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49 编辑 <br /><br /> 记忆深处,高原上的好些地名都曾让我感怀不已。一个个地名,在地图上,在志书里,在口碑相传间,在亲历中,都反复出现,并赋予粗粝的甚至是咏叹的调子。
触目所见,古城秦安好像一座大风过后没有前传没有过去的新城,率性而建,仓促而成。这是当下现实中最典型的一种城市建筑模式,拆、破、立、新。没有了城墙雉堞,也不见青瓦飞燕,更没有任其昌笔下“吉人沟畔盘旋路,四十年行十四回”的情与景。那些新立的水泥楼房,容颜憔悴,不新不旧,在视线里无尽蔓延,一直缓缓消失在光秃秃的灰暗里。
半梦半醒间,李陵的《别歌》在耳边回响:“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愦,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恍然间,在古城街道和各种装束、各种体貌的人擦肩而过,周围是沸腾熟悉的乡语。李陵所要离别的自己珍藏在心窝里的最难离的故乡,而满天之下,竟无一人前来挽留劝阻。就像后来王维所感叹的那样,“旌旗列相向,箫鼓悲何已。”而此刻的我,一如千年之前的李陵,在熙熙攘攘中浪荡,却竟没有恋恋之感。
这是莫大的悲哀。秦安之于李陵,就像葫芦河之于渭水,注定缘起缘灭,难舍难分。在遥远的西伯利亚,他的生命、身世,仿佛处身闹市之中突然失声一样,让人惊诧不已。
遥想当年,在这座过去叫做成纪、今天叫做秦安,建了又毁,毁了又建的古城中,通往西域丝路南大道的驼铃声湮灭了多少种方言土语?或者,在那些泥瓦木窗之间,曾经隐藏过多少种手语眼神?眼前的明清古街,早已失去了往昔的活力。老屋顶上的茅草,枯荣相继,相催,而又摇曳多姿。被石头垫铺的路深深浅浅,恍惚走在河滩上一样。叫卖声,吆喝声,打骂声,被一波高过一波的喇叭声、摇滚声所遮蔽。冥票,纸火,旱烟,布匹,搪瓷盆,手镯,笸篮,竹器,毛褐子,石磨盘,堆积的茶叶。想像中,我像一个穿越之人,浪荡在匈奴、突厥、鲜卑、羌、回鹘等各色人等之间。拨浪鼓,讲经声,还有醉了的诗人的吟咏声,满腔满耳。那些过去了的时代的生活质感,那些飘零的闲情逸致,那些热闹的生活场景都不见了,消失在古诗之中,消失在远去的时光中。
幸亏有了明代乡人胡缵宗的《我结二首》:“我结我庐,于籍之西。磻山连阜,天水循溪。秋空依槛,春野仗藜。澄波跃鲤,修竹鸾栖。我殇我友,于籍之堤。”
恍惚间,回到了魏晋之时,尸骸放荡,无羁无绊。
还有。“圃梨棠而甘润,亩瓜瓞之绵绵。釜鲜稷以如金,荐陇曲之蘋蘩。烹觥羊之脂尾,烝礼鼠于华宴。” 这是他在《秦邑赋》里的想象、赞美与向往。
那时的秦安,族群筑城,修渠,屯垦,种麦栽桑,一派祥和。而胡缵宗本人从江南带回的柔软小曲,正在三弦上弹拨着。委婉华丽的旋律,让广袤的家园如梦如幻。不过,令他想不到的是,秦安小曲由此在故土流传了200多年而兴盛不衰。 这是属于民间的风物,璨烂,生生不息。
一直到了唐代,玄奘取经从长安出发,途径陇城,历史的模式才有了变化。佛,莲花一样盛开在沿途乡野。就连毗邻的乡镇,也趋之若鹜般改名为莲花镇。虽然这里家家户户至今仍能烤出一种香甜甘美的馍馍---莲花干馍。陇城,又叫龙城。王昌龄在《出塞》里写到,“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城人为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秦安之于李广、卫青,已非李陵之时所比。陇城的斗行、油行、山货行、牲畜行、酒行,熙熙攘攘,也是繁华无尽。但好景不长,从西南方来的青藏高原上的吐蕃人,尽取陇右四州,陇城、成纪二县被占,县城遭毁。历史玩笑式的在印证着诗人的寓言。他的担忧不幸成了现实。吐蕃投降之前的80余年里,秦地战乱不断。南宋之际,吴玠、吴璘兄弟在剡家湾打败金人,建秦寨土城,战事才有消停。到了金正隆二年,即1157年,始置秦安县。历经战乱的人们,倍觉安定、平和的可贵,于是也将自己的居所之地改名为秦安。
其实,秦安的地名,很多都有这样的寓意。比如,三棵树,一个富含田园风情的村名。秦安的“丝绸之路”就是从三棵树入境,到新阳村出境的,全程10公里。山高,风大,阴凉,让一些即将失传的糜子、谷子、高粱等高山植物还依稀能找到栖身之地。但从这里出土的唐三彩俑、骆驼、马、牛等180多件物品,却珍贵之极,全国罕见。多种族的交集,让文化的复杂性与流变性有了更多的创新意义,比如仍然保存完好的兴国寺。一个更有寓意和期盼的寺名,离莲花镇50多公里。在山门、钟楼、鼓楼之外,最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般若殿。历经多次地震,岿然不动。大殿正脊两端的龙吻,怒目卷尾,张口吞脊,活灵活现。这是元人的杰作,至今青瓷一样夺目。在丝路阻断的后朝,人们对佛的礼赞始终没变。佛让这块干旱之地有了少许的生机,也让干涸的心灵保存了敬畏之心。这是最让人持久感动的传承。
太阳出来了,行走在秦安街头,倾听着耳边响起的方言。一种语速急切,发音粗重,甚至浊重而滞涩的语言。模糊而意指丰富的表达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土语,绽放出了醒目的光芒,洋溢着无所比拟的痛快。就连歇后语也都文绉绉的,“大水吹了龙王庙---吾身保不住吾身。”“关山上的鴴猴---陕甘两省的缺物。”
这样的汉语方言,在小城许多地方都保存着,且带有浓浓的异域风味。生疏,浊重的口音,是一种血缘般的认同。远离故土的人回家后,不论官职,不论贵贱,如果还在讲一口官话、普通话,乡人会嘲讽道,咋亏先人呢,还编言子呢。这是忘本的话,没脏话,但骂人很重。过去曾经发生过,今天仍不时在发生。也正是灭祖式的自我保护,一地方言才很好地得以保护和流布。即便你很生疏,舌头发硬,不讲不说,但方言的基因一定还在血液里流淌着。只要一踏上故土,染上一点黄土星子,所有的土语都会张口即来,流畅无比。
这种方言中的浓烈的文化况味,一直在每一个村庄每一块土里存活着,且很少受到外族、外姓的冲击。秦安方言比较完整地保留了古汉语中的上、去两个调类,尤其是儿化音,听来洋溢顿挫。“月牙儿立,雨水稀。月牙儿躺,雨水广。月牙儿害眼,离雨不远。”形象,生动,准确,传神。
人声鼎沸的古城街头,那些曾经响起过的种种声响依然回荡在青砖黑瓦间。那些消亡了的民族,土语,容貌,以及在这里冲突过、徘徊过、交融过的一切,都在风中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如今,尘埃落定,只有葫芦河的水还在滴水一样流淌着,不曾干涸,不曾断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