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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黑白版:冻雨,1976的初春(之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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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8 09: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黑 版

  天还没黑,但一直都很暗。雨簌簌簌簌下着,只见灰白的冰粒,并不见雨水。
  
  长桂妹妹跟唤儿站在院坝里伸着手玩儿冻雨,玩着玩着,干脆都仰起头用嘴接了吃。
  
  唤儿说,我吃到泠壳子了,不冰,是甜的。
  
  长桂妹妹说,我也吃到了,有点甜。
   
  她们把冻雨叫泠壳子。
  
  长桂,过来吃泠壳子!泠壳子下大了。
  
  唤儿依旧仰着脸。
  
  长桂没有应。
  
  莫喊他,我们吃我们的,他在跟他的驴子耍朋友。
  
  长桂妹妹正吃得高兴。
  
  唤儿的脸哗啦一下红了,停在上头的冻雨也哗啦一下化了。
  
  小哥小哥,我要尿尿!
  
  长桂妹妹叫着,开始在院坝跑圈。
  
  尿尿,裤子脱了自己尿!长桂在驴圈里喊。
  
  我脱不落,裤腰带绑成死疙瘩啦!
  
  长桂妹妹还在跑圈,两手提着裤子。
  
  站到,我给你解!
  
  唤儿跑上去拉长桂妹妹。
  
  长桂妹妹站住了,唤儿蹲在她面前。唤儿解了,解不开,拿嘴去咬,也咬不开。
  
  快点快点,我的尿要出来啦!我的尿要出来啦!
  
  长桂妹妹跺着脚,脸都青了。
  
  解不开,我解不开,长桂,你来!唤儿喊道。
  
  长桂来了,也蹲在她面前,也拿嘴咬。
  
  我的尿要出来啦!我的尿要出来啦!
  
  长桂妹妹跺脚跺得跟跳踢踏舞似的。
  
  等到,我去拿剪刀来!长桂推开妹妹。长桂妹妹又开始跑圈。等到,剪刀就来了。黑屋里传出长桂的声音。长桂妹妹跑着跑着,突然不跑了,骑在竹林边一个木马上,安静得像头吃饱了的小猪,尿从裤裆里面浸出来,湿透了棉裤,又顺着木马淌了一地。
  
  长桂婆婆端着一筲箕洗干净的红萝卜从路口回来,走路的样子像木偶。金灿,这么冷不回屋烤火,骑在木马上做啥子?长桂婆婆把筲箕搁在阶沿上撑着懒腰。长桂说,婆婆,金灿把尿尿到棉裤里了。又把棉裤尿湿了,才换过好大一会儿?长桂婆婆木偶一样走过去,照着长桂妹妹的脑壳就是两巴掌。
  
  长桂妹妹没有跑开,也没有哭,只是在发抖。
  
  长桂婆婆把萝卜下进肉锅,把长桂妹妹按在火炉边烤棉裤,一边烤一边骂,骂着骂着,又揪了长桂妹妹几爪子。长桂妹妹包着眼泪,好久都不敢哭出来。
  
  长桂,到青皮树底下去看看你大大他们拉石板回来了没有。长桂婆婆在火炉里喊。
  
  我不去,青皮树底下才埋过死娃儿。长桂在厅房里回话。
  
  死娃儿是啥子?死娃儿就把你吓倒啦?长桂婆婆没有好声气。
  
  不去就不去。长桂说着,跑进灶屋,围着灶头打转。
  
  长桂婆婆起身拐过去,揭开锅,捞起一块没肉的排骨说,好吃X,我晓得你就欠这个,拿去塞!
  
  我要啃骨头!长桂妹妹抹了把眼泪说。
  
  长桂婆婆说,啃骨头啃骨头,有本事到青皮树底下去接你大大?说着,劈头又给了她几个“菠萝”。这下,长桂妹妹像黄河决口一样嚎啕起来。
  
  在妹妹的嚎啕里,长桂蹦蹦跳跳出了路口,追上唤儿,你一口我一口啃起骨头。

  
  青皮树底下没有人。金洞坡也没有人。冻雨还在沙沙沙沙地下,虽然天光更暗,但通往村里的灰白的土路还是一眼就看完了。
  
  天要黑了,我要回去了。唤儿说。
  
  长桂说,说不定我大大他们转过弯马上就来了。
  
  连拖拉机的响动都莫得,说不定还在公路上呢。唤儿说。
  
  长桂说唤儿唤儿,再等一会儿嘛,再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唤儿说,等好久?等到土地麻黑?
  
  长桂没再说话,两个眼睛又憨溜溜地往金洞坡望。
  
  青皮树是村口一棵带刺的树。叶青,果青,树皮青。像药柑,又不是药柑。果子可以入药,但不稀奇。整个夏秋,树下总是一堆堆的青皮果,被人踢来踢去,最后变黄朽掉,像烂橘子。
  
  有个人从金洞坡走进了长桂的眼睛。一个人。不像是长桂大大。戴着画报上雷锋时常戴的那种军用载绒帽,帽子的两个耳朵耷拉着,走起路来,一煽一煽的。
  
  长桂有点害怕,拉着唤儿躲到了青皮树背后。
  
  你是长桂?来人脱了帽子,停在青皮树底下说,不认得我了?
  
  唤儿跑了。
  
  长桂认出来人正是中午他在麻柳林见过的筏子客。
  
  这么冷,在这儿做什么?筏子客摸了长桂的脑壳。
  
  在这儿等人,等我大大,我大大他们拉石板去了。长桂尽管不自在,还是只有让筏子客摸。
  
  我就是你大大。筏子客说。
  
  你不是我大大,你是个筏子客。长桂说。
  
  我是个筏子客,可我也是你大大,我想带你走。筏子客又要抚摸长桂,长桂像受惊的野兔一样跑了。

  
  长桂从晒坝过,唤儿几个叫他“逮猫猫”,长桂没理睬,长桂不要那个筏子客带他走,长桂害怕。
  
  有个筏子客要带我走,有个筏子客要带我走!长桂一进院子,就开始喊。
  
  哪个筏子客?哪个筏子客胆子那么大?正在竹林里跟李金豆砸马草的大哥问。
  
  我认不到,在青皮树底下。长桂说。
  
  有个筏子客要带我走,有个筏子客要带我走!长桂进了屋还在喊。喊声吵醒了在火炉边睡觉的妹妹。
  
  啥子筏子客?哪个筏子客?婆婆握着明晃晃的菜刀从灶屋出来。
  
  我认不到,在青皮树底下。长桂梦游一般从一个房间钻到另一个房间,希望又不希望在漆黑的角落或者在臭烘烘的大床上看见他妈,或者看见筏子客跟他妈。
  
  屋里不见妈,也不见筏子客。
  
  婆婆婆婆,有个筏子客想把我带走!长桂失魂落魄从黑屋里出来,蜷缩在灶背后的柴草里。
  
  狗啃的,大白天做梦?长桂婆婆给了长桂两个巴掌。你大大他们来没来?
  
  没来,连个影子都没有。长桂爬起来坐在灶门前的一截废钢管上。
  
  只晓得在青皮树底下观望,咋不去金洞坡看看?长桂婆婆喂了个东西在自己没了牙的瘪嘴里。
  
  都说天一黑就有穿白裙子的女鬼从蛮坟里出来,在金洞坡岩堰上唱歌跳舞!长桂站起来往外面走。
  
  少听那些?都在说?哪个看到?长桂婆婆说。
  
  胡常奎他妈看见,说女鬼是修电站从蛮坟里挖出来的,白天住在金洞子里,晚上出来学大寨唱样板戏。  
  
  长桂在厅房里打狗驴子转转。
  
  拿匣洋火出来!拿匣洋火出来!大哥在外面喊。
  
  长桂拿了洋火,乘机留下来装马草。天天渐渐黑了,冻雨还在下,不紧不慢,落在竹捎上,沙沙沙,簌簌簌,响声非常地匀净。长桂婆婆又跑出来在大门上喊,长桂,长桂,你到金洞坡去看看,你大大他们要来了不!长桂听见了,装着没听见。李金豆说,长桂,你婆婆在叫你。长桂说,我在装草。长桂大哥说,哪个要你装草?快走!长桂说,大哥,你去嘛,我负责装草扫地。
  
  长桂大哥说,讨口子嫖婆娘——钱少话多,叫你去就去。

  在下院子的路口,长桂看见胡常奎跟队长几个站在一棵老核桃树底下摆龙门阵,就过去听。
  
  嘿,你大大他们回来了不?我等着喝酒。见了长桂,胡常奎问道。
  
  回来总得从这儿路口过,莫非还长了翎膀飞过去了?长桂说。
  
  有跟你爷爷这么说话的?队长瞪了长桂一眼。
  
  爷爷?狗屁的爷爷。长桂说,爷爷爷爷,吃把豆叶。
  
  狗啃的,看你爷爷咋个收拾你!胡常奎一把抓住长桂,问道,是吃干胡豆还是吃菠萝?
  
  吃你婆娘的奶波儿!长桂耍魂了,在胡常奎怀里横板竖蹭。
  
  再闹?再闹我把你鸡儿割了!胡常奎这么说,假装伸手去掏皮带上的刀子。
  
  把我鸡儿割了?你不想要弟弟啦?长桂挣脱胡常奎说。
  
  碎杂种,你还会骂人呢?胡常奎掏了一把长桂的胯。
  
  哎哟一声,长桂尖叫起来,把老子鸡儿扯脱了把老子鸡儿扯脱了!
  
  莫惹这碎杂种,这碎杂种是个脓包。队长说。
  
  胡常奎说,这碎杂种一点都不像他老子,这碎杂种他们两弟兄都不像他老子。
  
  你晓得他老子在朝鲜负的啥子伤不?他老子在朝鲜叫弹片把卵壳子削脱了。队长说,我们是一起过的鸭绿江。
  
  我晓得,长桂这碎杂种是筏子客的种,他哥哥是刀儿匠的种。胡常奎给队长发了一支纸烟。
  
  胡常奎跟队长说这话的时候,长桂虽然走了,但夹着冻雨的风还是把那些话吹进了长桂的耳朵。长桂转过头,望了一眼胡常奎他们,唱起了骂人的歌谣:“胡常奎他老子的球,三丈二尺六,改成板子镇成楼,一头顶到龙安城,一头顶到桂香楼,还有一头顶到江油去拉豆油……”长桂把“胡常奎”三个字唱得响亮无比。

  
  长桂站在金洞坡朝前望。天是望一眼黑一片,望一眼黑一片。长桂真想拿刀儿匠的刀一卷卷地把那些黑割下来,让天重新变白。
  
  天黑得麻麻渣渣的时候,长桂大大们就出现了。拖拉机“婆婆婆婆”过来了。都坐在拖拉机上,就长桂大大跟在后面跑。
  
  长桂大大身上的血迹是后来在屋里的灯底下才发现的。
  
  拖拉机停在院坝里,人们没有像平常那样急于卸石板。洗手的洗手,喝水的喝水,吃纸烟的吃纸烟。院坝里黑黢黢的。有人坐在石凳上,有人坐在门槛上,有人站着,有人在橘子树底下撒尿。
  
  长桂婆婆猪油炒青菜的声音杀杀杀的,像是铁匠铺子里的红铁在吃水。
  
  一个干部模样的陌生人坐在厅房的灯底下,跟长桂大大吃着纸烟。长桂本能地把这个人跟他大大身上的血迹联想在了一起。
  
  饭还没有端上桌,长桂的瞌睡来了,往灶台上趴,没趴稳,栽倒在了灶背后的钢管上。长桂哥哥过去拉,发现长桂的鼻子摔破了,血流不止。听说流血,都围过来看。长桂哥哥要抱长桂起来,长桂不起来,赖在地上哭。越哭血越是流得凶。
  
  长桂大大说,不起来算了,莫球管他,看他杂种在地上躺好久?
  
  长桂大大这么一说,长桂哥哥便丢了手。
  
  陌生人过来,把长桂抱了起来,问生产队的知青住在哪儿。在晒坝边,在晒坝边。有人回答。我给你带路。问知青做啥?有人不解。陌生人把长桂背在背上,往知青那儿跑,血淌了他一背。长桂哥哥追上陌生人,要他把长桂放下来,他背。陌生人放下长桂,二话不说,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哭起来。
  
  长桂也没有让哥哥背,自己走到了晒坝边。
  
  知青在。知青在织毛衣。知青拿出医疗箱,给长桂止了血,上了药,贴了纱布。知青还摸了长桂的脑壳,说了好些逗长桂高兴的话。
  
  长桂的血洗干净了,长桂大大身上的血却还在,但没有人问起,仿佛都晓得那血的来头,包括长桂哥哥、婆婆、妈和李金豆、胡常奎,甚至包括被婆婆揪得脸上全是疙瘩的长桂妹妹,不然,她怎么见了开拖拉机的胡常胜就吐舌头。

  
  长桂大大在灶屋的柴草里叫醒长桂的时候,除了那个陌生人跟开拖拉机的胡常胜还黑灯瞎火地坐在火炉里,其余的人都走了。哆哆哆,长桂婆婆还在剁猪草。
  
  外面下着更大的冻雨。
  
  长桂揉着眼屎往火炉走,又差点在门槛上绊一跤。长桂注意到陌生人在打量他,又想起筏子客的话——我是筏子客,可我也是你大大,我想带你走。长桂琢磨着筏子客的话,突然记不得那个筏子客的模样了。眉毛。眼睛。鼻子。长桂看了看陌生人的面貌,觉得他就是筏子客。
  
  长桂问陌生人,你,你就是筏子客?
  
  筏子客?我不是筏子客。往后我就是你大大。
  
  陌生人看着长桂,眼里浮出朦胧的爱。
  
  你也是我大大?咋个都说是我大大?长桂感到非常疑惑。
  
  我不想说,你问你大大。陌生人说。
  
  长桂望了眼大大。
  
  长桂大大说,给我们家拉石板的拖拉机碾死了人家儿子,我拿你赔人家,往后他也是你大大。

  拿我赔人家?我又不是个东西,我不晓得!长桂感到无比惊诧。
  
  我已经答应把你交给这位城里的李叔,李叔是城里的大官官,以后,你当了城里人,吃不愁,穿不愁,念书不愁,一辈子都不愁。长桂大大说,口气从未有过的温和。
  
  长桂说,我不晓得!我不当城里人!

  啥子不晓得?不晓得我不是在跟你说?长桂大大态度又凶起来,等东西收拾好了,你就跟你李叔走,你李叔明天还有事,啥时候想回来回来就是了。
  
  下午有个筏子客,也叫我跟他走,也说是我大大,现在,又钻出个李叔,又叫我跟他走,你们把我当啥子了?
  
  长桂哭着跑了。
  
  哭?尿水子还把人淹死了?这屋头老子说了算!长桂大大咬铜嚼铁的。
  
  长桂婆婆拐着小脚出来,站在陌生人背后说,长桂不送人,长桂是我一泡屎一泡尿拉大的,我不同意拿长桂送人,哪个要拿长桂送人,我就跟他泼老命!
  
  长桂婆婆手头的砍刀亮闪闪的。
  
  不拿长桂送人,人家就要把事情交到公家,他常胜爷就要坐班房,他常胜爷是给我们家拉石板碾出的事,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坐班房?长桂大大说,再说,又不是拿他去喂狼,是拿他去享福。

  
  在长桂婆婆与长桂大大扳嘴劲的时候,长桂走后门悄悄地遛出了出去。长桂不喜欢这个家,但长桂也不想跟人走,长桂只想坐筏子去江油,看一看山外面是什么,平原是什么,然后再回来。但长桂知道,他犟不过大人。
  
  大人就要拿他送人。长桂想给唤儿说句话。长桂摸进唤儿家的院坝,看见唤儿家的门关着,黑灯瞎火的,又绕到房子当头唤儿睡觉的房间外面的采地里。长桂绕路的时候,翻过了一个栅栏。有一只猫黑糊糊的,在栅栏下面。长桂从那畜生喵那一声,才晓得它是猫。长桂差点踩着了猫。
  
  唤儿的睡房窗子没关严,但里头也没有灯。长桂敲了敲窗框,没敢怎么使劲。窗子里有动静。“是贼娃子,还是毛狗子?”。是唤儿的声音。喵——喵——长桂学了两声猫叫。“原来是猫儿。”唤儿伸过手来关窗子,被长桂逮住了。唤儿叫唤了半声,就听见长桂说,唤儿,是我。是你?你是哪个?唤儿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有些懵懂。长桂说,我是长桂,我有话要给你说。唤儿说,你等着,我出来。唤儿打开窗子,翻了出去。
  
  给我们家拉石板的拖拉机把人家城里人的娃儿碾死了,我大大要把我交给城里人。长桂说,死了娃儿那家子的人就坐在我们屋里,说等一会儿就要带我走。
  
  你同意了?唤儿看着长桂。
  
  其实她什么都看不见,包括长桂混了冻雨的眼泪和脑壳上的蛛丝。
  
  长桂没再说话,立在那里黑咕隆咚像个树桩。
  
  我晓得你同意了,我晓得你想当城里人。唤儿走过去,边说边摇那树桩。
  
  长桂还是不说话。
  
  你不开腔,你到底是树桩还是神桩?唤儿推了长桂一把。
  
  长桂突然抱住唤儿说,我不稀罕当城里人,我也不喜欢自己家,我不晓得我该咋个办。
  
  长桂哭起来。
  
  黑夜里哭泣的长桂像一棵割满口子的幼小的漆树。
  
  要是你,你呢?你愿意跟人走吗?漆树还在一点一点流出生漆。
  
  那要看对我好不好,有没有好吃的了。唤儿回答得很轻松。
  
  好吃的肯定有,人家是城里的,又是大官官。长桂说,对你好不好就难说了,你又不是人家的亲生娃儿。

  
  正说着,路口突然有了响动。手电光也在樱桃树和竹稍上晃荡。
  
  长桂,长桂!是胡常胜在喊。
  
  桂娃子,桂娃子!是长桂婆婆在叫。
  
  跑?给老子跑?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是长桂大大在骂。
  
  长桂没跑,一动不动躲在菜地边的一截断墙下。唤儿说,咋办?是跑还是不跑?
  
  长桂拿手蒙住唤儿的嘴。
  
  响动感染了整个村子,好些人家的门都开了,人也出来了,有人在问,有人在答,更多的人加入了收索队。樱桃树在摇晃,青皮树在摇晃,竹子在摇晃,光秃秃的梨树苹果树在摇晃,越来越多的脚步在摇晃,越来越多的声音在摇晃,越来越多的光亮在摇晃。
  
  村子倾斜了,像是要把长桂从看不见角落倒出来。
  
  唤儿家的门也吱地开了。唤儿大大披着棉袄站在屋檐下自言自语,深更半夜的,在搞球啥,老子出去看看。
  
  响动去了下院子,站起来要跑。
  
  等等我,我带你到一个地头去,保险他们找不到。唤儿说。
  
  长桂没听,一个人翻过石墙,跳过水沟,绕过几棵巨大的红椿,再翻上更高的石墙,跳过更大的水沟,跑进了麦地。
  
  长桂穿过麦地,绕到挑水路,翻过石墙,钻进了自家院子的竹林。院子里静悄悄的。屋里有灯没人。长桂摸到石磨背后,再摸到驴圈里。驴子已经睡了。长桂向来心疼驴子,而今长桂遇到了麻烦,它却呼呼大睡,长桂总感觉心头不是滋味。长桂搂住驴子的颈项,亲了一口,驴子没有反应,长桂的眼泪沾在了驴子粗糙的毛发上。
  
  长桂没敢在自家驴圈里久留,绕过房子当头来到后院。后院是一个长着樱桃树的长方形平台和一个废弃了的偌大的猪圈。猪圈一直都是长桂的乐园。樱桃开花的时候,冬天收拾的柴草还没有烧完,一捆捆立在石墙边,长桂跟婆婆在柴堆里晒太阳。还有长桂妹妹。有时候唤儿和别的孩子也来。婆婆做着针线,给他们讲红军的故事。樱桃熟了的时候,长桂就坐在石墙上摘樱桃吃。露水濡湿了头发和手,手掌就开始起风湿,又痛又痒。一种幸福的痛痒。夏天,后院灌木茂密,是蛇和蝉的世界。踩在石墙上,拿篾条和蜘蛛丝做的网子在高大的红椿上捕蝉,又是另外的快乐。
  
  “那娃儿从停在养路段门口的一辆卡车肚子底下跑出来,等到我看到,就来不及了。”
  
  “我把娃儿从地上抱起来,娃儿满脸是血,还有口气,我抱起娃儿就往县医院跑,跑到纪念碑,我感觉娃儿越来越重,停下一看,娃儿已经咽气了。”
  
  是长桂大大和胡常胜的声音。
  
  “我不听这些,我只要你们给我赔个孩子,今晚上就得带走,明天我老母亲就要从成都来,她还没有见过她的孙儿,得有个孩子让她见着。”
  
  是陌生人的声音。
  
  陌生人在吃烟,火光忽闪忽闪的。
  
  长桂爬上房背后的堰渠,很快转移了。堰渠很窄,长桂几次掉进了堰沟,好在堰里并没有水,爬起来很容易。

  
  长桂在麦地里跑,一边跑一边想象全村人都在追杀他。麦子只有韭菜那么深,长桂却想象麦子正在扬花。看不见麦子的颜色。长桂在想象里双腿开始发软,像是踩在棉花里。
  
  没有风。冻雨还是那么大。沙沙沙。杀杀杀。没有风,树木和竹子却在疯狂地摇动。长桂跑出麦田,跑出了村子,上了上学的土路。突然,背后响声雷动,像是在围剿一头盘羊。全村的人已经对他形成包围之势。他本能地恐惧起来。前面不远处有一支部队在堵截他。是那个县革委官官的部队。他走投无路。他发现他对唤儿的好感还在,对大大的仇恨还在。他知道他要完了,他觉得非常地遗憾。
  
  后面的人在步步逼近。全村的人在步步逼近。唤儿在步步逼近。长桂就要被全村的人围住了,有男人、女人、小孩,他们手里全操着家伙。长桂大大也在人群里,他像是已经不认识长桂。长桂清楚地看见队长抱着一廷机枪,而另外三个女民兵正在要向他掷手榴弹。其中一个叫冯婉珍。   
  
  在手榴弹开出的花瓣里,长桂变成了一只鸟。这是长桂万万没有想到的。其实长桂也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变成了鸟,他只是栖在了一棵绿油油的树上。从枝叶间往下看,长桂看见他大大和全村人正举枪瞄准他。他不怕。他相信他们看不见他,即使看见也打不中。长桂有一种强烈的掩耳盗铃的心理。开枪了。长桂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从一丛枝叶飞到另一丛枝叶。长桂用树叶挡住他的脸,两只眼睛却在叶逢间寻找唤儿。
 
  有人终于发现了长桂,高喊鸟鸟,开了炮。
  
  长桂完了。
  
  长桂最后感觉到的是从树巅坠落下来的那一点儿飘。

  
  从梦里醒来,长桂发现草垛子已经被冻雨濡湿,唤儿正在拔开湿草,掏出干草给他盖。
  
  你刚才抽筋了!唤儿说,还说梦话,说什么胡汉山又回来了。
  
  唤儿,筏子客会搭我们下江油的。长桂摸着唤儿的脚。
  
  肯定会。唤儿说。你妈跟筏子客熟。
  
  筏子客是我大大,我的亲生大大。长桂坐身起来。
  
  我晓得。唤儿说,你想通了,愿意跟筏子客走?
  
  我想通了,我愿意跟我亲生大大坐筏子走,还可以路过江油。长桂说。
  
  叫你亲生大大把我也带上,我好给你当媳妇儿。唤儿抱住了长桂。
  
  村子就在不远处的山脚下。安安静静的,像是熟睡的人,又像是一座坟,没有了一点光,没有了一点声音。
  
  望着漆黑的夜漆黑的村子,长桂感觉非常地陌生,像是自己从来都不曾在那里生活过。
  
  筏子还泊在麻林柳边的浅水里,一架连一架,透过落光了叶子的麻柳树,隐约看得见反射在水里的天光。
  
  夜似乎亮了一丝儿,但冻雨还是冻雨。


附录:

长桂近况

  长桂没有能够像他想象的那样坐上筏子跟他的亲生父亲走,也没有跟那个革委会副主任去当城里人(由于长桂婆婆的泼命),而是继续留在了涪江边的那个小村庄。
  
  等长桂大大再找孩子交给那个革委会副主任,革委会副主任已经回成都了。
  
  从那个恐怖的夜晚之后,长桂再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亲。长桂问起过他妈,他妈说,你问那个筏子客?他死啦,死在煮水里啦。   
  
  胡常胜最终被判了三年徒刑。三年里,长桂家一共赔偿胡常胜家2326个工分。每个工分投人民币0.08元。
  
  长桂1978年小学毕业,考进了县城中学。1983年高中毕业,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1987年大学毕业,分配在成都一家科研单位,从事软件开发。1989年,长桂赴美留学,并定居美国。现年3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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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2005-1-28 14:12 | 只看该作者
接白版。

放一块,好联系!
3#
发表于 2005-1-28 14:16 | 只看该作者
小说采用纪实的笔法,讲述了那个特殊年月的故事。从我本人的阅读上看,很亲切。虽然年月之于我是陌生的,但故事中的语言,特别是一些方言却很亲切。问好。

为了便于大家学习,把上期的接上。http://bbs.zhongcai.com/showthread.php?threadid=37183
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21:47 | 只看该作者
谢谢和鲁好兄弟!
5#
发表于 2005-1-30 17:11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用“黑白版”这一种新的表现方式,作了深刻的探究。
《冻雨,1976的初春》中的对人物形象刻划,突破了传统的模式。
富有诗意的语言,又自然融入散文化的灵活表达方式,更加强了可读性。
我把这两版都收藏下。学习了。
6#
 楼主| 发表于 2005-1-30 19:39 | 只看该作者
7#
发表于 2005-1-31 22:00 | 只看该作者
我都不敢看长桂两字了,阿贝兄不长的文字把长桂写的那么真实,让人骤生怜爱。
8#
发表于 2005-1-31 22:27 | 只看该作者
厚重的文字,读了感动,学习,祝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9#
发表于 2005-1-31 23:28 | 只看该作者
精华。
10#
发表于 2005-2-1 05:1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阿贝尔 发表
俊子,给你:http://6158.net/com/qingxie/myhome.htm


打不开啊
11#
发表于 2005-2-3 09:08 | 只看该作者

好文!

你是个优秀的作家,面对这样的文字我只有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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