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围栏

一孔

　　十五岁的围栏
　　
　　那算不上铁门。虽然白锈钢柱在阳光下白花花的一片，要是位置站得不好，刺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人们还是愿意叫它为铁门。
　　
　　怎么是铁门呢？既然是门就该有个两米高，严严实实里外不通的。可这个有几十个白锈钢钢柱组成的被称为推拉门兼有电子显示器的家伙不过一米高的样子，双手扶着它的顶部，大可以一跃而过的，它挡不住小人，也挡不住君子。
　　
　　但这是这个时代所有铁门的同一式样，它干练、现代、年轻，一如里面众多的孩子。
　　
　　这里面每天都会有一千多个孩子。这是你的中学，也是你的考场。尽管你今年虚岁才十五，可三年还是结束了。我平时少来，而且即便我来的时候，这个门缩进了两边的匣子里，进出的人也是稀稀落落的，不如今日的壮观。
　　
　　因为是中考，所以考试结束之后，监考老师要清点考场之后才允许学生离开校园。那时走出考场的孩子就像开闸的洪水一般集中在门后，旋即黑压压的一片，对应的是门外类似的家长，也是黑压压的一片。
　　
　　这个围栏——我觉得这绷直了的铁门此刻更像一个围栏清晰地将家长与你们分割在门里门外，你们在里面兴奋地交流，兀自地玩耍，样子千姿百态的，而外面则只有一个表情——垫着脚，睁大着眼，在一千多个脑袋中寻找着自己的所属。
　　
　　我是其中之一。
　　
　　找到你们谈何容易？
　　
　　一样的身高，一样肤色，如此紧密地扎堆，且围栏内外距离较远，相互看到的脑袋不过只是一个黑点，又怎样能看得清眉眼？可是，我知道等你出来至少还要二十分钟，不过是一千来人，如果目不转睛的话，我就是使用最笨的方法一个个地辨识，最终还是应该能找到的。
　　
　　不是说，我现在只剩下一双好眼了吗？
　　
　　再好的眼睛也会混浊，也会恍惚。搜索了两分钟之后，我的眼神变得模糊，时间被稀释，物象在穿越。也是十五岁，也是中考的日子，也有道道围栏，也有围栏内外的世界。只不过围栏里是自己和一帮稍大的同学，围栏外是路人还有带队的老师。我们从乡下赶来，在七月的炎热里测量着各自初中三年的所学。
　　
　　时间是一九八九年。
　　
　　我们当时集体吃住在某一个我记不得名字的客栈里。那应该是一幢楼房，好几层也自然有好几十个房间。一个房间可以住十来个人，男生住东侧，女生住西侧。考试第一天先安顿，然后踩点——也就是看考点，再然后便是吃饭、看书、睡觉、吃饭、考试这样循环往复着。等到五门课程全部考完，我们就该卷铺盖回家，等待着最后的成绩，也近乎等待着某种与自己关联的未来。
　　
　　我始终是最小的，不仅仅是年龄还有身高，小到自然而然与别人分割开来，小到我一直觉得自己有限的几年读书生涯中几乎没有同学。大家很长一段时间以内以为我是一个注定读书的人，甚至会注定与其他人有着不同未来的人，这种误判直到我最终落户乡村成家立业之后才不再有人提及。他们可以在那儿打打闹闹，可以在那儿下象棋，可以在那儿打扑克，可以在那儿讲老师的坏话，唯独我不可以，我似乎只能或真心或作秀地看着书做着习题，尽管，我也希望融入他们。
　　
　　世人在别人眼里是人的复数，在我眼里是与我相对的人。
　　
　　所以，那段应该能给别人留下清晰记忆的日子却在我的记忆里大而化之。
　　
　　考完试之后我大约是担心的，我不认为自己能考上普通高中，尽管我当时考过特别好的成绩。我自幼就不太认为事物之间有多少联系，我认可的是时间的先后而不是事物的因果。一次考试与下一次考试不能勾连什么。事实上也是这样，我那次中考考得很不好，像是用实践证明了自己的判断一样。
　　
　　然后？然后我就上了一个中等师范学校。师范是定向招生的，为解决教师紧缺的情况，当时师范招得挺凶，分数都可以照顾的。也就是说我们是享受着党的阳光倾斜才可以够着三尺讲台的。
　　
　　爷爷奶奶把我送到那个乡村师范时，我见到了比我们初中更为气派的校舍，迎面便是高耸的门楼，下面是两米多高的铁门。铁门的顶端非常锋利，像竖起来的梭镖，可想而知，铁门一锁，里外完全间隔开来。进了门内，里面竟然有好几幢楼房，还有宿舍和食堂，那些关于教育的格言警句四处张贴悬挂，温馨提示着我们的使命。这些新鲜的景致倒是在一刹那放大了我的眼睛，陡然间使我们好奇起来。撂下行李，我和即将成为新同学的室友先顾着到处晃悠了，一个校园转下来也得有个几十分钟，回到住处，爷爷奶奶已然为我收拾整齐了。我几乎还在起初的兴奋中徜徉时，唯独忽略了一个问题，从此后我将自己安排一日三餐，自己洗衣服，自己面对所有。
　　
　　他们回了，他们当时的年纪和我和你妈妈现在的年龄完全一样。我站在学校的门口，在他们的视野里，也会越来越小，最后大约也只能像一个黑点而已。他们上了车，我见到他们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我可以看到他们始终透过后面的玻璃回头看着我，我看到车子发动、缓慢前行，我还看到他们脸上飞扬的泪水。
　　
　　我当时没有难过，车子远了，我就回到了宿舍。
　　
　　那是我遭透了的十五岁，不知道洗衣服，衣服始终搁在盆里；不知道吃什么，买来饭菜多半又倒进了垃圾桶里；不知道锻炼，经常耗在寝室里睡懒觉；不知道安排学习，连看个杂书的兴致都没有。按照你们老师经常提醒你们的那样，叫做整日无所事事，浑浑噩噩。
　　
　　那甚至还是一个乱糟糟的人生的开始。
　　
　　我不能说自己的命运会完全笃定在十五岁的那个铁门和那块后车窗玻璃，没有人的未来是完全依照过去来买单的。我只是觉得，都说人生是一条漫长的路，那么肯定会有几个拐点，有几扇需要开合的门，面对着每一条无法避开的围栏，我们在跨越的时候，其实很重要。
　　
　　我们大多只是时间上的跨越，因为只有时间的跨越是不需要努力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断断续续地走了二十六年，却也可以说几乎一步就跨过了二十六年。一方面二十六的确很长，可另一方面，生活的重复与平淡让时间消失了密度，松垮垮的，不知不觉地我就成了父亲，有了你，你成了我的相似形，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场地里。
　　
　　你同样比身边的孩子小，成绩也应该还是不错的，同样的涉猎广泛，也同样的单纯而倔强。
　　
　　可我说的准确吗？一如别人当时判断的自己聪明、乖巧、好学其实与自己相距甚远，不要说别人不了解自己，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你在尚且年幼的如今时常所谓壮怀激烈，显露出年少轻狂，他似乎也有自己模糊的理想，他也应该给自己套上了不太轻松的担当，你理应经常憧憬着属于自己的未来——通常意义上的美好的未来！你把这些看得很重。
　　
　　我时刻牵挂着你，我天天为你担心，我希望每天都能和你平等地聊天，我不希望把自己所谓的教训变成你的阴影，所以我不喜欢和你谈论自己的过去，那样我会有点不好意思，没给你做什么好的榜样。然后，我希望你顺利地长大，我再轻轻地老去。
　　
　　我也不是什么失败者，我至少一个人走出了自己的懵懂岁月。那个长得像梭镖一样的围栏让我开始了偶尔的思考，那车窗上你爷爷奶奶的眼泪让我知道了世上究竟什么最重要。
　　
　　你也大可不必为你前面的围栏而彷徨困惑。我还想告诉你，所有的围栏终将被撤去，以后走到哪里都还是走在路上，很多东西很重背不动就丢下一些，很多路很远走不到就回来，没有差别就没有世界，没有遗憾就不能称之为人生。
　　
　　就像这黑压压的人群，你此刻正站在某一个角落，其实挺好。
　　
　　你只要相信，在门口外紧盯你的眼睛只有一双就可以了。
　　
　　我还是找到了你，因为只有我知道你的前后脑勺都很突出，这只能是属于我的方法。
　　
　　你和你的伙伴谈得正欢，尽管，你们的对话只有你们俩能听得到。
　　
　　围栏撤去了，你很久才尾随着出来。我忽然想到小的时候你喜欢玩水，为了蓄水，你会用烂泥做一个拦水坝，等水蓄得很满的时，你拉开水坝，那里面的水急速流出。于是，你在写作文的时候，便使用了老掉牙的语句：奔流的溪水唱起了欢乐的歌。
　　

夏冰

明快结尾，明快心情。
孩子们无可避免地重复着我们的步履，又无可避免地走着属于他们自己的道路。
一片冰心，到孩子也成为你现在的年龄时，就会懂得。

lvhq018

是自己给自己献上的父亲节礼物吗？

虞城传奇

原来小一孔刚完成中考，愿他有个好成绩。
要安慰一下一孔版，孩子的路自有孩子去走，你看着就行，想多了属于找折腾。一个曾经的中考生家长的一点忠告。

运涛涛

有对孩子的父爱体现，有对自己青春的回忆，它们融合在一起，文章丰厚了起来。

刘玉清

十五岁的围栏，里面是小孔，外面是老孔，从围栏外看过去，仿佛看到年少的自己。
只是懵懂的岁月走得太快，来不及认真，来不及感悟。
所以我们只能选择欣然地认真地参与到另一个生命的生长过程中去。拳拳之心，可见一斑。
问好一孔老师。

太和五中张奇

奔流的溪水唱起了欢乐的歌。
富有诗意的结尾，文章好感人，好贴合生活实际，令我想起当年的师范生活，想起了那年的中考，嘉年华的青葱岁月，想起了当初的豪迈情怀和豪情壮志……

时光安然

看到末句，咋就莫明地想起蔡崇达的女神咧。

一孔

夏冰 发表于 2015-6-22 15:30
明快结尾，明快心情。
孩子们无可避免地重复着我们的步履，又无可避免地走着属于他们自己的道路。
一片冰 ...

那是自然的。其实，对于孩子，我们习惯性地展示自己的所谓付出，实际上我们不仅仅参与了他们的成长，而且收获了无法替换的快乐。

一孔

lvhq018 发表于 2015-6-22 17:39
是自己给自己献上的父亲节礼物吗？

当然不是，我忽略了父亲节这点。我只是在那一刹那产生了错乱的感觉，或许我更想表达的是生命总是在轮回在辗转前行，有可知的，有不可知的，有反复，有传承，有递进……文字并不能说清所有，这是文字的孱弱抑或是我的孱弱。问好18兄，作为回应，看来我也来喝一下你的诗经概述，问好！

一孔

虞城传奇 发表于 2015-6-22 19:03
原来小一孔刚完成中考，愿他有个好成绩。
要安慰一下一孔版，孩子的路自有孩子去走，你看着就行，想多了属 ...

成绩不是什么问题，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成绩有多好，而是我们都不太留意这个问题，毕竟不是高考，我倒是更在意他的形态，比如不需要那么突出，扎在人堆里相互聊天也很好，考不好也不是多大问题，比如，东西太重就可以少背一点，路太长就歇会儿。一切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的，问候传奇！

一孔

运涛涛 发表于 2015-6-22 20:29
有对孩子的父爱体现，有对自己青春的回忆，它们融合在一起，文章丰厚了起来。

运涛涛老师揣测出了我的本意，谢谢！

一孔

刘玉清 发表于 2015-6-22 20:50
十五岁的围栏，里面是小孔，外面是老孔，从围栏外看过去，仿佛看到年少的自己。
只是懵懂的岁月走得太快， ...

说的真好，我都不知道咋回了，问候玉清，你那个下水作文很精彩！

一孔

太和五中张奇 发表于 2015-6-22 22:53
奔流的溪水唱起了欢乐的歌。
富有诗意的结尾，文章好感人，好贴合生活实际，令我想起当年的师范生活，想起 ...

我越发觉得那些太过司空见惯的意向特别能打动我们，比如这所谓的最后一句，问候张奇老师！

一孔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5-6-23 09:12
看到末句，咋就莫明地想起蔡崇达的女神咧。

你的嗅觉真的很好，我或许真的受了蔡崇达的一点影响，他的皮囊我读得很仔细，那篇女神我不但看了，还听柯蓝朗诵了即便。也曾想拖一下，终不免有掉书袋之嫌，于是刹车，却被你点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