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最后的堡垒

雪笑

　　弗洛伊德认为：“诗人在心灵的认知方面是我们的大师。”诺瓦利斯声称：“诗歌的意义和预言十分相似，一般来说，和先知的直觉差不多。诗人——预言家通过有魔力的词句和形象使人得以触及一个陌生而神奇的世界的奥秘。” 他们的看法都触及到了诗歌的一种奇妙本质：诗是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一种隐喻式书写。

　　是的，优秀的诗人就是先知，然而先知却是孤独的。屈原所谓“众人皆醉唯我独醒，举世皆浊唯我独清”的感慨，就是先知的感慨。诗人的这种先知与先觉性，在现实生活中，常常要冒犯现实的生活规则，于是也常常被人们所质疑、排挤。柏拉图就历数过诗人的两大罪状：艺术不真实，不能给人真理；艺术伤风败俗，惑乱人心。他就提出要把诗人从理想国里放逐出去。圣奥古斯丁也曾攻击荷马的虚构败坏人心，“把人间的罪行移到神的身上”，“我们不得不踏着诗的虚构的足迹走入迷途”。

　　事实上，一个正直的诗人，既不能见容于大众，也常常不能见容于统治者。

　　鲁迅说：“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与沉默反抗的一生。而诗人就是其中最积级最活跃的抵抗分子。诗人是人类的嘴，是人类的表达者，诗人的行吟对于诗人个人来说好象是很傻的事然而对于人类来说却十分庄严神圣，诗歌是人类的必须！

　　然而统治者却不这样看，他们认为喋喋不休的诗人是这个世上最多嘴多舌的人。统治者最喜欢的，不是欢呼，就是沉默，而诗人因为先知而不愿沉默，同时也因为先觉而拒绝欢呼。他们绝对不会得到统治者的欢心，得到统治者欢心的诗人，也绝不是真正的诗人。

　　诗人不仅不能见容于统治者，诗人竟然也不能见容于上帝！
纵观古往今来的诗人，多有病如林黛玉，多自杀如海子，多精神病如食指……诗人为什么如此脆弱？上天为什么最爱夺走诗人的健康、生命与理智？上帝为什么喜欢选择肉体作为攻击诗人的诺曼底，以庸人之所长，攻诗人之所短？

　　是的，诗人确实让上帝恼怒，因为诗人最容易洞穿世界的秘密、揭上帝的短、冒犯上帝的权威。人神有别，天地有分，主客有序，然而诗人偏要取消这些区别，诗人要混同物我，要以日月为目，而且要以四海为怀……，诗人奇妙的想象力所到之处，上帝深为不安。诗歌是我们对世界人生万事万物之间神奇关系的感受与揭示，是对“人与世界的相遇”时刻产生的另一个世界的发现和进入。传说苍颉造字时，“鬼为夜哭，龙乃潜藏。”因为文字之出也，智慧的人类找到了表达的语言，于是天地之奇奥就得以被揭示，人类的伟大精神也就得以被表现。文字之出，尚且威力如此，诗歌之出，一定更让上帝震惊。

　　任何事物对试图进入它的异体都是要排斥的，所以：“有才气的聪明的人写诗，而最有才气的最聪明的人却不写诗。”因为天机不可泄露。于是他们便不去接近世界的秘密。不多走一步，不多说一句，不妄想，也不妄言，明哲而保其身，因为他们不想让生命“惊鸟般倏然远去”。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就是他们的哲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却是诗歌的原则。受到大众、统治者和上帝的排挤，这就是诗人为诗歌的这一原则而承受的代价。

　　与诗人的命运相似的是，科学家们也在不断地遭遇到这种命运。比如哥白尼，他就是一位人类近代天文学的先知，但是他却遭到了火刑——大众、政府、宗教甚至科学界都没有宽容他。人们不能理解诗人，可是人们竟然也不能理解数学家。人们曾指责数学家“沉湎于毫无意义的臆测”，认为数学家“是笨拙和毫无用处的梦想家”，认为数学是“富于思辨头脑中的无利可图的娱乐”。圣奥古斯丁曾叫嚷道：“好的基督徒应该提防数学家和那些空头许诺的人，这样的危险业已存在，数学家们已经与魔鬼签定了协约，要使精神进入黑暗，把人投入地狱。”古罗马法官则裁决“对于作恶者、数学家诸如此类的人”，应禁止他们“学习几何技艺和参加当众运算数学这样可恶的学问”。甚至叔本华这位在现代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哲学家也把数学看成是低级的精神活动。

　　世界之大，而先知的科学家和艺术家们向何处去？

　　哲学家乔治·桑塔亚纳晚年说：“如果我的老师们真的曾在当初就告诉我，数学是一种摆弄假设的纯粹游戏，并且是完全悬在空中的，我倒可能已经成为优秀的数学家了。因为我在本质王国里感到十分幸福。”他这里说到的“本质王国”，或称自由王国，或称“人类自由的智力活动的堡垒”，我认为，它就是科学家和艺术们自己的世界。保尔·图拉说：“数学是一座坚固的堡垒”。他的意思应该是说：数学是一座保护人类某种自由的智力活动的坚固的堡垒。数学和诗歌——进而为科学和艺术——都是人类自由的智力活动，它们必须拥有一个自己的独立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是虚拟的世界。

　　维纳（1894-1964年）是最早为美洲数学赢得世界声誉的大数学家。一次维纳乔迁，妻子前一天再三提醒他，还写了一个便条，上面写着新家的地址，并用新居的钥匙换下了旧居的钥匙。第二天维纳带着纸条和钥匙上班去了。白天恰好有一个人向他问一个数学问题，他就把答案写在纸条的背面给了人家。晚上维纳习惯地回到了旧居。他很吃惊：家里没人！从窗子看进去，家具也不见了。掏出钥匙开门，发现根本对不上齿。于是便劲拍了几下门，随后在院子里踱步。突然发现街上跑来一女孩。维纳对她讲：“小姑娘，我真不走运，我找不到家了，我的钥匙插不进去。”小孩说：“爸爸，没错。妈妈让我来找你。”

　　还有一次他的一个学生在邮局看见维纳正在寄东西，就想和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说上几句话。他看见维纳来来回回地踱着步，陷入沉思之中，就等了又等。但他最终还是勇敢地走上前去，走近了这个伟人：“早上好，维纳教授！”维纳猛一抬头，拍了一下前额说道：“对，维纳，是维纳！”原来维纳正欲往邮签上写寄件人的姓名，但是他却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看看，像维纳和陈景润这样的科学家，他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他们难道不是生活在自己内心的智力活动的“坚固堡垒”里么？

　　闻一多《杜甫》说：“从七八岁到弱冠的期间中，我们想象子美的生活，最主要的，不外作诗，作赋，读书，写擘窠大字……并且多病的身体当不起剧烈的户外生活，读书学文便自然成了唯一的消遣。他的思想成熟得特别早，一半固由于天赋，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书斋生活酿成的。” “在书斋里，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时间构成的。沿着时间的航线，上下三四千年，来往地飞翔，他沿跌看见的都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艳的灵魂。……于是他只觉得自己和平常的少年不同，他几乎是历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关系比和今人的关系密切多了。他是在时间里，不是在空间里活着。”（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第137页）

　　杜甫，这位伟大的诗人，他同样一开始就生活在一个自己创造的与众不同的“坚固堡垒”里。

　　当年，阿基米德正在演算一道题的时候，敌人冲了进来。当大刀举起在他头上的时候，伟大的阿基米德从容地说了一句话：“让我把这一道题做完……”敌人可以攻破我们物质的堡垒，但是却攻不破我们像阿基米德追求自由追求智慧的意志的堡垒。小说家福克纳说：人只要有向往自由的意志，就不会被毁灭。也就是说：科学家只要有向往自由的意志，就不会被毁灭；艺术家只要有向往自由的意志，就不会被毁灭。

　　总之，科学和艺术都是一座保护人类自由的智力活动的坚固的堡垒。

　　昨天从网上看到一段关于我所尊敬的兰州女诗人娜夜的文字，觉得与我这篇文章的题目相合，于是摘引在下面——

　　与那些具有更大雄心或者野心的诗人不同，在这个急剧扩张和抢占的时代，娜夜选择的，是逆向的、后撤的，但也许是最适合自己天性的道路，一直到不能再退的地方———内心生活。从一般人止步的地方开始，也就是从生命中最隐秘的深处出发，娜夜相信：“抓住一朵浪花／就抓住了一个大海抓住了／波澜的翅膀。”她的诗，或可称为一种心理现象学，一种情感研究。正如眼睛往往看不见睫毛，我们其实多半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盲人。在娜夜的诗里，我们惊讶地发现，内心这块陌生的领域，原来竟也如此浩瀚和深邃！

　　人们啊，请爱护并且坚守这个最后的“如此浩瀚和深邃”的堡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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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四军

雪笑师，——好运２００５！

：））））

10868739

　　雪笑师，雪笑诗！抓住一朵小浪花，振飞神奇的翅膀，和着雄鸡的啼唱，掀开新的篇章。

刑天丁

真正伟大之人伟大的地方,也就是因为这个堡垒吧
舍此本,其他的只是外相而已

冷眼看

雪笑兄新年快乐！

冷眼看

好文章一定要收藏，精华！

雪笑

感谢冷版的肯定与鼓励。
感谢刑天兄，最近好么？
感谢毕兄，祝你新年快乐！
感谢10先生，希望继续关注，多提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