：德忠哥，说句实在话，十万块，也值了，你可是要放好呀。这世道，乱得很，你不知道，前村的老牛，也就是有个几万块吧，就被人绑了票。你要放好呀。李四说，德忠叔，叫我说，你就在床下挖个坑，用罐子装起来，埋到地里，这样最保险。民兵连长老张说：叫我说，你就去存上，放到银行里。村长王大脚说：可不敢，我二儿子存到乡基金会里的钱还不是入了火坑？到现在基金会散了，找谁要去？！民办教师李富贵说：要我说，老刘，你就拿出来，为村上干点好事，唱上几台大戏，大家解解谗，再给村里的小学投资一些，孩子们一代一代都不会忘了你。村支书乔大成也说：我看，李老师的意见可以考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你就真不如为村上做点事。咱先成立一个演出委员会，你就当主任，唱他十天大戏，也算是为咱们长江扬名了。

　　刘德忠听了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这演出委员会的主任也是一个主任了。他说：支书说的对，我刘德忠一辈子已经过了一多半了，黄土埋到脖子了，我还不就是图个父老乡亲的看重啊。我看，唱几天很好。咱们说办就办。不过，这主任，还是乔支书你来当，我当个副的就行了。大家也都同意，乔大成停一停说：那好，我就先挂着这个名，反正大家伙里都知道这是德忠哥的阴德。村长李四说：那我明天就去请豫剧团。估计一天两千块钱，十天也就两万块。刘德忠想起了他小时侯的演出，说：好，咱们就先唱他十天，唱他两万块钱的。

　　第二天，县豫剧团就来了。其实，县豫剧团现在基本上解体了，大家各去干各自的，现在突然有人要听戏了，那好说，打一个电话，就都过来了。钱真是个好东西，只要给钱，大家再回来唱一唱，有什么难呢！戏台子搭起来，又派民兵连长到附近各村下了通知，第一天开戏的时候，来了不少的人，虽然现在是农忙，但能有这样的机会的时候并不多，所以，还是来了不少人。虽然大部分都是老人，但刘德忠还是很高兴，他现在十分忙，指挥这指挥那，一时间成了一个蒲苇桥村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开演前，他和乔支书到台上讲了话，当他站在台上的时候，他的腿肚子都有些打抖，他看见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看着他，他听见台下有人说，他就是刘德忠吧？另一个说，就是，现在了不得了，十万元，奶奶的，打着滚也花不了呀。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他找到了一种梦寐已久的感觉，那种感觉在以前的梦中出现过，他儿子考上县一中的时候幻想过，后来就黯淡下来了，没想到时世一变，他刘德忠终于站到前台，甚至比蒲苇桥村的书记都要显摆了。他的心情渐渐好起来，那是一种无法说明白的感觉。这种感觉笼罩了他，刘德忠觉得自己挺直了腰杆了。
媒人是在大戏开始的那天晚上来到刘德忠家里的。

　　刘德忠正在家里和村上的几个干部喝酒。媒人王桂花就推门进来了。王桂花把刘德忠悄悄地拉到一边，说：德忠哥，人家女方那边要刘长江的赔偿费。刘德忠一楞，说：人都死了，还和她有什么瓜葛？王桂花说：德忠哥，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说了，死是刘家的鬼，活是刘家的人，不能空担了名分，这赔偿费人家也不多要，说就要那五万元的保险费。要是不给，就来人抢。刘德忠一听就气坏了，说：这不是讹人吗？长江是我的儿子，她还没有过门，这算哪一回呀？！进屋一说，大家都气坏了，民兵连长呼地站起来，说：德忠叔，你说一句话，我们和他拼了。乔大成也气呼呼地说：我看，他们要是敢来，就让他们躺着走！

　　后来，媒人王桂花又跑了两趟，刘德忠给她了一个红包，一千块钱的跑路钱，她左右周旋，女方终究没有敢来抢，慢慢才算了事。

　　大戏唱完，刘德忠的这主任也该卸任了。前几天，村上的人见了都喊他刘主任，刚开始他还觉得不好意思，等习惯了，他就觉得十分受用。这两天，大家见了，又开始喊他德忠哥德忠叔的，竟一时觉得有了一些失落。以前还觉得顺耳，现在怎么越来越别扭了？
刘德忠就觉得他真该出上一点血，在蒲苇桥站住脚了。其实，乔大成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这一天找到他，说：德忠哥，咱们村上的大队屋真是应该重新翻盖一下了。你看看，这墙都要倒了，这可是一个村上的门面呀。唉，就是村上太穷了，没钱呀。上级来检查，批评了好几回，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几个商量了，谁要是能出钱盖一个新村委办公室，就让谁当副村长。

　　刘德忠心里就觉得一动，是呀，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他说，这盖起来得要多少钱？乔大成说：现在什么都长价，砖要两毛五一块，少说也要三四万吧。你要是做了这件事，咱们蒲苇桥全村父老都不会忘了你的。到时候，你就是咱们村堂堂正正的村副主任了。你又没有儿女，留着钱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吧？

　　刘德忠掐指算了算，说：书记，我干！

　　刘德忠把村委大院建起来一共花了近六万块钱。这个工程是交给乔大成一手负责的，自始至终，都是乔大成管的帐。钱越花越多，把刘德忠老汉疼坏了，但是房子总不能建一半吧？乔大成最后把帐拿给刘德忠的时候，刘德忠吃了一惊。他开始有些后悔了，但乔大成说：你要是不出钱，这房子建不成，你这副村长就当不成的。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刘德忠终于当上了蒲苇桥村的副村长，但是，他的威信并没有高上去，大家都知道乔大成从里面捞了多少好处，本来这个房子建起来，顶多花上三万块。大家都看清楚了这一点，就开始觉得刘德忠有些冤，太可怜了。可怜了就没有昔日的尊重和崇拜了，人们并不喊他刘村长，还是喊他德忠，那些口气里分明有一种鄙视了。刘德忠的钱花个差不多了，刘德忠没什么让人羡慕的了，再加上别的人也本来也想赚上他的一点钱的，但这钱让村支书一个人赚了，别的人就有了一些嫉恨，人们觉得刘德忠也不过就是刘德忠，死了一个儿子，甚至有人开始怀疑他儿子的死阴，村上也有出去干活被砸死的，出车祸的，但顶多陪上一万两万的，他的儿子怎么就能陪上十万？还不定是干什么的呢？！反正，大家看刘德忠的眼神变了，刘德忠走在大街上，他仍然感到到处都是眼睛看他，但是，那些眼睛就开始有些闪闪烁烁了。

　　有一次，他在前面走，突然就听见有人喊了他一声刘鼻涕，接着，还听到“哼”的一声冷笑。

　　他转过身，身后嘻嘻哈哈走过几个人，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过去了，他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喊了他，但是，一个尖利的东西一下子却好象击中了他致命的某个部位，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一时虚弱不堪，头上明亮的阳光晃他的眼睛，他觉得有些发晕，腿有些发软，慢慢的，他倒了下去，倒下去，他就在这个时候又想起了那个热热的夜晚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就在他倒下去的一刻，他突然看见前面的几个人回过头来，一起喊了他一声：刘鼻涕！

　　这种声音一下子就把他包围了。

　　他有了一种溺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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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

机子出问题多日，总算好了，把下部分贴上，只为做事有个善始善终吧。抱歉。

袁和鲁

期待多日的作品终于出炉了。呵，问好。作品深入地挖掘乡村题材，笔法也很老到，问好。

絮飞黄昏

学习了!

一楠

很纯正的乡土气息，描写得细腻而深刻！

嫁于东风

一个亲人的死，换来了什么呢

马克

　我是农民的儿子，喜欢这纯正的乡村故事。

吴建中

不错,乡土味浓,刻画场面很细致,人物也很鲜明!

000

　　看得触动人心！人嘛，有时就是又丑陋又残忍又肮脏！表现得好！大手笔！

蓝色的小木屋

不错，有味，问好了！

许也

难怪拿了个大大的漂亮奖杯！：）问好。

南岸

谢谢朋友们的支持,谢谢.

袁和鲁

笔法老到，刻画较细，精华相贺。

葛瑞英

最初由 袁和鲁 发表
笔法老到，刻画较细，精华相贺。

无愧精华，学习，问好

南岸

谢谢和鲁兄,谢谢葛老师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