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5-5-26 10:51 编辑
我看到窗外有张似曾相识的脸 坐在车子上，思维是无序的，眼神是被动的，面对飞逝而过的所有，不会选择，只有接纳，然后丢失。窗外移动的房屋，池塘里荡漾的污水，还有陆续穿插的行人，都是匆匆经过，一秒钟过后便几乎很难在脑海中找出丝毫的对应。 当然，也有极小的可能就是会偶尔过滤，部分沉淀，化为印象。 这张脸一段时间以内非常活跃地刺激着我的脑神经。 我应该见过他，我应该认识他，我应该和他打过交道。 那是一张蜡黄的脸，像某张熟悉的油画，包裹着泥土和苦难的油画，画面中的主人公随处可见，几乎接近脸谱的。稍微详细一点展开描述，大约可以这样写：散乱的头发不规则第站立在额前，浑浊的眼神被塌陷的眼袋拉动始终处于低垂的状态，两眼之间中间便是模糊的鼻梁，下面是蒿草般的胡须，再往下无非是醒目的喉结，佝偻的腰身连带着笨拙的身体.。此刻，他狠命地踩踏着一辆堆满杂物的三轮车，背纤般地在有些坡度的公路上前行，每前行一步，脖颈便伸长一次，喉结便挺出一次。 我不是说罗中立的那幅《父亲》，年龄还不够，这至多能算预约版的《父亲吧》！当然，这样的画面太多了，我自己并不能准确地辨析出自己说的究竟是纸质的画面还是生活的画面。 他的三轮车和我们的公交车上面对着前行的，所以，留给我观察的时间很短。 但我可以调动我的想象力和推理能力，比如此刻，我能推理得出他身上肯定有豆大的汗珠顺着脑门子往下滴，因为如果是我，我大概不能动了。而且我还能揣测他那深灰色的上衣和灰褐色的破旧牛仔裤大约是经常穿的，甚至好多天都不洗，因为，这样的颜色原本就是极其善于藏脏的他居然没能藏住，至于那个皮鞋也可能是人造革的，要不然不会那么变形。 读书真是好的，读书使脑子越来越好使，我竟然能在短时间内作出如此丰富的推理和判断，真有些成就感。 我愈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是他，那个老张，二十多年前我们打过交道。 他应该已经改行了。他从前是个漆匠，我们一道做过手艺，当然，我只做了几天，而且是纯粹帮忙的，他那时是大师傅，后面还带着个徒弟兼小工。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那年我刚毕业，暑假在家，时间长的不知道怎么打发，偏巧舅舅在外面的事情较多，缺人手。他无意中和我说起，我忽然想到我是可以帮忙的，舅舅没回绝，做做小工也你没什么的，反正和他一道早出晚归，能干的动就干，干不动的话随时停。他顺便提到工钱，我说不要，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帮几天。 于是，每天早上，我和舅舅一道各自骑着自行车，大约要经过一个多小时才能赶到老板家里。老板刚分配了一套房子，正在装修。那时候的装修和现在完全两个概念，需要铺实木地板和实木的墙壁（半截，上面贴壁纸），那个实木地板需要全部进行油漆，也就是我们几个的工作范围。 两个大师傅，分别是舅舅和老张，两个小徒弟分别是我和另外一个小青年。 说起来，我舅舅比我只大七岁，当时不过二十五六。那个老张喊得虽然顺溜，也不会超过三十岁，而他的徒弟则是正儿八经的徒弟，油漆的活儿都是能干的，在老张的手下已经不太安分了，有时顶嘴顶得很凶，吃饭的时候，也自顾找个位置一座，没有礼让师傅的迹象。不像我只能磨磨砂纸，声音不大，吃饭下意识地坐在桌子的下手。 油漆的工序不见得复杂，无非是先用砂纸磨平，然后再正式上油漆，当然，在使用油漆的时候，一是要抹得均匀，二来颜色分量等等要调配好。估计就是因为难度系数不高，才使得那个徒弟很容易就把技术学到手，虽然谈不上“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但是，手艺学成，想着单飞是自然的。单飞之后，一来面子大，是正儿八经的师傅，二来收入高，师傅和徒弟的价码怎么可能一个样呢？ 我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反复地磨砂纸，把每一块大约只有十几平方厘米的条纹状实木地板全部磨平，工作量看起来很恐怖。可是，毕竟我只是个票友，也就没想许多，就我而言，态度比质量重要，帮自家舅舅干活儿，必须有个样儿，所以除了抽烟喝水之外，我始终垂头干活儿。 那三个人倒有点三心二意的。总觉得每过一小会儿就休息，不抽烟就是扯淡。做手艺到哪家都得管烟管酒，一进门一人一包香烟发到手中，一个大西瓜就摆在那儿，想吃就吃，还有十点钟左右的时候厨房里就一直不消停，自然是有鱼有肉的。我还幸运，那时候就开始抽烟、喝酒了，所以除了不领钱之外，物质上的待遇是雷同的。 老张算是坐不住板凳的，我看到几乎总是在眼前晃荡，嘴里骂骂咧咧的，他那个徒弟也不怎么搭理他。我舅有一句每一句地搭着话，毕竟是同行，基本的礼节估计还是要顾忌一些，其实能看出来，大家都有点烦他。那个徒弟干一会儿，便瘫在地上，右手不停地捋额前的长发，好让他的眼圈能完整地飘出来。每到这个时候，老张便轻蔑地讥讽道，小东西犯花痴了，不好好干活，挣不到钱，管屁用！小徒弟听的次数多了，便哼了一声：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他这个师傅居然不敢接话，而是掉过头来和我们搭话。 这个人怎么这么多话啊，不仅仅是他徒弟不待见，像这样的人，我也是懒得理的。 在他得知我这个未来教师的和他们同甘共苦之后，短暂地来了劲儿，充满了好奇。教师怎么能干这个活儿呢？这是个要命的活儿，油漆里面全是毒品不要命啊！不过，你好在不干一辈子，哪像那个花痴，什么不学，学个漆匠，他妈学会了还以为自己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的，下等人！我是没法子才干的，反正也是不准备干一辈子，当个和尚也比这个好啊！ 不过，也是命！谁叫那时候不好好念书呢？你像你，十几岁就能教书，就能拿工资，穿着人五人六的，开始糊弄小孩子，你以为是你本事大啊！去！运气好呗，其实，那也容易，不就叫小孩一加一等于几吗？等于二！谁不会啊！初中生就能当老师，我也上过初中，不少题目也能做得出来。当时就是胆小，要是胆子再大一点，就像那个女的那样，把答案写到小肚子上，大腿上，哪个监考教师敢掀衣裳？嘿，她就考上了，立马戴个眼镜，说话时声音也从鼻子里出来的，以后也不知钻谁的被窝啊！反正身上是不会粘土啰。 我觉得他有点恶毒，而且我一直认为自己运气是极不好的。至于那个我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女人，我觉得即便没在肚子上写答案，也不会钻他的被窝。他却毫不在意，而且，似乎因为扯到了女人，他更加兴奋了。 我舅舅想制止他，毕竟这有两个没结婚的，毕竟这儿还有个读书人。 他开始添油加醋地抖落他的黄段子，不是这个寡妇就是那个尼姑的，不是偷情就是私奔，大不了在重温一下自己看黄色录像的辉煌经历，越说越得意，好像这些只是他们的专利。好像黄段子，私奔、殉情什么的与我们认几个字的人彻底绝缘似的。更好像，录像厅只给他一个人开放似的。而我们越不理会的时候，他就越兴奋，好像他占领了这个领域的至高点，我们理应对他极其崇拜才对！ 不过，他还是从自我陶醉似的演讲中回过神来了。好像想到了，他知道的我们也可能知道，忽然高亢的神情暗淡了下来。学校念书那些姑娘漂亮吧！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大概就像电影里似的吧，听说还唱歌、读诗什么的……这个，他大约是真不知道。他希望我接个话头。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学校里好像是有人在鼓捣这些玩意，我们这拨人都是从乡里出来的，只是换了个农村，因为读了几本书，好像多了一些愁绪而已，而且，他们所谓的恋爱在我眼里更多的时候是一种组合乃至拼盘。村里的婚姻撇不开房屋彩礼，学校里的恋爱撇不开工作和背景。世上的东西大体类似，换个标签而已。 只不过局外人不太知道。我如实告诉自己几乎不懂的事实，我看到他瞬间再次兴奋的表情，这幅表情里有着太多的奚落，潜台词是如果他有那样的机遇，一定会在学校里赚到最漂亮的女人，他将会威风八面。他忽略了自己不到三十岁的年龄站在眼前，早已像个秋天的茄子，一点水分都没有，更像是一副蜡像。 他似乎停止了那份激越，转而低沉起来，也开始干活了。我逐渐知道他的一些情况，他就是附近村子的，家里兄弟六人，一个个生的像瘦猴似的，没有力气。打起架来，几乎能让人家一拳一个。老父亲生怕养不活，便送出去几个当和尚，老大就在后山当主持，还有个老四也在当和尚，去了另外的寺庙，也快当主持了。 哥俩为了这个家都出家了，剩下的哥几个只有好好干了，也干不了别的，就学了个漆匠，毕竟油漆虽然伤人，毕竟不需要多大力气。几年下来，自己挣点，主持们帮衬点。剩下的也都结婚了，有的也盖了楼房，在村子里也有些声音了。不过，自己又没忍住，一下子又生了三个，现在就开始愁啊，总不能再送到寺庙里去啊！ 后山的那个寺庙我经常去。那个主持在四周有着近乎传奇般的影响，有说他一出世就不能吃荤腥，还有人说，他从小脑袋后面就有九个戒疤，还有人说他还是大领导，当什么政协主席。而我们的兴趣更在其他方面，比如听说他上过少林寺，武功高强，能够飞檐走壁……老张的三言两语，几乎颠覆了我们的世界观。 后山的寺庙每年都会有几天非常的火爆，好像是观音菩萨的生日那天，整个寺庙里全是人，香烟缭绕，佛音袅袅，整个村落和山林呈现出一片祥瑞之气。寺庙的功德箱里塞满了四处化缘的善果，老和尚面对虔心向佛的人慈眉善目，单手合十，另一只手轻轻地敲打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祈愿着世上的佛光普照。 另外一个事实是，几天之后，老张便跑到寺庙里，磨蹭主持哥哥。主持心怀慈悲，虽然不忍，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老张取点米、油、还有钱什么的，只是招呼他走小路下山。 还是后面的故事更能感染我们，我们竟然沉默了，连那个特立独行的小徒弟都不在留意自己的眼圈是不是很圆。 老张忽然笑的有点凄惨：你们不会看不起我吧！我哥是见不得我们受苦，尤其是孩子。他总不能再让我的孩子他的侄子继续出家吧。 他是个好和尚，是个真和尚。他和寺庙是有缘的，可他不太想让这个缘分一直在他的家族延续下去。 没有，真没有。我是说我们都没有看不起他，就像我们从来没有看不起生活。 而且，我也不希望，偏偏是他的家族与寺庙的缘分源远流长。 这个话题之后，场面居然冷了下来，大家一个个闷头干活，狠命抽烟，空气中回荡着厨房里浓烈的油烟味儿，我觉得很香。 那天中午，我一人喝了四瓶啤酒，睡到了下午四点，他们一点半就起来了，他们没有叫醒我。之后，我又跑了几天，老张也不再没有边际地扯了。或许，他原本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那天可能是想在一个未来老师面前展示自己的口才，结果却意外地抖出了并不光彩的家族历史。不过，稍感欣慰的是，我们并没有对他家有半点微词。 再说，老张并没有那么讨厌。 后来，没有后来的。后来就是现在了，就是现在这车内车外极其短暂的交汇。 现在经过的就是老张，他的所有情况我并不知道，连后山的寺庙都被迁走了，应该说，连后山都被夷平了，谁还知道他的后来。 反正，老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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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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