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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黑白版:冻雨,1976的初春(之白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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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 12: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白  版

  长桂坐在屋檐下的石凳上看杀猪,脑壳里突然冒出夜晚的梦。这是1976年初春的一个清晨。门哐啷哐啷地开了,接着是吱呀的叫唤。长长的,像小村习惯了的哭泣。猫的,狗的,驴子的,乌鸦的,寻死的女人的。有人走动。先是在屋子里,而后在院子里。响动渐渐密集。磨刀,生火,倒水,唤鸡,招呼人。响动开始在长桂的梦里,与漂流直下的木筏和两岸的青山纠缠在一起,而后便从梦境分离开来,传到了长桂的耳朵里。水煮罗!长桂婆婆在灶屋里喊,杀猪罗。想到杀猪,长桂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猪圈门已经打开,有人进去唤猪,有人守在圈门口。挨千刀的,跑啥子跑?再一会儿到锅里去跑!猪不动了,乖乖的站着,肚子在筛动。又进去了几个人。李金豆逮耳朵,胡常奎和长桂哥哥逮腿腿,胡常胜逮尾巴。猪不太大,不过一百四五。
  
  猪开始叫唤。都熟悉的那种——绝望的哭喊。
  
  猪明白要拿它做啥。
  
  长桂拿手指拇塞住两个耳朵,时不时又松开。长桂想看杀猪,却怕听猪叫。一塞一松,一松一塞,长桂  听见的猪叫便不是猪叫了,倒像是夏天时远时近的蝉浪,或者一阵阵呼啸的北风。
  
  小哥哥,看杀猪也不喊我?
  
  长桂妹妹披头散发跑出来。
  
  大大不准喊,怕你被血吓倒。
  
  长桂给妹妹让出半块石头。
  
  又不是没见过,那天在苹果树底下看生产队杀猪,血都喷到我脚上了,我还没怕哩!
  
  长桂妹妹一边说一边扯着自己喜鹊窝一样的头发。
  
  长桂说,二辈子变啥子都好,就是莫变猪,变了猪要挨刀刀。
  
  长桂妹妹说,我二辈子变兔子,兔子逗人爱。
  
  变兔子还不如变猪,不但要挨刀刀,还要遭剥皮!
  
  那我变鸟儿!
  
  变鸟儿也不好,要挨弹弓,挨火枪。
  
  那我就变石头,变石头总拿我莫办法!
  
  石头也会被人打成石磨石凳猪食槽。
  
  我是石头我不怕,我又不疼。
  
  那倒也是。不过,最最好的是,我们不要二辈子。
  
  长桂跟妹妹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着,猪已经被七脚八手按在了板凳上,叫唤也小了许多。刀儿匠握着刀,眼睛打量着猪起伏的颈脖。
  
  血盆子?血盆子在哪儿?
  
  刀儿匠抬起头来吆喝。
  
  桂娃子,只晓得吃血巴馍馍,还不快把血盆子端来!
  
  长桂大大吼开了。
  
  长桂打了个颤,跑进屋朝婆婆喊血盆子血盆子在哪儿,婆婆没有应声,倒是他大大又吼起来,球把眼睛日瞎啦,血盆子明摆在门口的阶沿上!
  
  长桂跑出屋,瞧了好半天还是没瞧到血盆子,又不敢问,只好一个人在门前打狗驴子转转。
  
  长桂妹妹看见了,却不对他讲,自己逞能一趟子跑过去要端,可是木盆太重,怎么也端不起。长桂过去端,妹妹死活不让。长桂急了,一把推倒妹妹。
  
  无论长桂怎么跑都来不及了,刀儿匠已经把月亮般的屠刀送进了猪的咽喉,血已经开始喷涌。喷洒的鲜血和猪垂死的呻吟使长桂有过片刻的昏厥。
  
  昏厥中,长桂又隐约记起了梦中情景。
  
  小小木筏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血都洒完了,叫你吃血巴馍馍?叫你吃屎!杂种,看驴子去!
  
  长桂大大一边吼一边过去给了长桂一个耳光。
  
  长桂感觉有两个雨点落在脸上。冰一样的冷。

  
  长桂赶着驴来到江边,远远的,看见唤儿也在放驴。长桂跑过去,想告诉唤儿他的梦,谁知长桂没跑拢,长桂的驴倒跑拢了。
  
  长桂的驴是公驴,见了唤儿的驴就撒欢。撒欢倒不要紧,要紧的是长桂的驴抬起前腿爬上了别个的屁股。
  
  唤儿对长桂说,你们家的驴子真坏,动不动就骑在我们家驴子的身上。
  
  长桂说,我昨晚上做梦了,梦见我坐筏子下江油了,那河水好清,那对河二岸的山好青。
  
  你梦见你到了江油吗?江油是个啥样子?
  
  还没有到江油我就醒了,我们家在杀猪。
  
  你们家杀猪你不在屋里等肉吃还来看驴子?
  
  我大大打我了,打了我一脸的猪屎。
  
  怪不得这么臭,老远都闻到了。
  
  我们家今天要请常胜爷爷的拖拉机去羊肠关拉石板,我们家要给猪盖石板房。
  
  说话间,两头驴子已经连在了一起。唤儿装着没看见,蹴在地上扯锁眉草,但脸还是红了。
  
  长桂说冬天的锁眉草没趣,干的,锁不住眉毛。
  
  唤儿说,长桂,把你们家的驴子吆开,它咋那么不晓得羞耻?
  
  长桂捡起一块石头跑拢驴,又站在旁边不动了,眼睛落在两头驴之间。
  
  唤儿在背后喊,吆啊,咋个不吆呢?
  
  长桂没听见,只顾看驴子的身子淌水。
  
  唤儿喊,打啊,拿石头打啊,咋个不拿石头打呢?
  
  长桂闻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骚味。
  
  长桂向驴子扔了石头。
  
  一个,两个,三个……驴子分开了,驴子跑远了,长桂还在扔。
  
  驴子满足了,开始安静地觅草吃,长桂和唤儿在大青石上找不到话说。天比先前更灰了,又有几滴雨落在长桂的脸上。长桂开始想象他们家杀的猪被人举起,被亮铮铮的铁环勾着,吊在光秃秃的刺梨树上,开肠破肚,在刀儿匠精确的分割下,热气腾腾的内脏一骨碌淌进了他大大端着巨大的簸箕。长桂用想象触摸着顺着猪的脊背剖开三指宽的膘,嘴唇滋生出比眼睛更为明亮的欲望。
  
  唤儿问长桂这阵他们家的猪宰完没有,他婆婆在煮肉了没有,长桂说可能他婆婆已经炸了肝子,正在炒腰子了。
  
  唤儿想吃长桂婆婆炸的肝子,问长桂愿不愿意回去拿些来。长桂没有说愿意,也没有说不愿意。长桂只是说他现在不敢,等中午他大大拉石板走了,一定拿给唤儿。
  
  唤儿问长桂,你就那么怕你大大?长桂说,我又记起昨夜的梦了,清清的江水变成了泥浆,浪子打翻了木筏,对河二岸的青山轰隆轰隆倒了,但是,我看见了江油,没有边的平原,绿色的麦田,高高的楼房……
  
  唤儿说,长桂,你大大是猫,你是老鼠?长桂说,我大大是老虎。
  
  唤儿问长桂想不想亲她的嘴,长桂想到了刚才驴子趴背的情景,心跳得快起来。
  
  唤儿说,长桂,你不说我也晓得你想,你回去给我拿几片炸肝子来吃,我就给你亲。

  
  长桂不知道自己想不想亲唤儿的嘴,但长桂还是去给唤儿拿肝子了。
  
  长桂爬上自家门口樱桃树下的石墙,透过竹林,看见他大大跟刀儿匠在翻猪肠子,他哥哥在舀宰过猪的水灌猪圈门前的那棵老橘子树,拖拉机已经停在院坝里,常胜爷爷正叼着烟卷坐在门槛上。
  
  长桂怕大大发现,绕过石墙,绕过胡常奎家的牛圈和柿子树,绕过李金豆家的后院,来到自家后门。在胡常奎家的柿子树底下,长桂遇见了正在刨地的胡常奎。胡常奎问长娃是不是回来吃尕尕的,长桂说唤儿肚子疼他回来找药。胡常奎说,唤儿肚子疼有你长桂啥事?唤儿是你婆娘。长桂说,唤儿不是我婆娘,唤儿是我的伴儿,看驴子的伴儿。长桂一心想着炸猪肝,不想再跟胡常奎哆嗦。胡常奎拉住长桂说,莫慌走呀,我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长桂对胡常奎不感兴趣,挣脱胡常奎跑了。
  
  长桂听见胡常奎在背后说了句,杂种,连自己是哪个的种都不晓得!
  
  长桂兜着婆婆偷偷为他包的炸猪肝往江边走,一路脑壳里都是胡常奎的话。长桂并不觉得胡常奎好坏,只觉得胡常奎说破了什么秘密。真的,长桂自己有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他大大的种,要真是大大的种,大大会那般待他吗?
  
  想起大大,长桂腿杆就罗嗦,肉皮就发麻。长桂大大参加过抗美援朝过,受过伤,只是从来不晓得伤在哪里。也许是内伤。也许就因为是内伤,他总是阴尸倒阳的,萎的,但却凶,却狠。长桂大大总是板着脸,从不开颜,仿佛他的脸不是真的脸,而是一个面具,一个固定了表情的面具,木头或塑料做的面具。然而,长桂大大的脸不是面具,是真的脸,除了不会笑不会慈祥,除了“板”,还会愤怒,还会咆哮,还会像狮子和老虎张牙裂齿,双目喷火。长桂生来都惧怕大大。惧怕大大的脸,大大的声音,大大的影子。长桂大大个高,干瘦,脸膛黑红,额头和脖子青筋绽出,每每发怒,青筋都会在黑红的肌肤下滚动,像藏匿起来的幼蛇。那些流淌着长桂大大的血的小蛇像是与身俱来的,从一开始就属于了大大,属于了大大的血液,骨头,情绪,属于了大大的心胸和品性。随着大大的生长,那些蛇也在生长,毒力也在生长。那些蛇把它们的毒力传到了大大的眼神,大大的声音,甚至传到了长桂大大的发端。
  
  长桂害怕大大,就躲大大,尽量不与大大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只要大大在桌上,长桂就都不上桌,要么围着灶头,要么坐在屋檐下,要么干脆端着碗去到路口,骑在石墙上吃。干活的时候,也不跟大大在一起,大大在东,他就在西,大大在北,他就在南。长桂更不敢跟大大睡一床,仿佛跟大大睡了,就会死,不死也会像《吃人婆》里讲的,被大大吃掉脚趾手指。有一两回,家里来了客,大大命令长桂跟他睡。长桂蜷缩在大大的脚底下,尽量不去挨大大,好象挨了大大就会被吃掉。长桂大大也有不在家的时候。出门做木活去了,上老林挖药去了,或者进城卖樱桃让亲戚留下过夜了。长桂大大不在家的时候,长桂该有多高兴,说他想说的,做他想做的,吃他想吃的。长桂妈习惯了长桂归依佛法的样子,不喜欢他的放肆,把他这种大大不在时的放肆叫着“猫儿走了老鼠子反阵了”。每每长桂“反阵”的时候,长桂多么希望大大永远不回家。长桂心底甚至生出过可怕的念头,要大大死。

  
  要大大死,长桂捡了块石头,在上面写了大大的名字,画了大大的模样,使劲地砸,砸过,跑到江边,想把半死不活的大大扔进江里。石头正要出手,长桂又收住了。长桂看见了一条鱼。白糊糊的,沉在水底。在离岸三四丈远的深水里。那是一片静水,碧蓝碧蓝的,泛着细碎的波纹,底子有些模糊。
  
  长桂面前的这条河叫涪江,里面有种叫白片子的野生鱼,肉质特别鲜嫩,脑壳里有一根十字架一样的骨头,这十字架,也是识别白片子的标志。长桂放驴的那些日子,正是抬田改土学大寨的时候,很容易弄到炸药,炸鱼成了那个时候人们改善生活的唯一途径。长桂在床上,在教室里,在坡上,在河边,在田边地角,总能听见轰隆轰隆炸鱼的声响。那时候,不管大人小孩,只要在河边走一转,总能捡到白片子,有时还不止一条,而是好几条,又不需要踩多深的水,不需要冒什么的险。有一回,长桂婆婆推磨路过龙嘴子,恰巧碰见李金豆在炸鱼。就一个红岩墨水瓶,居然炸出晒簟那么大一片鱼,白肚子翻翻的,黄脊背亮亮的。长桂婆婆放下背篼,捡起一根树棍,连脚背都没打湿就刨了好几条大鱼过来。那时候,特别是在河水清澈的冬天,站在河坎上,随时都能够看见白片子漂流下来。好几回,长桂大大端着碗饭在菜园子转悠,一不小心就把鱼捡了回来。雨季的早上,长桂大大总爱对绵床的长桂两兄弟吼道,挺尸的!不看驴子下河捡条鱼回来也好!

  长桂想踩水去捡鱼,又弄不清楚水到底有多深。长桂记起了唤儿,抬眼去看,见唤儿子已经到了很远的河滩。
  
  长桂看了看前后左右,发现没有什么明显的记号,便脱下一只胶鞋顶在一截插在石逢的水捞柴上当作记号,然后向唤儿跑去。
  
  长桂带唤儿回到做了记号的地方,把白糊糊的东西指给唤儿看,唤儿也说是一条鱼。长桂挽起裤腿,下水去捞,刚走了一丈远,裤腿就打湿了。一阵河风吹过,长桂不住地罗嗦。长桂回到岸边,要脱裤子又不敢脱。唤儿过来说,你脱你的,我不怕。长桂还是没脱。唤儿说,长桂,你人小鬼大,脱个长裤子还那么扭捏。
  
  唤儿哪知道,长桂没穿内裤。

  唤儿躲在青石背后回避,听见长桂喊可以来了,才回到水边。虽然水已经没起长桂的肚脐眼,唤儿模模糊糊还是看见了长桂的下身,在动荡的水域,一片乳白。唤儿下意识地拿双手捧住了脸。
  
  起风了,夹着冻雨。长桂站在齐胸口的水里不动,努力让水面平静,以便看清鱼的位置。可是,风和雨让水面变得更加的动荡和模糊。
  
  唤儿叫道,长桂,快出来,看把你冷着!
  
  长桂在水里应,我看见鱼了,我不怕。
  
  唤儿又叫,长桂,快出来,你大大晓得了不打死你?
  
  长桂说唤儿肝子在裤包里,你取了吃嘛!
  
  说过,一个跟头钻进了水里。

  
  长桂发现那白东西并不是一条鱼,而是一块像鱼的石头。石头也不嫌弃。长桂潜水将石头抓了起来,想看个究竟。石头也太像鱼了,乳白的肚子,灰黄的脊背。石头上还有不易发觉的好看的花纹,像猫,像狗,也有像长桂家装熟油辣子的瓷盅上的仕女的。长桂甚至觉得那仕女有点像唤儿。
  
  长桂穿好裤子,不等唤儿从青石背后出来,就喊着问唤儿,唤儿,你宁愿是条鱼还是块石头?
  
  我宁愿——我当然宁愿是条鱼。
  
  唤儿只见声音不见人。
  
  要是条朽鱼,我倒宁愿这样是块石头。
  
  长桂在穿鞋。
  
  朽鱼可以喂猫。
  
  唤儿的声音像是从对岸传来的。
  
  你不用再藏了,我鞋子都穿好了。
  
  长桂冷得牙巴直发抖。
  
  等到唤儿,长桂把白石头上的仕女指给唤儿看。唤儿说,现在我倒宁愿是块石头不是条鱼了。
  
  长桂说,你喜欢石头就送给你,我还是巴望是条鱼,是鱼好吃。
  
  唤儿接了长桂的石头,问长桂冷不冷,长桂说不冷的时候牙巴抖得像是在吃干胡豆,脸也变紫了。唤儿心疼长桂,要长桂到大青石背后暖和暖和。长桂问咋个暖和,唤儿说青石背后河风小。长桂说,我还以为有火烤呢?唤儿身上没有火,问长桂身上有火没有,长桂说,你身上有火。我身上哪来的火,我们全家就一匣洋火了。唤儿非常认真。长桂说,你没火就算了,我身上也没火。唤儿说,要不你回去换了裤子再来。长桂说,我大大很可能还没走,很可能还在陪刀儿匠喝酒,我不敢回去。唤儿说,那咋办?就这么干冷着?长桂说,唤儿,你身上有火,就是不给我取。长桂的两个眼睛直直地看着唤儿,呼吸也紧了。唤儿的呼吸也紧了。
  
  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青石背后,唤儿解开衣裳,让长桂取了火。冷风嗖嗖,夹着越来越密集的冻雨,让唤儿本来就稀微的火苗更加的稀微。
  
  在唤儿的火苗的映衬下,长桂再次记起了夜晚的梦。
  
  晓不晓得我们面前这条河淌到哪里去了?
  
  长桂感觉到唤儿的身体也在变冷。
  
  晓得,淌到江油去了。
  
  唤儿有些不舒服,稍微动了一下。
  
  你去过江油不?
  
  你去过?
  
  我想去,只怕一辈子都去不了。
  
  江油有北京远吗?
  
  不晓得,反正坐筏子要坐三天三夜。
  
  那肯定比北京还远。
  
  你晓不晓得我们邓老师是哪里的人?
  
  城里的人。
  
  城里的?城里的人算啥子?邓老师就是江油的。
  
  你不是有个姨娘在江油?你可以到你姨娘家去!
  
  都说我不是我大大的种,我大大肯定不让我去!
  
  你可以坐筏子客的筏子去,不让你大大晓得。
  
  昨晚上我就梦见我坐筏子下江油了。
  
  到了江油不?
  
  到了,又像没到。
  
  江油是啥样子?
  
  很大,很平,望不到边。
  
  说着说着,真有筏子从滩头漂下来,一架一架,一共七架。筏子避开礁石,在雪白的波浪漂流,浩浩荡荡。
  
  见到筏子,长桂丢开唤儿到水边,朝着筏子喊,筏子客叔叔,筏子客叔叔,你们停下来,带我下江油好不?
  
  浪子轰隆,喊声有去无回,没有筏子客注意到长桂。
  
  长桂还在喊,筏子客叔叔,筏子客叔叔,带我下江油嘛,带我下江油嘛!
  
  一架一架,筏子冲下滩头,绕过漩涡,消失在了看不见的河湾。
  
  长桂坐在地上,望着筏子的方向,开始唱起歌谣骂筏子客,任凭唤儿拉扯也不起来。

    
  “筏子客,滩上歇,那边湾湾里去不得;
    
  筏子客,吃不得米,吃了米要镇底;
    
  筏子客,吃不得面,吃了面要碰烂;
    
  筏子客,吃不得肉,吃了肉要短阳寿;
    
  筏子客吃不得油,吃了油要啃球……”

  
  等记起驴子,驴子早已不在。唤儿带着长桂在河滩奔跑了很远,也不见驴子的影儿。虽是阴天,还时不时落着冻雨,但冬天无遮无拦的河滩仍显得十分空旷,能看很远。田地也无遮无拦,除了光秃秃的椿树,光秃秃的桑树,一畦畦低矮的油菜子,就是被霜打得萎靡不振的麦子。唤儿在前面跑,长桂在后面跑。长桂在麦地里跑,唤儿在河滩的干草地里跑。唤儿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喊,长桂,看到驴子不?看到驴子不,长桂?

  长桂没有看见驴子。长桂差不多要哭了。
  
  直到跑过生产队的界线,跑过一片麻柳林,长桂才停下来坐在一截干树桩上喘气。气还没有缓过,长桂的眼泪就出来了。我的驴子,我的驴子……长桂叫唤起来,身子也不停地发抖,我的驴子啊我的驴子,你快出来嘛,你快出来嘛,你不出来我咋个敢回去?
  
  唤儿过来问长桂看见驴子了不,长桂还在哭,身子还在抽。唤儿说,长桂,看把你吓的?驴子它跑不了,最多跑哪儿叼嘴去了。
  
  说着,唤儿开始诓长桂,帮长桂揩眼泪。
  
  唤儿一温柔,长桂又哭凶了。长桂边哭边说,我大大说过,我大大有言在先,我要是不把驴子看好,让驴子叼了嘴,就要把我的脑壳扭下来。
  
  唤儿说,长桂,你是个瓜东西,你大大吓你的都不晓得。
  
  唤儿笑了。
  
  长桂说,莫笑,我大大从来说到做到,不放空炮。
  
  唤儿说,我就不信,一个当老子的会扭自己儿子的脑壳。
  
  长桂说,唤儿,你不晓得,我不是我大大的亲儿子。
  
  唤儿说,你不是你大大的亲儿子,你是哪个的亲儿子?
  
  长桂说,我也不晓得我是哪个的亲儿子。
  
  唤儿说,你妈晓得你是哪个的亲儿子不?
  
  长桂没再说,长桂看见了驴子,是两头,在靠近山边的土路上,一前一后,被人牵着,在朝生产队的方向走。
  
  长桂叫了声驴子,拔腿朝土路跑去。跑过沙地,跑过麦地,跑过油菜地,长桂站在土路下的堰渠边,看清了自家的驴子,也看清了唤儿家的驴子,肚子鼓鼓的,像是吃得特饱。
  
  长桂想吆喝驴子,又不敢吆喝,只好呆呆地立着,目送他的驴子。
  
  长桂晓得他的驴子给他闯大祸了。
  
  唤儿还在田坝中间,怀里抱着那块像鱼的石头怎么也爬不上一条长着杉树的土坎,嘴里在喊长桂,但长桂怎么听得见呢?

  
  长桂回到家,看见驴子已经关在圈里,正无所事事地拿灰白的嘴啃着圈墙上的尿斑。平常,长桂是很心疼他的驴子的,可是现在,他是非常非常地恨,恨不得剥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
  
  长桂爬上圈墙,抬起脚要踢驴子,驴子看见了,却不躲闪,长桂还是踢了。挨了打的驴子还是不躲,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长桂。长桂能懂这畜生的语言,长桂的恨像他过了时辰的饥饿消退了下去,甚至感到了那么一点懊悔。
  
  长桂跳进圈,抱住驴子的颈项,脸贴近驴子的耳朵,轻声问道,你到哪里去了?你偷吃了人家的啥子?你晓不晓得,你给我惹祸了?你偷嘴不要紧,背时的是我,我大大要扭我的脑壳。长桂抚摩着驴子颈上灰白的鬃毛,眼泪流了出来,沾湿了驴子的耳朵。驴子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长桂把驴子抱得更紧了,长桂也在颤抖,长桂说,你听话些好不好?你不晓得,你听话就是在帮我,就是在救我……

  天什么时候放晴了,长桂坐在灶背后吃肉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外面的白花花的天光。
  
  肉吃得塌实,但长桂心里却一点不塌实,长桂不知道,他大大回来会不会真的扭了他的脑壳。
  
  婆婆婆婆,驴子吃了别个生产队的麦子,我大大真的要扭我的脑壳?
  
  长桂还在吃肉。
  
  你没把驴子看好,你大大就是要扭你脑壳。
  
  长桂婆婆在案板上切肥肠。
  
  婆婆婆婆,我晓得我大大为啥子要扭我的脑壳。
  
  长桂丢下筷子,来到婆婆旁边。
  
  为啥子?不就是你没把驴子看好,驴子吃了人家庄稼。
  
  婆婆哐啷一声搁下菜刀。
  
  才不是呢,因为我不是我大大的亲儿子,我不是我大大的种!
  
  长桂抓了截肠子,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
  
  长桂婆婆撵出来,然而凭她那缠过的三寸金莲怎么能撵上一个正在气头上的少年。
  
  哪个说你不是你大大的种?哪个说的你不是你大大的亲儿子?
  
  长桂婆婆嚷嚷着追到路口的樱桃树底下,看见长桂坐在一段爬满枯干的瓜藤的石墙上正点燃一截干瓜藤当纸烟吃着,长桂婆婆说,长桂,看你像个二流子,还不下来!
  
  长桂不下来,又吃了两口,还学着吐烟儿。
  
  长桂婆婆说,我管不住你,我回去了,等你大大拉石板回来管,等你大大回来把你的脑壳扭脱背在背后!
  
  大大拉石板回来也管不了我了,大大永远永远管不了我了,反正我已经不是他的种了。
  
  长桂扔了烟,从石墙跳下来。

  
  天像是真的放晴了,露出了蓝天,太阳虽没有照着长桂,没有照着长桂他们村子,却照着对岸山上的人家,照着人家背后山湾里的白雪。走在分明好起来的天光里,长桂反倒恍惚起来,又不是身体的恍惚,那种虚弱的恍惚,而是记忆的恍惚,混沌的恍惚——长桂分辨不清他是正走在上午的时光里还是走在下午的时光里,也分辨不清他那个有着三村金莲的婆婆到底是他大大的妈妈还是他妈的妈妈。
  
  看见对岸的山,长桂那颗尚未被他大大扭下来的脑壳里便隐约闪现出红军打仗的情形,闪现出那个当了红军又当县长的叫陶思锐的山里人。
  
  雨季,或者冬天出太阳的时候,长桂婆婆总爱坐在路口的断墙上做针线,纳鞋底或者补衣裳,一边做一边给村里的孩子讲红军的故事——那炮火啊,吓死人啦,女人家躲在床底下不敢出门,男人家也不敢出门,有个叫李木生的胆子大,牵着牛到三阳盖耕地,结果,驾挡还没套在牛颈项上,就遭子弹打中了勾子,死啦,你们晓不晓得李木生是哪个,就是金豆他大大。
  
  长桂婆婆讲高兴了,就拿手头的针在她挽了发髻的脑壳上挡一下,再挡一下,接着再讲,红军在河那边闹了整整三个月,中央军在河这边闹了整整三个月,把各家各户吃的用的都收光了……有时,长桂婆婆提起红军也抹眼泪。红军过的时候,长桂婆婆刚嫁到这个村。长桂婆婆的男人和男人他大大都去给红军做背夫了。做背夫回来,都打摆子死了。每每听到这里,每每见婆婆抹眼泪,长桂就不明白,婆婆的男人为啥不学陶思锐去当红军,当了红军没准不但不会得“寒老二”,还可以弄个县长当当。陶思锐当了红军回来,不就当过县长?
  
  长桂婆婆后来又结了婚,但不再是嫁人,而是填房。
  
  长桂在龙嘴子没找到他妈。长桂不知道他妈上哪儿去了。
  
  生产队的男男女女都在龙嘴子与天斗与地斗,向乱石河滩要粮。长桂记得,龙嘴子的河滩是改造过的,种过土豆和花生,他还采过土豆花给唤儿,只是被夏天的一场大水抹了个精光才又改造的。
  
  长桂记得那些蓝得像精灵又孔雀羽毛的土豆花。
  
  长桂在老桐子树底下碰见胡常奎,问胡常奎看见他妈不。
  
  你妈找刀儿匠去了!胡常奎说。
  
  长桂想,我们家已经杀过猪了,我妈怎么会又去找打儿匠。长桂见胡常奎在笑,笑得有些那个,才明白胡常奎在骂他。长桂说,你妈才找刀儿匠!
  
  长桂很失望。长桂本来是想找到他妈问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他大大的亲儿子,可现在……
  
  长桂远远的看见李金豆推着一架鸡公车过来,迎上去问他金豆哥看没看见他妈。万万没想到的是,连他金豆哥也说他妈找刀儿匠去了。河滩上热火朝天,社员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正甩开膀子在大干苦干,倒土坎的号子此起彼伏。号子像群蜂一样锥着长桂的耳朵,让长桂又失望又烦恼。
  
  长桂坐在老桐子树底下,感觉更加恍惚。

  
  从龙嘴子到刀儿匠家,长桂一路奔跑。越是奔跑,长桂越是感觉身后有人像追杀一匹狼一样地在追杀他。长桂不知道追杀他的那个人是谁。
  
  当恐惧像一块鹅卵石吊在长桂裤裆里的时候,天气又阴了下来,吹起了风,下起了比先前还要冷的雨。

  长桂爬上刀儿匠家门前的石墙,躲在竹林里看刀儿匠家有没有什么动静,蜘蛛网沾了一脸也没注意,直到一只肥大的黑蜘蛛钻进领口,才发现自己被蚊帐一样的蛛丝罩着。长桂看也不看就拿手捏死了蜘蛛,顺手把粘乎乎的肉水揩在了裤子上。细小但却刺骨的冰渣打在竹梢上,沙沙沙的,杀杀杀的。长桂不怕生蜘蛛疮,长桂只怕他妈真的在刀儿匠家里。
  
  刀儿匠家的大门半开着,屋里黑森森的,什么都看不见。长桂从竹林出来,走到院坝里干咳了几声,便爬上一个石板搭建的洗衣台不走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长桂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长桂感觉洗衣台有些摇晃,正要下来,看见从刀儿匠家屋头走出一个女孩来。女孩穿着鲜红的袄子,从出门那一刻一直在对长桂笑。长桂自然认识女孩。女孩是刀儿匠的女儿,长得出了名的漂亮,只可惜是个白痴,除了笑什么都不知道。长桂上学路过,几次都看见女孩在地上拈了蛔虫吃。
  
  瓜女子,我妈在你们家不?
  
  长桂躲着女孩。
  
  女孩不说话,仍是笑,很美,一点都看不出瓜。
  
  瓜女子,我在问你,我妈在你们屋里不?
  
  长桂提高了嗓音。
  
  女孩依旧不说话,依旧只是笑,依旧很美,依旧一点都看不出瓜。
  
  长桂被女孩执著的美丽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本能地绕到了一棵红椿树背后。一阵北风,红椿树上掉下一串干果,恰好砸在长桂脑壳上。长桂摸摸脑壳,恶狠狠拿脚去踩。女孩跑上去,推开长桂,不让他踩。长桂没想到,一个瓜女子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女孩捡起椿芽果,搓了皮壳,一粒一粒吃起来,边吃,边朝长桂笑,笑里除了美丽又多了一份欲望。
  
  欲望并不是长桂这个年龄的孩子轻易能够发现的,所以当女孩的身体开出罂粟花时,长桂并没有嗅到那花的邪恶的芳香,长桂唯一的反应就是跑上去打落了女孩手头的椿芽果。瓜婆娘,又不是瓢羹(一种野生干果,叶子可以用来做蒸馒头的底子),那哪里吃得?看咋个把你硇死!长桂晓得椿芽果是吃不得的,吃了会中毒。女孩不依,冲上来死死地抱住长桂,还拿嘴啃长桂。长桂挣扎了几下,就挣扎不动了,长桂发现,女孩并非要啃他,而是要亲他。亲个啵儿,亲个啵儿。女孩一边亲一边叫唤着。女孩亲到了长桂。长桂开始发呕。长桂晓得,那是一张吃过很多根蛔虫的嘴巴。
  
  雨已经不是雨了,完全成了冰渣。
  
  长桂挣脱女孩,顶着一头冰渣,钻进了刀儿匠家屋里。长桂想找妈。长桂从这间屋子跑到那间屋子,嘴里妈呀妈呀地喊着。长桂没找到妈。长桂看见刀儿匠杀猪用的背篼在火炉边,光线虽暗,背篼里的杀刀砍刀铁环铁杆还是通通发着贼亮。妈呀妈呀。长桂在黑屋子里乱跑,倒希望看见他妈在刀儿匠的床上。

  长桂没有在刀儿匠家的黑屋子里找到妈,顺手拿了坨煮好的肉藏在袄子里出来。
  
  雨还是冰渣。公社是朵向阳花,社员都是藤上的瓜……长桂看见女孩正唱着歌,在洗衣台上跳舞。洗衣台就在竹林边,长桂必须过去,才能走出刀儿匠家,上到大路。当长桂靠近洗衣台的时候,女孩突然脱了裤子,露出了光屁股。长桂的眼睛想躲都没有躲过。
  
  让长桂更为震惊的是,那居然是一个大人才有的光屁股。

  
  从路口出来,长桂不想找妈了。天灰灰的,地灰灰的,冻雨灰灰的,学大寨修的居民点灰灰。走在灰灰的网里,长桂冷,长桂虚,长桂饿,长桂不再那么急于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他大大的种了。长桂想回家。

  想回家,却走错了路。长桂看见了筏子,一架一架,跟“火烧赤壁”里曹营连起的战船一样,停泊在刀儿匠家门前的麻柳林边上。
  
  看见筏子,长桂又兴奋起来,也不冷了,也不饿了,也不虚了。
  
  长桂再一次记起了昨夜的梦。山崩了,筏子散了,但他像是到了江油,看见了平原,看见了城市,看见了火车。
  
  在下河的路上,长桂遇见刀儿匠跟一个筏子客扛着一大圈铁丝和麻绳往上走,筏子客身上还套着救生衣。
  
  四爷爷,看见我妈不?长桂拦住刀儿匠问道。
  
  刀儿匠说,这娃儿,你拦住我做啥?我还有急事。
  
  长桂说,四爷爷,我妈到底在哪里?
  
  刀儿匠推开长桂,望了一眼旁边的筏子客说,你看你看,这娃儿,他妈在哪里问我,我又不是他老子!
  
  刀刀匠,都说我妈找你来了,你说,你把我妈藏在哪里了?
  
  长桂急了,不再喊刀儿匠四爷爷了。
  
  你妈在青杠林里搞资本主义。
  
  刀儿匠说过,跟筏子客有说有笑地走了。
  
  长桂一溜烟跑到麻柳林,看见筏子一架连一架,遮了半块河。长桂跳上筏子,一架接一架地跳,像是安心要跳到河心。麻柳林前面是一汪风平浪静的深水,对面是刀砍斧劈的悬崖,悬崖上有一条古栈道。长桂在筏子上跑,跳,兴奋无比,自由无比。筏子在脚下延伸,江水在筏子间流淌,水鸭子在对岸戏水,古栈道上有牛群走过,长桂又感觉到无比的美丽。
  
  有人在呵斥。长桂停下来,看见上游筏子上有几个人在绑什么,在锤什么。有人用南边口音朝长桂在喊什么,还打着手势。长桂好半天才听清楚是在叫他下去。长桂不情愿,站在那儿没动。有人跑过来,手里握着斧头,嘴里叽哩哇啦叫着。长桂吓得要命,拔腿朝岸上跑。碎屁眼儿,给老子慢点儿,落到尻尻里可不是好玩的!握斧子的人站住了,在吆喝长桂,还是南边口音。
  
  跳下筏子,长桂看见一堆青杠棒,想起刚才刀儿匠说的“你妈在青杠林里搞资本主义”,觉得青杠棒也许跟他妈有牵扯。想过去问问筏子客,又不敢,只好坐在青杠棒上瞎想。
  
  长桂看见了他妈,一边肩膀扛着一根青杠棒,从田间小路下来,满脸都是汗水,刀儿匠和刚才遇见的那个筏子客也在一路,也扛着青杠棒。
  
  长桂妈没有看见长桂。长桂也没有喊妈。长桂跑进了麻柳林。
  
  长桂看见他妈放下青杠棒,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堆青杠棒上歇气,操南边口音呵斥他的那个筏子客走过来,递给他妈一条手帕,他妈接了手帕,擦起汗来,还用非常友好的目光看那个筏子客。旁边的人在笑,他妈也在笑。长桂从来没见过他妈那么笑,也从来没见过他妈那么看人。
  
  长桂看见他妈跟那个筏子客有说有笑,还从筏子客手里接过了钱。

  
  长桂一口气跑回家,见哥哥跟李金豆胡常奎几个正在揭猪圈顶棚上的草,就爬上圈墙说,你们日弄我,你们说我妈找刀儿匠去了,我妈哪里是找刀儿匠去了?我妈是找筏子客去了。
  
  长桂,你火烧火燎地找你妈,你要吃你妈的奶波儿?
  
  哗啦哗啦,胡常奎蹬下一排朽草。
  
  吃你婆娘的奶波儿!长桂说。
  
  吃我婆娘的奶波儿?我婆娘你喊啥子?
  
  胡常奎在圈檐上猫着身子,像只老鹰。
  
  莫瞎闹了,进屋去看看婆婆把饭煮好没得?肚子都饿扁了!哥哥在圈棚上朝长桂喊。
  
  长桂还没有跳下圈墙,就看见婆婆一拐一拐端着木盆从大门出来,嘴里喊着,饭熟啦,都下来洗手。

  看见长桂,婆婆又说,死娃子,这半天跑哪里去了?使个嘴都找不到人!长桂说,没走哪儿去,找我妈去了,我妈在刀儿匠家门前头的麻——“麻”字没有麻出来,长桂脑壳上已经挨了婆婆重重的一个巴掌。把你的X嘴闭到,到灶背后吃你的尿泡去,免得天天往床上流尿!婆婆揪着长桂的耳朵说,这个东西长着还是要听点话!
  
  哥哥跟李金斗胡常奎几个在桌子上吃饭,长桂在灶背后吃尿泡。尿泡里炖着萝卜和小肠,特别香。妹妹走进来,问在吃什么,长桂说,尿泡,你吃不吃?妹妹说,尿泡好吃,要吃。长桂说,在鼎锅里,你自己舀。妹妹正要舀,婆婆进来啪脑壳上就是一巴掌,说是给你小哥哥医病的,等你小哥哥一个人吃。妹妹说,他一个人吃,他咋不一个人做事?妹妹赌气把碗摔了,婆婆把妹妹脸上楸了好几个疙瘩。婆婆说,中午吃个便宜饭,晚上等你大大他们拉石板回来再吃肉不得行?

  猫一走,老鼠子就反阵了?

  胡常奎在火上浇油。
  
  正热闹,长桂妈回来了,人没到声音就到了——“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唱的是《红灯记》。长桂妈跟胡常奎李金豆打个招呼,没吃饭就进睡房屋了。先是一个人。嘴里哼着,还是“我家的表叔”。过后把长桂叫了进去,过后又把长桂哥哥叫了进去。长桂出来,手里拿着一副自制的乒乓拍,出奇的大,像是羽毛球拍。长桂哥哥出来,手里拿着一顶军帽,但拿着拿着,就给扔了,还用脚踩,嘴里唧唧咕咕骂着。
  
  妈,你说,我是不是我大大的亲儿子?
  
  长桂一个人在灶台上吃着吃着,跑过去问妈。
  
  你不是你大大的亲儿子,还能是哪个的亲儿子?
  
  长桂妈只管吃饭,看也不看长桂。
  
  那都说我不是我大大的种?
  
  长桂咬着指拇,像还是疑惑。
  
  哪个说的?哪个乌龟王八说的?
  
  长桂妈把碗往灶台上一磴,瞪着眼。
  
  奎爷爷,奎爷爷他说的。
  
  长桂走到他妈背后。
  
  啥子奎爷爷?奎白嘴,捞起张X嘴乱说!
  
  长桂妈重新端起碗。
  
  他还说你找刀儿匠无了,你刚才是不是找刀儿匠去了?
  
  长桂从他妈碗里抓了片白菜喂在嘴里。
  
  你这个死娃子,嘴巴还有没有收管?
  
  长桂妈拿筷子打了长桂两下,碰巧,打在了眼睛上。长桂哇啦一声哭了,边哭边喊,你本来就是找刀儿匠去了,你本来就是找刀儿匠去了,我亲眼看到,你还找过筏子客!
  
  啪啪,长桂妈又是两筷子。
  
  长桂哭得更凶了。你把我眼睛打瞎了,你把我眼睛打瞎了。
  
  瞎了才好!瞎了免得乱看!长桂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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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5-1-22 12:16 | 只看该作者
学老师好文,问好!
3#
发表于 2005-1-22 21:18 | 只看该作者
记忆的屏底,阿兄对1976年似乎独有情钟。见过你的散文系列,也有这个年代。说句实话,这个年代于我是陌生的,因为我还没来到世间。可阿兄用心融入了年代,也就融入了创作之中,写得比较浑厚。这篇的特色我看好的是语言,如行云流水。请注意好几个地方没排好版。问好。
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09:52 | 只看该作者

记忆的屏底,阿兄对1976年似乎独有情钟。

感谢和鲁,实在长了些,但……新年问候!
5#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09:57 | 只看该作者

给瑞英

谢谢阅读,问候你!在散文板快,似乎中财的朋友更喜欢“读得懂的”。我感到高兴,因为这样朋友们更和气,散文更繁荣。实验和探索难免自己作践自己,难免作践文字。
文道如世道可恶。
6#
发表于 2005-1-23 11:43 | 只看该作者
一个少年的成长故事,读完后心情十分沉重,感觉窒息,有一种被压窄、被扭曲的疼。真希望长桂快点长大,在那样的家庭里生活,真的是一种折磨。

这样的故事的发生,不是年代的问题。
7#
发表于 2005-1-23 12:47 | 只看该作者
喜欢,问好!
8#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22:23 | 只看该作者

一个少年的成长故事,读完后心情十分沉重,感觉窒息,有一种被压窄、被扭曲的疼。真

感谢若荷斑竹!
9#
发表于 2005-1-24 21:3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袁和鲁 发表
记忆的屏底,阿兄对1976年似乎独有情钟。见过你的散文系列,也有这个年代。说句实话,这个年代于我是陌生的,因为我还没来到世间。可阿兄用心融入了年代,也就融入了创作之中,写得比较浑厚。这篇的特色我看好的是语...


精华!
10#
发表于 2005-1-24 21:36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给瑞英

最初由 阿贝尔 发表
谢谢阅读,问候你!在散文板快,似乎中财的朋友更喜欢“读得懂的”。我感到高兴,因为这样朋友们更和气,散文更繁荣。实验和探索难免自己作践自己,难免作践文字。
文道如世道可恶。
非常感谢贝尔先生指点迷津,您说得极是,小英子记下了,确实喜欢您的文风,在别的论坛也读到了先生更美的散文,也跟了贴,只是我用的笔名不同,读了先生文章,实在是受益非浅,再次感谢!问好先生,祝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11#
发表于 2005-1-25 16:38 | 只看该作者
巴实得很。阿作家真的厉害。
我喜欢这些文笔。
12#
 楼主| 发表于 2005-1-28 09:54 | 只看该作者
提上去,放一起。好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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