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

木门长子

　　
　　
　　一
　　
　　周学民见到报案人王玉凤的时候心里很是一惊，说实话他是每一次接手“打拐”的案子，尽管之前对拐卖儿童的犯罪人也有过接触，但真正见到王玉风这样的报案人还是第一次。她精神萎靡，似乎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更要命的是，王玉凤不停地哆嗦，从身体到身心，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处于恐惧之中。周学民看到她的头发凌乱，脚上的鞋子歪在了一边。周学民还注意到了她的左手，上面布满红色的印痕，一道一道的像被猫抓过的痕迹。
　　
　　“坐！”周学民说，“请先谈一下你孩子的情况吧。”
　　
　　王玉风哆嗦哆嗦地坐下，手脚晃动的同时声音也在晃动。“前天晚上他就不见了，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他。警察同志，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帮帮我吧！”
　　
　　“之前报过案了吗？”周学民问。
　　
　　“到乡上的派出所报过了，他们说得等够二十四小时。警察同志，我等不及二十四小时啊，我要找我的孩子！”王玉凤唠唠叨叨地说着，目光里散发出恐怖，“我的孩子一定是被他们拐走了，……他们不是人，他们不是人啊！”
　　
　　“您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吗？您的孩子是怎么丢失的？您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孩子不见了的？”周学民执起了笔。
　　
　　“不知道啊，一定是他们看中我的包子铺啦！在打我的坏主意呢。……我弟弟就喜欢吃包子——”王玉凤语言凌乱，身体一点一点向地板上委去。周学民赶忙将她扶起来，安置到靠背椅上。恍惚中，周学民仿佛看到年幼的王利军正从王玉凤的身体里跑出来，脸上满是血污，正扯着喉咙高喊，“叔叔，救救我，救救我啊——”
　　
　　小王利军年仅三岁，是周学民二十年前的年龄。
　　
　　二
　　
　　周学民走进家门的时候，父亲周志红正从房檐下取下一串辣椒。他看到周学民推门进来显得很高兴，“儿子，咱今晚吃辣子鹌鹑，你晚上不出去了吧？”
　　
　　“不出去了，今天早晨刚刚接了一个打拐的案子，一会儿吃完饭我得整理一下！爸，你不用太忙活了，咱随便吃点啥都行！”
　　
　　“不忙，不忙，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总得改善一下生活吧！”周志红从凳子上爬下来，捋着手里的红辣椒笑眯眯地说。
　　
　　周学民没有母亲，周志红说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这些年周学民一直跟着父亲生活，也随着父亲走了很多地方，前几年为了参加高考才在立陶市卖了一处不大的二居室定居下来。房子不大，位于城市与乡村的结合部，既没有城市的喧嚣也没有乡村的杂乱，再加上这几年城市化进程的推进，这片地方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平静的。
　　
　　“爸，”周学民接过父亲手里的红辣椒，“你老还是多注意身体吧，平时没什么事别攀上攀下的，万一摔着了，多危险啊！”
　　
　　“没事，没事，我跑跑颠颠的惯了，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这爬个凳子算个啥？你就放心吧！”
　　
　　看到父亲健康乐观的样子，周学民的眼前又浮现出王玉凤哆嗦成一团的身体，他的心猛地一紧，“都是为人父母，失亲的痛也许只有经历过才能真懂吧！”
　　
　　三
　　
　　失踪儿童王利军的寻找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与周学民搭帮的同志一边配合乡镇派出所进行拉网式排查，一边严查火车站、汽车站、高速公路口等地，尤其对安放有摄像头的地段进行了认真细致地排摸。经过研究分析，周学民认为王利军被带离立陶市区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安装在立陶市的摄像头很多，而他们也并没有从这两天的拍摄记录上找到什么。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周学民建议改变行动计划，进行下一步的运作，局领导也同意了他的请求。
　　
　　犯罪嫌疑人果然露头了，在警察们放出风去说王利军已经找到了的消息之后，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七的男子暴露在电子眼的监视范围内。这个男子是凌晨五点的时候出现在某高速公路口的，他怀里抱着的孩子和王利军长相很相似。周学民决定迅速出击，将圈定的犯罪嫌疑人先行归案。
　　
　　故事，就是从孩子归来那天开始的。
　　
　　那天，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王玉风终于见到失踪了近十天的孩子。小王利军一身泥土，身上还有些青紫。孩子见到母亲的第一表现就是号啕大哭。而此时的王玉凤却不紧张了，她很快恢复到一个母亲的正常思维。她说，“好儿子，不哭啊，妈妈在！”然后，她又拉了小王利军的手说，“快谢谢这位叔叔，快说谢谢啊，是他救了你呢！”
　　
　　小王利军头伏在母亲怀里，抽抽嗒嗒地哭个不停。王玉凤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向周学民致谢。但就在周学民扭头转身的刹那，王玉凤却惊疑地瞪大了眼睛，很奇怪地问了一句，“小周同志，你姓啥？叫啥？……啊……不是，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大恩我一定要好好感谢，改天我能登门拜访吗？”
　　
　　周学民没明白她的意思，忙说，“大姐，您不用客气，您的案子是局里安排给我的工作，能顺利完成任务我已经很欣慰了，登门道谢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您赶快带着孩子回家吧！祝这位小宝宝长得高高大大的，将来也来做警察。”
　　
　　“好，将来我儿子一定做警察，像您一样聪明，能干，有本事。”王玉凤怪怪地笑了，笑的同时她一双狐疑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周学民的左耳。
　　
　　四
　　
　　几天之后，王玉凤找到了周学民的家，与她同去的还有她的家人。他们手拎着大包小包，一起迈入了周学民与父亲周志红同住的郊区平房。
　　
　　不大的院子里，周志红正忙前忙后喂养几百只鹌鹑。自从周学民考上大学之后，养鹌鹑就成了他的第一职业，这一方面可以给饭店酒楼推送鹌鹑蛋，一方面他能在乡镇逢集的时候拉些鹌鹑去卖。为这事周学民没少劝过周志红，要他凡事悠着点，鹌鹑能养就养，不能养就拉倒，万事身体要紧。但周志红却总是回答，那哪行啊，我还得为我儿子攒钱娶媳妇呢！儿子，你放心吧，凡事我自有分寸的，不会累着。
　　
　　王玉凤一家的到来让周志红有些惊讶，心里由不得咯噔一下，但片刻的功夫他就恢复了平静。待王玉凤说他们是专门来拜谢周学民的救命大恩时，周红志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真正落了地。他说，“你们不用谢他的。我儿子是做警察的，破案子是他的本分，你们不用这么客气啊。”
　　
　　小王利军围着桌子团团乱转，顽皮得像图画上的灵精。看到王利军，周志红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就是二十年前的周学民。“那个时候，”他想，“学民也就这么大吧！”
　　
　　这时候找到了孩子的王玉风已经与刚刚丢失王利军时判若两人，她神态自若，说话办事有条不紊。她说，“周大叔啊，你这家里收拾得可真不错嘛！这周警官的妈妈是干什么的啊，这么能干？”
　　
　　“噢，他妈妈去世很久了，这些都是我自己收拾的。他大嫂，你这孩子几岁了？”周志红看着王利军笑笑地说，“他妈去世的时候，我家学民和这孩子年龄差不多，也还不到三岁呢！”周志红显得有些伤感了。同时，他的心里也隐隐地有了某种预感。
　　
　　五
　　
　　再见到父亲的时候，周学民被他的精神状态吓了一跳。他简直就是那个刚刚丢失了儿子的王玉凤，一脸的萎靡，身体上下抖个不停。周学民问站在周志红身边的许警官，说，“我父亲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没有通知我就把他吓成这样？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了，是卖了有毒的鹌鹑给小酒店吗？”
　　
　　“小周，这件事之前没有人通知你吗？”办案的许警官把周学民拉到了一边，“我们也是接到命令才来缉捕他的。我问你，你左胳膊上是不是有块铜钱大小的疤痕，暗红色的！”
　　
　　周学民心里一惊，说，“是有！但我父亲说那是我小时候调皮捣蛋摔的，怎么啦？它和你们缉捕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吗？”
　　
　　“这疤不是摔的，周志红骗了你。局里技术科已经进行过血样比对，发现你和他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而你真正的父亲是王守义，也就是王玉凤的亲生父亲。你知道吗……”许警官顿了顿，“二十一年前，你被人贩子拐卖，几经转手到了周志红身边。他的真名也不叫周志红，而是公安部早已通缉在逃的犯罪嫌疑人李长生。是王玉凤认出了你，那天……”
　　
　　周学民睁大了诧异的眼睛。他只觉得心脏狂跳，一张嘴怎么也张不开。此时，打扮一新的王玉凤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王守义和一位瞎眼的老妇人。王玉凤说，“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不对劲。那天，我家利军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你左耳后面的肉瘤，蚕豆粒大小，上面还有一个小黑痣。这个肉瘤我小时候就喜欢摸……那天，是我没看好你，让人贩子把你拐跑了……”王玉凤涕泪横流，仿佛当年的场景就在眼前。两位老人沉默地站着，眼里也是啜满了泪水。“这么多年啦，我们一直都在找你，如果不是遇到利军的事，咱们一家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周学民的脑袋再次晕了一下，他顿时感到穿在身上的警服上发散出灼人的气息。他神绪焦躁，惴惴不安。“王玉凤，你胡说什么！”他吼道，“我看你是丢孩子丢成失心疯了吧？我父亲对我那么好，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说过一句他不是我亲生父亲的邪话！你以为你现在说的话，我就信了吗？”
　　
　　“小周，你不要着急！”站在一旁的许警官拍了拍周学民的肩，“技术科的人将你留存的血样与你父母的血样进行了比对，结果显示他们是对的。你就是她的亲弟弟，你的真名叫王玉昆。”
　　
　　“不可能——”周学民睁大满是泪水的眼睛，“你们在胡说，我不相信！”
　　
　　“……我们一直在找你！”王玉凤的身体抖成了风中的一片残叶，“你知道吗？自你走后我们的母亲就病了，后来眼睛也不好使了，……还有我们的父亲，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寻找……我办包子铺，我日日夜夜守在哪里，就是想等你回来说一句，‘姐，我想吃包子啦！’……你知道吗？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包子啦……”
　　
　　泪眼蒙眬的周学民将目光转向了周志红，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记住只是这位“父亲”曾经的关爱与呵护。
　　
　　六
　　
　　几个月之后，周学民再次走进了看守所。
　　
　　“……那个时候我为了钱真是玩命，”周志红脸上流露出尴尬，“就连刚出生的孩子都敢带着乱跑，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带的孩子就死了一个。我害怕，决定从此洗手不干了。接了你之后，我开始动心思摆脱他们……这些年来，我带着你东躲西藏，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养鹌鹑吗？你小时候得过水肿，我怕你营养不良，就用鹌鹑小豆羹喂你……后来，我就有了养鹌鹑的习惯……。但是我知道自己有罪，也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关……”
　　
　　周学民望着天花板，看到一只苍蝇正围着银灰色的风扇叶片嗡嗡乱转，似乎随时都有被打落的可能。他忍不住心头一紧，眼里又有了潮湿感。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他爱了二十年，看了二十年，也尊重了二十年。此一刻，才似乎真正懂得他的所思所想。“人啊！”周学民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怎么都像水煎包子似的有着两面性呢？”
　　
　　“那啥，嗯……你……您就好好在这儿呆着吧？”周学民终于说出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过一段时间，我就调到监狱去了，到时候我们就能天天见面了。”
　　
　　“啊？你说什么？”周志红哀伤的脸突然笑了。
　　
　　窗外，正是三月的天气，草长莺飞，百花吐香。周学民看到太阳带着彩云正从东方冉冉升起。——世界即将一片阳光明媚。

碣石清风

拐卖儿童的犯罪案例时有报道，文学作品不多见。小说故事性较强，题目和结尾很好

万里

容我明日细读，问好木门。

木门长子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6-11 11:55
拐卖儿童的犯罪案例时有报道，文学作品不多见。小说故事性较强，题目和结尾很好

问候，谢评。

木门长子

万里 发表于 2015-6-11 23:15
容我明日细读，问好木门。

期待，谢谢。

万里

本人触及了一个现实问题：拐卖儿童！从法理上看，这显然是一个令人发指的行为。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被拐儿童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与抚养人之间所建立起来的深厚感情，同样不容忽视！本人恰恰将这一矛盾抛给了读者，掩卷后，仍难释怀！好小说！

曾经沧海

万里 发表于 2015-6-12 21:29
本人触及了一个现实问题：拐卖儿童！从法理上看，这显然是一个令人发指的行为。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被拐儿 ...

同感。故事曲折惊心，耐人思考。

木门长子

万里 发表于 2015-6-12 21:29
本人触及了一个现实问题：拐卖儿童！从法理上看，这显然是一个令人发指的行为。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被拐儿 ...

此种案件涉及的关系很多，所以当禁。问候版版。

罗忠继

案中案柳暗花明，浪子回头终须惩。是不幸却又万幸，值得细品的佳作。

春秋

长子真是见多识广，拐卖儿童的案例也是如此熟悉，且笔力不凡啊！

云小诺

手机上早读过了。好看哎。木木你知道我想什么了？
我想你的工作了！(*^__^*) 你根本就是百事通嘛，每一篇写现实的小说，都展示出你对一种工作、一个职业类别的了解，都不像道听途说的，仿佛你在或从事过！
就说这个拐卖故事吧，明线暗线齐头推进的简捷就不说了，心理啊、场景啊，合理、生动也不说，我还是最惊讶你对警察工作的了解。
亲爱的，您要是警察，也不会是基层的，要不就是国安？
敬礼。

木门长子

春秋 发表于 2015-6-15 19:14
长子真是见多识广，拐卖儿童的案例也是如此熟悉，且笔力不凡啊！

问候老师。谢读。

木门长子

春秋 发表于 2015-6-15 19:14
长子真是见多识广，拐卖儿童的案例也是如此熟悉，且笔力不凡啊！

问候老师。谢读。

木门长子

云小诺 发表于 2015-6-15 19:36
手机上早读过了。好看哎。木木你知道我想什么了？
我想你的工作了！(*^__^*) 你根本就是百事通嘛，每一篇 ...

噢，这源于我们家有个刑警队长。

素心如兰

那天看过《失孤》，今天再看木版的《阳光明媚》，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而本文则从另一个角度讲述了被拐儿童与养父母之间深厚的感情，读来令人稍稍安慰。无法忘记那些痛失爱子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寻找，无法忘记那些被拐儿童惨烈揪心的遭遇。如果不是周某的良心发现，也许就没有这一份明媚的暖。真切希望木版家的刑警队长能为更多的失孤者带来福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