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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非计酬] 一个人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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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2-17 12: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像亲人那样恋爱
闫文盛著


  这是一部关于恋爱和孤独的书。
                                                     --增补的题记

第一章

有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我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女孩子迎面走来。她本来是愉快的,因为那呈现在嘴角的笑意已经说明了一切。我自己并不在意她到底愉快与否,只是在突然间发现她一直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然后停住了。她微微扬了扬头,专注地看着我。我心里慢慢地就变得慌乱起来,然而我还是茫然和困顿的。她的笑意在转眼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后来,一直没有听到她说话。许久之后我才缓过神来。我努力地回想,可大约还是天气的缘故,我始终不能从一种情绪中解脱出来。站在街头四下里看,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的街区将所有的记忆都切断了。我回过头去,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回到家中,那个女孩子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盘亘浮现。也许她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我从未发现罢了。可她毕竟就在那里,即使在我离开后许久,回过头去,还是会有一团柔和的笑意。我迷恋着的、亲吻过的、在很长的时间段里思念过的,我几乎就要相信我会永久注视着的--这个名叫许晓晴的女孩子的笑;在我离开许久之后,在无声无息的时间内部,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那种笑会穿透层层叠叠的空气阻隔,抵达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只有在这种笑意降临的时候,那种曾经刻骨铭心的牵挂才会减轻,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觉得生活重新变得欢快起来;那些纠缠多时的难题:慢性病啦,复杂的家事啦,都会渐渐隐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说起来真好象已经很久了。可在我看来,又总是觉得一切恍然如昨。这两种感觉交替出现,似乎并不是几年前的事,竟时常觉得是上辈子里早已发生过的。那时她就说过:“前生你是个负心人,欠了我的,这辈子必须来还。”这声音还在,可两个人已经分开很久了,再也不相见了。

对你说什么好呢?我那时23岁了。在《都市新报》做副刊编辑。许晓晴21岁。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生。然后我就是24岁了。许晓晴22岁。时间并没有给我留下丝毫喘息回顾之机。这当然应该不会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只是我慢慢留意到它仍在逐步催逼,我的25岁,26岁,都一晃过去了,今年我27岁--许晓晴25岁,她说过:到我28岁的时候给你当情人吧!想起来真是吓人一跳。说这话的时候是在那样一种特别的情形之下,简直什么玩笑都可以开得。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其实她哪里又能想到,仅仅在三个月之后,我们就迫于各自心里的压力分了手。当初的说笑,成了一个特别的印记,留在分别后各自的心里,见证着时光把记忆一点点地席卷、抹掉。片片碎屑,再也遮挡不了生命的丝毫风雨。

无论是许晓晴,还是我,都说过这样的话:一旦分开,以我们的性格,就等于是咫尺天涯,时间的阻隔并不是真实的理由,但却成了实实在在的借口,双方都不可能再回去了。我后来才明白为什么总是那么迷茫,我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一直纠缠是不想让时间成为分别的借口,但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改变分毫。终归是突如其来的分离,没有诀别。却那么清清楚楚的,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仿佛最初,两个人就是那么陌生。

    不过,我最终认可了许晓晴将真正离开我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此前虽然我们分开,虽然知道这结果可能不佳,但心底里的希望并没有完全丢弃。我只是觉得一些不好的预感可能成为真的,我一直嘀咕着她会有别的事情瞒着我。而我知道自己无理由要求她将所有的事情说与我听。她经常说的是她幼时,总是一个人玩耍。我曾经问过她是否觉得寂寞,她说早已习惯了。我听了总是心疼。但我们的想法并不总是一致。有些话,我们一直不说。我们曾经觉得彼此间的交往就像是偷情,完全没有理所当然的正当恋爱的感觉。我可能以为,她也曾经想过,我们之间布满了狡诈的陷阱。仿佛双方中的另一人总是因为需要练习方进入了恋爱的角色。但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冷眼相对,双方心里都积攒了太多不可谅解的成分。一旦正式地面对它们,所有的记忆都会引发内心最深层的痛苦。有一回我看着她在接起电话时又可以拿我熟悉的调子撒娇,间或说起别的人生中的一些琐碎事情,我一直坐在旁边观看着,心中虽然不舒服,仿佛自己最熟悉的那一部分终于流失了,但还是替她高兴了些。而我自己又似乎解除了心头的束缚,使一份完整的爱情有了另一个出处。她不知想不想着回避,但表面的姿态却已丝毫不拿以前的事情当真。我听着她的语气变得与以往渐渐不同,刹那间竟觉得自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这之后,我就辞职了。                  

我曾经反复想这件事情来着。譬如我一直觉得她在分手不久后就有了新的男友,而且一些不知避讳的朋友在我面前反复提过这事。至于那个人,我一直未曾见过。她同别的人是如何好法,我一直想不通,在这上面,我的想象力是简单的、保守的。我总是觉得,没有人会比我更加理解爱的含义了。那时我就是那么幼稚和狂妄。

你知道的,那一年,我23岁了。我叫杨亦禾。

在冬天暗寂的夜里,我常常站在报社里某一间办公室的窗口。这种无所事事的光阴事实上只属于这样暗寂而寒冷的冬天所独有。已经有大约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我下班后会站在这儿,看着街道上冷清的商店和缩着脖子往家赶的人群。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但一般情况下,到了这种时候我已不知道除了站在这儿,还能有什么事情可做。当我被自己身体中潜伏的疾病弄得手足无措,同时也被一种无来由的自尊折磨到令对方不堪的境地,她看着我在一群同事中间有说有笑,惟独对她无法保持一点曾经的熟络和亲密,而她也能够对这一切报以最简单而直接的自卫。到了后来我们连电话也不打,不发短信。我们在一个单位里上班,一周相见的天数在四天以上。但彼此之间却再没有多少话可说,只因为有一些曾经微小的障碍发展成了很深的隔阂。
只是这种隔阂的存在却导致了心里更深的难舍难弃。我总是看着她从我的视野中穿出去,一下子离开得很远。而我在强忍着心中那种泪流满面的冲动。办公室里,上夜班的同事都已经安静下来。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反常。而我自己知道,每一天的情绪起落,足以毁灭我所有的欢快。我掉转头,发现她桌子上的照片依旧那样摆放着。她在那里笑。无邪而且明净。她的眸子里隐含着对世界的一份好奇和憧憬。那时她的年龄更小,应该是在十八岁或者十九岁。她的头发长长地拢在脑后。像我初见她时,她就是那种样子。
我们之间真正的交往应该在十个月左右。而热恋的时光是六个月。即使我吻她,一整天几乎不干正事地彼此亲密着时,她仍然不肯相信我们是可以在一起的。我心里有个结一直固执地存在着。面对后来我们彼此的生疏和有意冷淡,她或者我,都不能够首先将这种僵局缓和下来。只是心里头那种怒火常常升腾起来,她看着我,或者我看着她,所有亲近的举止都再无法做出。那种原本就有的障碍凸现出来。而我的怒火总是无处发泄。我总是先于她离开我们之间彼此尴尬的那种局面。而在此之后,我觉得自己心里那根弦像是自幼就绷紧了,我那么自尊而脆弱地反悔着彼此间的生疏,却在面对面时,常常不发一言。
还是因为特别在意。
曾经有许多时光是那么无所芥蒂的。仿佛我们生来如此。由陌生到熟悉几乎没有过渡。当后来我仔细回想这一切时,我才知道,我太仰仗自以为是的曾经了解彼此的那种感觉了。
我在窗口站着,有一天还看到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最近的一盏路灯下,那昏暗中的飘落被照耀得如此鲜明。可更深的夜色中,只看得见是满天满地,真正难以辨别的白色形影。如同爱情,哪怕我们仔细回想,却又如何能分得清楚?我后来终于略微可以感觉到自己总是不快的由来了,对于这个爱着的女孩子,却一直说不出来。一再地重新看见她时,她的心思可能做了少许的改变。这是极有可能的。我总是相信自己已经做了努力。哪怕错位也是这样。我已经告诉过她了。我的爱情。我还想抱住她。叫她知道我心中的感受。但总是有什么东西不对了。我看着她暗自伤神却高傲的神色,以前能够下到的决心全已失去,我只觉得自己的矜持能够保护自己。仔细想想,还是心中分外自私。以前每次这样我们都可以越过去,彼此心底不会藏匿那么多的埋怨和顾忌。但现在,她从我的身边走过去,神色冷冷的。抑或是,我首先如此。这是我多年来的习惯了。而此刻,我多么怨恨它。

现在,我在看我很年少的时候,十岁、十一岁,十四岁,就已经有了以后我成年时代那种忧伤和决绝的先兆了。我的天性来自母体,获得这样的结论后我大吃一惊。不过,对于那些飞逝的往事,我一直无力控制。它们在经过我的身边时停留了一阵子,然后就那么迅捷而无所谓地离去。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忘记,像忘记许多长大成人的秘密。不过,许多时候,它们还会不期而至。我在超过十岁的时候就有了一副郁郁寡欢的面孔。尽管我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不快来自何处。同样,我身上本来也具有固执的成分,尽管我在年少时期接受的亲情并不少于弟弟妹妹中的任何一人。对于我来说,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就是我的母亲,她后来也看到了。                                                                              

很久以来,我一直相信母亲是知道的,关于这一切,关于我的郁郁寡欢,她都一目了然,她只是不说罢了。

我那时生活在晋南乡下。我的母亲是个小学教师。她有两个儿子。我有个小我三岁的弟弟。正常的情况下,一日三餐,我们都是在家里吃。极偶尔的时候,母亲会提上礼品,带上我们出门,到一位亲戚家里。她对别人说:这是我的孩子。她不说,别人也肯定知道的,只不过,这样她就错过了炫耀的机会。这样的日子,家里就不会开灶了,母亲在亲友家里谈笑风生。时不时地,将我和弟弟牵扯进她们的话题。对她来说,我们就是她最大的希望了。这我也是知道的。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她高兴,这样的老生常谈就不绝于耳。我的父亲,是个铁路工人,时常离开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他是不熟悉的,就像现在,我谈论事情,也常常绕过他,从母亲那里开始。  
但在只有一个母亲和两个儿子的家里,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时间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它丝丝缕缕地滴答着,仿佛永无尽头。我有时会在夜里醒来,听到黑暗在寂寞的世界中涌动,它流过万物的身边,又似乎顾自行进,对所有的事情都无限疏离。我在懂事以后感觉到忧愁,那大约都是在夜间。因为我很少见到父亲,而母亲又通常睡得很浅,我只要一有动静,她就会醒来。我害怕她醒来,即使如此,仍然时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年轻的母亲,那时,她大约在三十三四岁,像往常一样,她会看着我夜半惊梦时变得仓皇失措的脸--“你又在做噩梦了,孩子?”总是这样,她的询问带着夜里人们常有的那种柔弱无力的感觉。我为此而变得更加难过起来。而母亲,也像是失了魂似的,她一直在喃喃自语着:“你爸爸,那个死鬼,哎,他在哪里呢?”
我的梦总是支离破碎的,由此我觉得我的生活也是支离破碎的,而且,有一段时间,我开始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快到十岁了,为此,经常突兀地想起父亲。我闪烁其辞地问起父亲的行踪。母亲本来正在忙碌着,锅碗瓢盆磕碰在一块儿,听到我的话,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了,屋子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我本来还想继续问下去,但看到母亲的反映,硬是把好奇心收起来了。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说我怎么能知道呢?他去的那些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这十多年,除了县城,我哪儿都去不了。”

我九岁半了,弟弟六岁,就是那一年夏天。爷爷去世了,父亲从外面回来。我放学回家,看到他坐在母亲的身边。他的身子坚硬得像一块石头。我犹豫了一下,喊了声:“爸爸。”他转过头来,双目炯炯有神。显然还没有哭过。我想,他应该哭的。这样想着,我却不敢离他稍微近一些,他向我伸出双手,我猜想他可能是想抱我一下。可我已经九岁了,想必是太大了。他转而放弃了自己的初衷,而是抓住我的手臂,用一种大得出奇的力把我使劲拽到他的身边去。说实话,我非常反感他的这个动作,但因为恐惧,丝毫不敢说出来。我的父亲,低头仔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母亲一眼,然后用一种尽量掩饰起来的悲伤的调子说道:“爸爸不在家,让你们母子受委屈了。”我丝毫不愿意听的这种辩白,因为这种说辞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加重了我的心理负担。这件事情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奇怪不已,因为在他说着“爸爸混蛋”的时候,我不仅没有原谅他,对他的仇恨反而在一点点地加深了。从始至终,母亲并没有说一句话。但我看到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今天,母亲52岁了。我在同她说到自己的感情经历的时候她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我本来有许多年不会同母亲说这些话了。在我18岁踏入大学门槛的时候就不说了。这固然是因为我自以为已经长大成人的缘故,另一方面,看着母亲已经布满了皱纹的脸,她两鬓的缕缕白发,我深信她对于这件事情的承受力绝不在我之上。许多年前,我看着她为了孩子奔走操劳,她从未曾在我面前诉说过对时间的那种恐惧。反倒是我看到衰老一点点侵蚀了她的脸,她的身体,那时间来去匆匆,有时会让我突然感到震惊。十七年前,她出于对自己未来生命的恐惧,收养了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女孩,为此我又多了一个妹妹。自此之后,我自觉地远离了家庭的中心,直到我考上学校外出。母亲已经43岁了。在我离开家的前一天,她一个劲地向我抱怨这些年来我对她的冷漠,简直不像一个从小受宠的儿子,她的语气多疑,语速极快,并且很快就流下泪来了。刹那间,泪雨滂沱。我想到了这些年来她孤零零的生活,在乡下,这样的生活并不多见,我很快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冲动之下,几乎就要逃跑了。幼小的妹妹很不习惯这种氛围,她很快就离开我们了。我的心里在担惊受怕,因为我知道母亲可能又将生活在孤独和恐惧之中,这种恐惧一旦深入她的心灵,就会将她置入新的精神危机。

    好在,父亲不久后就提前退休在家了。母亲让妹妹写信告诉我说: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仍旧沉默寡言,你们父子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切的一切就是这种样子的。我收到信的时候,正是大雪初降的寒冬时节,那天夜里,我在被窝里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我告诉母亲:我很高兴,父亲终于回来了。
    我说,这下子,我就彻底放心了。


第二章

许晓晴曾经问过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我已经说不上来了。但事情似乎没有过渡。我当然回答说,就是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她歪过头去,似乎不能相信。那算是一见钟情吗?我指了指她的头发,说:那时你这一头长发,瀑布一般披散在肩头,像个武侠剧中的女演员。那是你还戴一幅眼镜,又愣又傻。像个小傻瓜。后来有一次,你还说自己的眼镜被别人放在高处的窗棱上了。说话唠唠叨叨,像是没有长大的样子。
她忽闪着眼睛,第一次对着我说话。在那个晴和的下午。
后来,她的眼镜就摘掉了。

    我从一所水利学院毕业后,到一个灌区工作了几个月。因为喜欢写作,很快就把专业抛弃了。这是2001年的上半年,我离开学校已经七八个月光景,但生活并没有呈现出什么特别的征兆。
    到《都市新报》上班的头一天下午,我被分配到副刊部工作。这个部门除了我这个新人之外,都是女孩子。我站在那间办公室的入口处,觉着她们有意无意地看我。我一时间分不清该离开了还是要继续停留。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忙。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多余人。为了使自己显得自在些,我走到那张分配给我的桌子前,把报纸、笔墨什么的一古脑儿拿了过来,尽量把眼前的桌面堆满。我那么渴望自己能够尽快忙碌起来,最起码,不要像当时这样置身于局外。但我的想法得不到重视。只有一个埋头工作的女孩子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笑了笑。但没有得到回应。她又不动声色地忙去了。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像是个刚刚离开校园的大学女生。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整个人给人一种非常清爽的感觉。只是那副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起来有点碍眼。她神情肃穆地坐在我视线的正前方。长相有点像我的一个堂妹,但一直以来,我以为我的这个堂妹是不漂亮的。但她却是俊俏的。我仔细地看她,觉得似乎再也熟悉不过。可是我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形象存在,我反复地咀嚼着这件事,想着只能是这样,不能不是这样。她在我的脑海中半是清晰半是模糊地留下来,这个恍惚之间的疑虑,恰恰也是形成此后一切事件的动因,这一形象之所以有这样的一种功效,倒是我从来未曾意识到的。

    这个叫许晓晴的女孩子像知道我要来似的。她丝毫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不久后对我表示出好奇之心。但她坐在那里,对我有意无意制造的一些响动毫无反应。我鼓起勇气同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她似乎并不热络,大约还是因为不太熟悉之故。不久后的一天,应该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吧,我被这一群女同事拉到一个饭店里吃饭。她们都在肆意地开着我的玩笑,觉得我沉默寡言,似乎是个老实人。又问我谈没谈女朋友。因为像我这么不爱说话的实在少见,可人样儿--她们一直评论长得尚可。所有人似乎都是糊涂的、卖弄的。只有她在开玩笑时照顾着分寸。我对她们全无恶感,而且私下里觉得也不致于造致她们的任何不快。我只是同她们待在一起还不太自在。有时我脱离了她们的话题,游目四顾。说实话,我只想同她们保持着一定距离,那样可能对我保留自己的私人空间比较有利。不过后来她们知道了这一点。“我们是觉得你初来这里,怕你寂寞呢,所以才拉你聚会。没想到你这个人不领情。”说话的女孩子叫廖晨静。是个比我只大一岁的家伙,不过她大大咧咧的,哦,对了,她还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想,我的部分尴尬也来自这里。
    此后还有一天,一个有趣的女孩儿背着一个电脑包进来。那时恰好只有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待着。她似乎见不到她认识的人,也就无须同谁打招呼。她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插上电源,然后就噼里啪啦地写起文章来了。我觉得非常好玩儿。她的工作使我的神志集中不起来。不过老实说,我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她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出门前扭头看我一眼,说了声:我叫墨菊。帮我看一下电脑。我一会儿过来。她的身体非常好看地摆动着,我低了头一想:水蛇腰。我不好意思问她是哪里人,在这里做什么事情。我猜测她应该也是我的一名同事。但她始终没有说。

    天气慢慢地热起来。这已经是五月的中下旬。我非常害怕夏天的炎热。一群女同事不约而同地穿起了夏天的服装。我被眼前的情景搞得眼花缭乱。好在手头的事情多起来,而且,开始有了一块自己独立制作的版面。工作其实非常轻松。我经常借故约稿出去了,到下班的时候也就直接回家。不过夏天里在外面跑动的滋味也不好受。我只是对这份工作的新鲜感没有过去,而且尽管不一定喜欢被别人唤作记者什么的,但报社的工作还是令我充满了一种生活正在进行的感觉。我有一次夜里十点多到一位已经约好的作者那里取一份稿件。她所在的单位离我的住处很远。她的办公室所在的楼上灰暗幽深。我只是与她通过电话,双方并不曾见过。我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后她从另外一条楼道走出来,仿佛一个隐身人一样。她说:哦,是你。我注意到她的神情,仿佛睡觉起来,连洗刷的事情都没有顾上。我取了稿子道了再见,就下楼了。夜色纷纷涌出这幢大楼,外面的月光正好。

    此后想起来,刚来报社的这些日子,我大量的时间都被所谓的“工作”占去了。直到许多天后我才发现真正的夏天来了。这时我同部门里的人都熟悉了。她们开始肆无忌惮地开起我的玩笑。六个女孩子中,只有许晓晴没有明确的男友。有一天下午,因为在酒店里喝酒喝多了,廖晨静就同其余的同事一起鼓动我来充当这个光荣的角色。我觉得自己的脸色一下子就涨红了。其实主要是怕许晓晴反感。这些同事中,她平常同我说话最少。我有意观察过她几次,觉得她有时大大咧咧,不像是孤僻的性子。可有时她长时间地坐在那儿,不发一言。有一回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她仍旧是埋头看着稿子。我咳嗽了几声,想同她搭腔又不知从何说起。时间久了,我反而觉得同她最为生疏。每到阴雨天的下午,她总是来得很晚。这一年的雨水又特别多,仿佛有意同我们作对似的。我习惯看着她专注工作的样子。也渐渐习惯看着她收拾了东西离开办公室。她多数时候会同大家道再见,极其偶尔的情况下也会疏漏了这一环节。我总对她有一种琢磨不透的感觉。可她似乎对这些浑不在意。这一次,因为玩笑开得大了,我有些心神不宁。不过想想还是别人的主张,就装作丝毫不介意的样子。我想看看她的反应再作定夺。出乎我意料的是,她马上就接受了这一玩笑。“好啊,杨亦禾,你就来做我的男朋友吧。”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微红的脸色看起来比平常更加迷人。她没有表示反感,我发现我的一颗心尘埃落定。她甚至在大家面前喊了一声:“亲爱的。”应该说,我对她早有好感。因为在这种玩笑面前,到底是我不自然的成分多一些。不过我对她的心理并不清楚。她在看我的同时装出了一个少女样的无邪神色。我心里慌乱了一下: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在她们面前我时常戒酒不喝。随着时间的推进,我们在一起的次数越来越多。在这次聚会之前我还病了一次。大约夜里十一点左右,我下班回家。走在半路时,非常突然地出了一身虚汗。浑身虚弱得仿佛经历了一次5000米长跑。路上的车辆已经很少,空荡荡的街道上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我产生了许久以来都没有过的恐惧感觉。那一刻,我觉得死亡似乎离我很近。那种深渊般的蛮荒感觉也离我很近,我想着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许多年前我就这样想过了,所有的人都与我没有什么瓜葛。在这种时候,我还发现自己可以做出那种妄自尊大的笑容,有点心酸,也有点自嘲。这一切大约与我的心境最为相似,刚开始我还想支撑着回去,但是越来越深入的空虚感强迫我停下来。我把身上的钱掏出来,觉得似乎还够住一夜旅社,就临时改变了回家的主意。第二天在旅社里醒来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过这一次留下的记忆没几天就变得模糊了。但当她仔细地盯着我看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了,那一次,我也是喝过酒的。这一天她真是喝多了。不一阵子她甚至拿了一只杯子放到我的面前来,在别人的怂恿下她要我同她喝完杯中的白酒。“喝吧,亲爱的,为什么不喝?”我估了一下,两个人的杯中,都大约有二两左右。大家都看着我们。我不想让人扫兴。“喝,”我说。当那些液体进入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感到了那一个夜晚传来的冰凉的气息。这气息使我嘴里感到苦涩,心里却觉得宁静下来。

    我记得她们后来并不罢休。许晓晴却不再喝了,并且也不许我再喝。我趁她不注意在桌子下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的神情马上就不对了。一个小时后我们从酒店里出来,她突然抬起头问我:你爱我吗?

    这就是发生在那个夜晚里的事。后来我重新去过那个位于柳巷里的酒吧。舒缓的轻音乐静静地流淌在我的周围,像她的影子环绕在我的周围。我注视着她曾经坐过的凳子,有两只绿色的藤条把它架在了半空中,就像个简单的秋千架。我听着她的声音,她口气清新,吐气如兰,我不知道曾经发生的这一切是真实的还是虚幻。我23岁了,但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也许她也没有。确实,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对待这种事儿。所以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不过她仰起头来的一瞬我是察觉到我的心跳加速。我甚至没有考虑到后面可能有人看到我们的背影就低下头来吻了她。她仿佛没有料到她的提问会带来这样的答案。我拥抱她时她的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不,不要。她说。我感觉到她的拒绝像是根深蒂固。真的不要。你不要这么强迫我。我在接近她的唇时她的抵抗变得软弱下来。她们都会看见的。别这样,她说。我一直未曾理会她的意见,我想她或许只是害羞。我双臂加了力,我希望就这样抱紧她不动。而且那种虚弱的感觉又来了。我对她说:我多想在这样的时候抱着一个人。真的,有你在这儿,我的感觉好多了。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或许被我的举动吓怕了。但她突然使劲推开我:你干什么呀你?喊完这一句,她不等我反应过来就一溜烟地跑出去好远。我呆呆地站在当地,一遍遍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可是她根本就听不见。后面的人走得近了。
    我开始发疯似的喊她。她们都被我的举动弄得惊慌失措。我这时已经无法顾忌别人的想法。我说:许晓晴跑了。你们帮我把她找回来吧。可我的一切努力似乎白费心机。远远的,我看见许晓晴打了个的,顾自走了。

   
第三章

    这一天上午时分,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妹妹在电话里说:“妈妈病了,哥,你能回来吗?”电话很简洁,我几乎相信我的预感就是真实的。
    我喝了酒后睡眠很成问题。那一夜就是这种情况。我睡下很久后还是无法入眠。暗夜里,所有的往事都很清晰。在这时,我开始痛恨我顽强的记忆力了。

我看见了。关于家里的那些事又出现了。许多年来,我对自己命运的那部分担忧总是会时不时地跑出来,它一次次地加强了我的疑虑。而这种疑虑曾经不同程度地得到过证实。正因如此,我从未真正谈过恋爱。有几个女孩子闯进过我的视野,但疏忽之间,她们都被我自己赶跑了。她们最终是不见了。

我三岁。我现在想不起来我三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了。但母亲记得。她一次次说起这件事来的时候有一种邪恶的快感。我以为。有时我简直弄不懂作为小学教师的母亲为什么会犯那种疯病。我听过她讲的许多课。语文课、算术课、音乐课。课堂上的母亲表情严谨,但风度翩翩。母亲唱起她记忆里的爱情歌曲,神情沉醉,如同天使。但她还是会疯掉。在许多年来,关于这种身世,成为我心头难言的隐衷。她说:“我病了的时候你一个人在大院里到处乱跑,有一次都爬到井口边上了……”第一次听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八岁,我大声喊:“妈妈你当时在哪里?”在心里我一个劲地埋怨着她。在我以前写的许多文字里我避免写到这个。后来她还在说。我心里恨极了。我觉得她是培养我对这个世界的抵抗力,但我从来不知道是不是早在三岁那年,我就已经具备转危为安的本领了。我是怎样从井口边离开的,我不知道,母亲也不说。她说的是这个家族的人。她恨他们。他们薄情寡义、冷血无情。这恨可怕极了。我在想。母亲说起这些的时候咬牙切齿,“他们只是因为我有一个当地主的老爹。可我生下来的时候,爹就整天被折磨得想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像往常一样,说完这些,母亲就教导我要出人头地,要怎样给她争气。甚至要报复那些迫害她的人。她的心里,完全被一种恐惧的幻象笼罩了。这种根深蒂固的情感就隐藏在她的血肉深处。她想把它们传递给我。她甚至像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那般盲目。她坚信这种恨是永恒的,永不会变老。总之,就是关于这一家人的故事,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都会使我感到难堪。尤其是在我懂得人事尚未成人的那些年里,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会像母亲那样?她一个劲地喋喋不休:“你知道他们怎么折磨我嘛?我两只手的虎口上,都被抽出了血。他们用的是鞭子,说这样可以把我心里的魔鬼驱赶出去。可恶的人们啊……”
时间在流逝。被光阴吞噬的那部分自己,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在我刚刚长大的那些年,每当白日已尽黄昏将临,我就陷入周期性的忧伤之中。我总在担心母亲会突然变成我所害怕的另外一个,尽管这么多年,那些往事也如同尘土,早已变得灰黄陈旧。母亲事后望着我们因为战战兢兢的脸色,满怀歉意:“我怎么就变成了这种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说,在你离开家一个多月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会失去你了。我不知道怎么产生了这感觉。但它很快地使我意识到我不该让你离家外出。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妈好多年没有去过省城了。你知道妈自你小的时候落下了这心病。我真害怕这次发作再恢复不过来。还好。到底你回来了。
就是在这一次,母亲又对我说起了她做梦的事。

我曾经做梦,梦见你姥爷自杀。半夜里妈被一个噩梦惊醒,起来一看,你的姥爷他已经把绳子的一端打好结搭在房梁上了。我看着。他站上板凳,双腿用力一蹬,一下子就把自己悬挂在半空中了。我哭着把家里所有的人都喊醒了。我说:爸爸,你怎么能扔下我们不管?那一年,我多大了?让我想想,应该比你现在小五六岁呢!你姥爷已经60多岁了,他说,行了,够本了,让我走吧。就让我走吧。他竟然大声哭起来了……这梦以前常做。只是隔了这么多年了,可能是日子慢慢安稳下来。我想应该没什么事了吧。没想到这次还是不行。这些天夜里我突然又睡不着了。我总是梦见他。你姥爷去世快十年了吧?我还会梦见,他这一辈子都不放过我,他还有那么多儿子呢!单单找上了我,让我睡不好。让我心里始终不能安宁……

我请了假回家。出现在我面前的母亲真是变老了。但衰老的步伐坚定不移,母亲早已意识不到。我相信她已经力图做到最好。她见不得我为她担心。但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知道,是另一种力量在起作用,她心里的故事够多了。它们简直泛滥成灾啊。
   
    我回到家时天刚刚黑下来。母亲看见我时轻轻笑了一下。我觉得她的神色不对,她的笑容仿佛不由她自己控制似的。我说:妈,我回来了。她朝我指指自己的心口,这儿疼。我愣了一下,并且开始惧怕起来。我望望在屋子里站着的父亲,我说:第几天了?我的父亲,一脸的懊丧和颓唐。他并不对我的话做出回答。他与母亲似乎犯了同样的病。我慢慢地感觉自己的心口也在疼了。老二,我大声喊了一嗓子。弟弟从外屋进来。他的脸色同父亲母亲的如出一辙。我心里恼火着,又找不到发泄处。只有急匆匆地赶进来的妹妹试图给我一点安慰,但紧接着,她就自己把它们又抵消掉了。她说:已经不太要紧了。哥你回来就好了。妈只是想你想疯了。我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我非常恼火她说出这个难听的字眼。出去。我说。我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妹妹畏惧地看了看我,还是不愿意就此离开。真是的,一家人都不正常。她嘟嘟囔囔着往外走。我望了望她的背影。心里的难受劲似乎得到一点缓冲。我看看这么一成不变的家,像看到我的童年和少年经由一条固折的时间甬道抵达到了今天。我决定住下来。
    在这天夜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母亲早早地睡去了。她甚至在睡前帮我冲好了鸡蛋,并且嘱咐我不要忘记了喝。我看着书,头也不抬。母亲在我身后站了一小会儿,小声嘀咕着:你还是瘦,不要太拼命了,注意早些休息。我应了声。我感觉到母亲开始渐渐脱离了幻想的折磨。从第二天的情况来看,她可以有条理地同我说起一些事情了。我仍旧私下里担着心,以我以前的经验,她总是会通过与我说话来减轻她的焦虑。每每在这种时候,我就觉着她是对我放不下心了。看看你,一直一个人。还是一个人。她总是在叹气,几乎像在折磨自己了。我在心里祈求她出去。我想她的叹气不但无济于事,只能使我更加烦乱。我总是害怕我不能忍住心里的恼火,对她发起脾气。好在她真的住了口。我察觉身后无声,母亲已经到院子里去了。
    父亲也已经到地里上工走了。
    但接下来的这一夜,母亲半夜里起来了。她同父亲说着话。我在另一间屋子里辗转反侧。我知道我心里的不安又来了。我总是恐惧这种时辰。母亲甚至不知道她自己的睡眠为何会如此稀少。她连过渡都没有就大声喊起来。别靠近我。她说。狼心狗肺的家伙。你早就盼我死了对吧?我偏不死给你看。我三个孩子都还没成家呢。你就那么狠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别在这时候装好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害死我吗?父亲似乎忍了好久不出声。我在这边感觉到的暴怒。够了,他说。我自己造了多大的孽啊。妈的,你惩罚了我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我想我的失眠症也是从这时开始染上的。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吵闹渐渐终止下来。母亲说:别闹了。孩子们都睡着呢。我悄悄地在床上躺着。就要有人来了。我脑子里想着。父亲母亲都不知道这些。他们当然也不知道我始终不能够对他们的吵闹无动于衷。我对许多事情都浑不在意,只有他们半夜里突兀想起的吵闹会令我恐惧。每隔一两个钟头我就醒来一次,没有人来吗?我想。那一夜,我好象觉得某个人就藏在我们家中某个地方似的。第二天我同弟弟妹妹说起这事。他们都毫无察觉。妹妹甚至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哥,你脑子是不是也糊涂了?其实妈妈的病已经不太要紧了。你再待一两天就上你的班去吧。守在家里也没用。我和二哥知道怎么做。你放心好了。我不吭声。我脸上的表情似乎吓坏了妹妹。她与我的弟弟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小声说话。我非常恼怒地看着她。不过还是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我身体中崩紧的那根弦快要断了。
    几天以来母亲的状况起伏不定。不过她对我始终很好。家里人都搞不懂她的病到底有什么征兆。只有我可以明显地感到她的情绪起落。我觉得我慢慢地发现了真相。譬如她从来只是希望我高兴自在,为此她可能在我面前保持节制。她不大声对我说话。也不会无止境地说起那些我不喜欢的事情而不知停顿。她在我面前的察言观色使我难受起来。我在她离开我的身边时总是伤心得想落下泪来,又怕她发现。没有人在这时与她能够获得真正的沟通,我也不能。家里的其人一直盼望着她迅速恢复正常,可他们常常忍受不了她的一些作派而大声斥责她。他们这种激烈的做法往往会触怒她。我自己不知该用什么办法阻止他们之间的冲突。为此几乎对双方都动怒了。我发起脾气时一切就都销声匿迹了,仿佛所有的事情并未存在过。

    到一个礼拜之后,母亲的病才完全好了。她对我说,还以为这次过不去了呢。我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了,就转过头去。母亲停了这个话头,继而问我哪天离家。我觉得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在影响着我身体的某一部分,使我心里难以平静下来。这是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就像光滑的水面上涌起了小小波澜。我不敢看她的眼神,她在病中,始终是以自己的方式说话。当她痊愈的时候我还不能够相信,这一切才是真实的。而刚刚经历的这一切,又为什么不是最真实的?


第四章     

    自从那次喝酒过后,有两三天的时间,许晓晴都没有来上班。
    同事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不过在此之后,她们就很少叫我出去喝酒了。偶尔她们谈论要聚会的事情都会躲开我去商议。有时我听到她们在议论纷纷,似乎在表明她们的状态与我多么不同。我还琢磨着她们对我的印象已经大打折扣。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愉快,但在她们这里,所有的事情都销声匿迹了。
    我从家乡回来后有好几天都无法平静下来。我总在怀疑,她们已经知道了我家里的事情,无论怎么隐瞒,一切总是会被公之于众的。事实上这也没有什么。而令我感到难堪的是,我觉得许晓晴已经在后悔了,她一定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涉及到某种不良的后果,因为从不久后我们交往的蛛丝马迹看来,她并非对此一无所知,至少,从我一声不吭返回家中这件事也可大致做出判断,我在想:她的某些念头蠢蠢欲动。而我,也在厌恶自己为什么能够假装无事般去欺骗她了。
   
    我重新看到她的第一眼发现了她消瘦的迹象。也许是我的幻觉作怪,只是我心里嘀咕着这事情的过错在我,她的变化甚至让我感到了一丝不安。我还留意到她穿了一身纯白色的连衣裙。我进办公室的时候,她正与墨菊她们说话,一看到我,她就停顿下来了。我看着她慢慢地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短暂的实习期恰好在这一天结束了,我被转为正式编辑。报社老总找我谈了一次话。询问了我家里的事情,我用了早已想好的谎言搪塞过去了。看着我,谨慎地说:放下包袱,好好工作。一定要好好工作啊。
   
    但每到这种时候我性格中的不和谐因素就凸显出来。我开始厌倦那种日复一日的工作。莫名其妙的压力每一个夜晚都会辗转来到我的床前,我睡下后它们一直在作怪,总是会有一些迹象让我感到这个世界的危险性。为此,我在夜里总是惶惑不安。有时候半夜梦醒,还会突然想到母亲。我想,归根结底,这正是她的问题。但她自己从来不曾知道会变成这样,而不是另外那样。白天里上班的时候我也会神思恍惚,对别人的言辞有时置若罔闻。廖晨静对我的转变有些反感。她甚至觉得我开始无视她的存在。我不能对她解释。那个叫墨菊的女孩子倒是特别善解人意的一个人。她有一天告诉我许晓晴的事。她说你应该去她家里看看。许晓晴那天喝多了。她这人喝了酒会好多天都情绪不好。你一定要好好哄哄她。我想不出应该怎样面对那个令我日思夜想的女孩子。在这种事情上,我是一点经验都没有。直到墨菊骂我怯懦,我才决定去许晓晴家里看看。

    许晓晴的家在市中心。以前她经常和我提到,她家周围有一条蓄水的河道。叫环城水系。知道吗?她说。
    听起来多么气派的词儿。
    我说,是你家的吗?这样,就有点取笑的意思了。说完,我有一点点不安。但她不以为然地继续大声嚷嚷:还有公园,最适合谈恋爱的地方了。就在我家后院。
    我原指望着她告诉我她家里人的一些情况。但她一直不说。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我骑着自行车,我在去许晓晴家的路上。从新建南路到新建北路,只需要经过一个路口,然后,是丝毫都不算远的一段直线路程。她以前指给我看过的,她家的窗户。五楼。她说。我知道,她的家已经近在咫尺,这样近,我想。以前我经常路过这里的,有一次还在这里等车。或许在那时,她已经从她家的窗户里看得到我。沿途的各种声音都像是她在说话:你一直不来,你为什么一直不来?你肯定把我给忘了吧。不过,我始终不能够知道,我应该怎么去说,怎么去做。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到她家去看看。她有一个做房地产的父亲。这是她透露给的唯一的信息了。
  
    去了她家。她母亲出来开门,慈祥地笑笑。她个子不高,并且开始呈现出老态,使我又对女人怜悯了一回。但我觉得自己做了一回不速之客,心里有一点慌乱。这里与我到过的许多人家里不同。房子很大,是楼中楼,不像是居家过日子的地方,倒很像是个价钱不菲的旅社。客厅里摆满了字画,地下还堆了一些刚刚搬进来的花盆。但屋子里,一直没有人声。
    我说,阿姨,我来看看晓晴。
    “喏”,她向一个房间的门指了指就出去了,再没有多言。

    事实上许晓晴的情况已经好多了。我去时她正倚在自己卧室的窗前,看院里树上的鸟儿。她说:你瞧,你一进门把鸟都吓飞了。你赔我的鸟啊。
    她的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人咳嗽了一声。是我爸回来了。她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
    你欺负我,小心我爸回头找你算帐。我吓了一跳。她那么大声。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事情是错的,不对头的,到底是哪里不对了,我却说不出来。终于和这个女孩子单独在一起了,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鼻子,额头,眉毛,我却有些紧张起来。我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起初她专注地与我对视着,似乎等着我说话。但我却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她也不说了。气氛转眼之间有点尴尬。突然之间,我明白了,我不认识她,最起码尚未熟悉她,但我却闯到这个女孩子的家里来了。我希望能找到一条路径,帮助我解释自己的行为。我于是说了:她们说,你不能喝酒的。你哪天为什么喝酒?
    许晓晴大声笑了。那天你也喝了呀?说说,你为什么要喝酒?我觉得,你也不该喝酒的。可你不听话。
    不是啊,我说,是你让我喝的。你忘了?

    那天她急急惶惶地回到家中,脸也没洗就上床睡了。半夜里起来还吐了一次。把她的父亲母亲都给吓坏了。而且她边吐边哭了出来。父亲起来,站在她的身边,拍打着她的肩膀。一直看着她吐完才说:你这孩子还是这样不会照顾自己。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许晓晴说笑了一回。在此期间她把我介绍给她的父母认识。
    说起来,她的家里并没有什么人。她的母亲给我倒了杯茶水进来,对我说:晓晴这孩子不大懂事,你得多担待着些。我不自然地笑了笑。但那个肩宽体阔的男人却从始至终对我板着一张面孔。我想,这个房地产商人,一定恨我要抢走他的女儿了。

    许晓晴的窗头放满了书。我拿起来翻了翻。在一本书的中间,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样的话:那一夜竟是格外的长。我回头看看许晓晴。她娇羞地冲我笑了笑。我让她把这句话写到我的手臂上。我回家把它写到我的笔记本上。在后来我们恋爱的日子里,这样的话语无处不在。许晓晴说:那天夜里,我吐了一次后就再也没有睡着。我一直想你为什么会那么大胆。我原来还想过我们熟悉起来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呢。你是不是对别的女孩子也这样?
    我的心动了一下。我觉得自己的脸色转瞬间就变得凝重起来。
    在没有恋爱之前,我时常会绝望。我对她说。我觉得我所表达的意思含混不清,但好在她没有追问下去。
    你的身体好象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那天觉得你好象要把我搂进你的身体里似的。你让我害怕。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许晓晴的询问像酝酿了很久似的。我转过头来看她。她的目光并不回避。
   
    其实我不愿意对你说这些。我真的只是经常绝望。我在斟酌着词句。有时我会觉得自己所剩的日子无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这样想了。我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了。说到这里,我觉得痛苦不堪。也许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也许就是在那种时刻的幻觉。我看见她在聆听着,嘴角微微抖动。我觉得我真是孤独的,这真是冷酷无情的事。可这么多年,我知道它再真实不过。所以,我一直想好好地爱一个人,像亲人一样恋爱。懂吗?晓晴。我想了想,没有忍住,对她说了她像我堂妹的事。我还说了我母亲的事。它们搅扰我已经许多个年头了。因为这个,我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的,即便我真的无法自拔,也是无力的。对于这一切,母亲并不知道,即便知道,她也同样是无力的。
    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我的手上。我抬起头来,许晓晴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别说了,你把我吓坏了。”我突然愣了一下,心里非常后悔对她说起这些。我竭力把那些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我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我的心里已经难以把它驱除出去,我没有理由让它再多一次机会去侵扰别人。这样做是完全没有作用的。即使最熟悉而亲近的人也不可以帮你分担丝毫。我觉得那是团黑影,它在母亲的心里诞生,在我的心里酝酿成型,但不应该再蔓延下去了。我看着许晓晴因同情和不解而迷茫的神色。
    我觉得非常恐怖。


第五章     

许晓晴是个单纯的孩子。一开始。我以为。我经常望着她清澈的眼睛,看她的眼睫毛一眨一眨地发出粼粼的波光。我觉得就是在那种时候我一点点地把她定义为我的女朋友了。但我没有机会说出来。好长时间,我没法子说出这个。我只是看着她笑。我的眼睛里全是她的影子。许晓晴。我还常常喊着她的名字。喊我干嘛?她总是无辜地转过头来。喊我干嘛?她说。她趁着忙碌的间隙应答我一句。你这个人真烦人哪。她说。她嘴角的笑意把她的心思都说出来了。
我们常在一起聊天。那么频繁地聊天。我说,瞧你这个傻丫头,总是搞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许晓晴特别奇怪地看我。她指着我的额头,你才傻呢!事实上这是后来的事了。刚开始她对我客气而谨慎地说话。我看见她来到报社的时候总是一个人。
许晓晴,我有一天对她说,你现在像我的女朋友了。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从许晓晴家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又失眠了。寂寞像被我重新发现一样来到我的面前。所谓的爱情就这样有了它生根发芽的土壤。那个夜晚,我拒绝了去想别的一切人与事,许晓晴的影子在我的面前晃荡。她的黑发。她的一身纯白的连衣裙。她一个人乐呵呵地笑。她对着我,脸上露出一个少女的娇柔和妩媚。但她其实是大大咧咧的。她在白天里做事,与我说话。有事没事,我去单位的次数多起来。她说:你又来了。
渐渐地,我的行踪有些难以自制。我去单位里。我去看许晓晴。我对她了解得多起来。她似乎一整天都很忙。有时我看见她忘乎所以地又跳又唱,似乎性情大变。她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来,那么欢快而清晰。我在办公室,其实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随着工作逐渐安定下来,除了周四和周五必须去单位里两天,做两块版,平常日子,我只需要待在家里写东西。我出来,是为了看到她。要不,寂寞像一眼深井,它经常性地把我淹没。我的感情就像是命中注定的。我害怕那种孤单和宿命的感觉。      
   
    我原以为许晓晴就此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了,哪知道她第二天上班到了单位,同办公室里的所有同事都打了招呼,惟独对我又开始不冷不热起来,仿佛此间我们不曾发生什么事情。我初始以为她是害羞,这在女孩子是常见的。但她的脸上分明不是不自然。她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间或搭上别人的话头,谈论哪里上了什么时装。星期天要去哪里逛。或者说一个女同学嫁人了。婚事那天去的人那个多呀。场面那个阔绰。语气中似乎流露出女孩子常有的那种好奇和攀比之心。我听一会儿就走出去了。但里面的声音不多时就停止了。我只听见“嘀嘀嘀嘀”手指落在键盘上的声音。是墨菊又在写作了。她总是能把一种事情做得饶有兴味。
    许晓晴午间时出去了。下楼的时分我们撞在一起。她抬头说了句:你昨天走后我爸爸使劲打问你的情况。我说是我的男朋友。你高兴吗?我正愣着不知如何回答。她却一阵风似的跑下去了。在下了半层楼后她的声音还在一个劲地往上跑:
    不过你别当真。我只是哄我爸爸的。他老是对我的事情放心不下。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叫我做你女朋友的事。我自己也没有想好。其实你有什么好呢?

    我非常奇怪她的性格变得如此快捷。像她从来没有如此这般。我总觉得这时的她仿佛另一个人。我追逐着她的身影,希望她能继续说出她到底是怎么看的。我说:我愿意。我很高兴。但她已经走到了楼下院子里。她远远的,冲我喊:你愿意什么呀?我想她一定是独生女儿,被她爸爸宠得如此任性。我并不回答她的话。我说:你倒是跑得好快呀!但她的脚步不停,她终于到外面去了。
    我心里略略有点不快。这以后我们在一起。她总是断不了使起这种小性子。我后来知道她果真是独生女。但这并不能说明一切问题。有一天她换了一身装束,像一个返朴归真的洋娃娃。我心里琢磨着我这想法怎么好。我看着她眼睛里都是笑。我说:你好象有一个孪生姊姊或妹妹,高兴了就拌作你来充数。她对这说法感到新奇。是吗?是吗?果然如此,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我只是明白了她一直在犹豫。知道了这一点,我也不想说破。她经常想着法子了解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因我现在不再愿意说出“爱”这个字眼。我看着她来了,又走了。有时她非常亲密地与我在一起,似乎连旁人的想法都丝毫不顾忌。有时却又害怕被更多的人知道我们的事。“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肯定都知道了。他们都在说。”我奇怪地看着她。仿佛一个秘密到了边缘上。但她突然停住了。我们之间彼此都好象隐瞒着一些事。她说:你这个人。鬼精鬼精的。我吓了一跳,忙问她所言何意。不过她并不说。“你自己知道的。何必来问我。”

    我心里清楚自己是真喜欢她。只是一直不敢把真实的想法说与她知道。我觉得她在试探我的心意时已经存了许多隔阂。只是她渐渐依恋我。我说:我真的是想好好的爱一个人了。你知道吗?她冲我茫然地点头。我向来最怕与人说我的感情。但这一次,我觉得我是在悄悄地向她妥协了。这一天因为时分很晚了,我与她相伴着走在回家的路上,而且明明亮亮的月色恰好使我的心情变得虚弱而伤感。我破例地对她说了许多话。同她分别的时候便觉得很惨淡。她始终是无言。顶多还是点头:我知道。她说。

    第二天上午很早的时候她就打了电话来。我当时还在做着一个美梦。那时我并不会梦见她。梦里的事情仿佛同我的生活没有关系,不过总是会影响我在上午时分的情绪。她的电话把这一天的情况改变了。“懒虫。还在睡觉吗?”她清脆的嗓音证明她昨夜的睡眠不错。我说:你比我好多了。我可是失眠了大半夜啊。她轻轻笑了一声:因为我?那我很高兴啊。我突然就觉得悲伤起来。算了。不说了。你在干什么呀?我说。
    她在电话那头有片刻的停顿。然后便不打自招了:我也睡得不好。上午很早就睡不着了。你在夜里梦到我了?我不回答。她就唧唧呱呱地说半天。你一定还有另外一个小情人。我知道的。听她这样说,我大声笑了一次。我说:你的直觉这么厉害呀。
    我的情况经常被人误解。这次也是这样。许晓晴并不是真的没有怀疑。但她多数时候还是把心里的想法压住了。我们的恋爱谈得微妙而艰难。我时常想明明白白地求证她的想法,又怕她直接地拒绝。因为在一起的时间渐渐长下去,彼此间相互熟悉的东西越来越多,所谓感情的东西也就成了一块磁性很强的磁铁。常常是在我离开单位里没有多久,她就会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做些什么事情?这一次她甚至哭了出来。我想你了。她明明确确地告诉我说。我听了,心里那种酸涩和惭愧泛滥起来。

    我们的事情到底不是不透风的墙。单位里议论我们的人多起来。有一次有一个人很直接地问到我什么时候结婚的事。我当作笑话讲给许晓晴听了。她奇怪地看我一眼。问我:你想过没有?我心里突然烦闷起来。好象她把一个大难题摆在我的面前。因为心里本来就不是没有一点芥蒂,所以这一回的答案对我来说便有些难度。我想了想,说:我是想过请你做我的妻子。她愣了一下。脸色马上羞红了。“便宜你了。”
    “你说话这么直接。”她拿拳头打了我一下。但她转眼就变得不对头了。
    “其实我没有同你说过,不过,没有法子,我家里是不同意这事的。”

    我的心里滑过那种空虚。是吗?我说。她的眼睛这时转到了别处。我心里的空虚感越来越浓。但身体的重量却几乎失去了。我站起身来,仿佛一个脆弱不堪的纸人。是吗?我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得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时。我站在母亲的身旁。她泪眼闪烁着告诉我她就要离开我了。“你别为妈伤心。”我突然觉得她的言语乏味,面目可憎。她说出这话来几乎让人讨厌。我转过身去,忍住不哭。

许晓晴的父亲。后来是她主动谈起她的父亲。他是一个从仕途中败退下来的官员。现在自己在做一个房地产公司。我记得后来有一次我送许晓晴回家。那么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夜幕中伸出手来,“谢谢你,送我女儿回家。”我觉得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她的父亲。看起来,她是迷恋他的。她喋喋不休。他曾经因为一着不慎犯了点事被“双规”了,后来还是见机得早才没有把事情弄大,他曾经担任过某市工商局长,后来还任过晋北某市的副市长,就是在副市长任上出事的。但幸好,真是没有大的损伤,只是他的仕途走到头了。现在,他的房地产公司已经上市了。
后来,是他不允许她嫁给这个瘦弱的男子。“他根本保护不了你。你所需要的一切,从他的手里,根本得不到。”

    她在说话。都是在说她父亲的事。那一夜在卧室里也是这样。为此她一直犹豫难断。其实这本来不是她的问题。只是她被父亲的说法吓怕了。“那样瘦弱的一个男人,”她后来轻轻抚着我的身体:“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瘦呢?”


第六章     

这一天,是七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时间未免过得太快了。有一段时间,我们在一起,总在谈他的父亲。后来,有一天,我简直听得生厌,就提议出去旅游。我说,已经和一位朋友打好招呼了,去那个地方。叫荷叶坪。这是新开发的旅游景点。据说是个高山草甸。我说,现在出去正当其时啊。
从这里开始,她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也许在更早的一些时候她就知道了。然而她既紧张不安,又异常兴奋。她甚至骗她父母说,是单位组织的旅游,她们副刊部全体将会在外面度过一个短暂的假期,六天。大家都去。当然,她没有重点介绍到我,她的父母打问了一下,知道不应该有个例外,也就默许了。
远远地就看见了她。天降小雨,她撑着伞,站在路边,幼小而且孤单。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她的个头是165厘米,体重48公斤,然而她还是柔弱的,无助的。这样的形象后来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持续。当时,她已经把送她出门的父亲母亲都打发回去了,骗他们说单位里有车来接,然后,她看到一辆红色的士,在自己的身边缓缓停下来了。
我心里有点害怕。她对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你出去了。就我们两个人吗?
我笑了。谁说的?还有几位呢!在火车站集合。都是情侣,各管各的,没什么大事。只是,人多了热闹一点。
她不说话了。这是早晨六点五十分的太原。蒙蒙的细雨把她的一部分衣服打湿了。我说,坐近一点。她自然地靠过来了。晨雾中依然可以看到她家那已经拉开窗帘的窗户,也许她的父亲母亲,正伫立在窗前,往下看呢。
不管他们了,现在,去火车站?
对。我说。我伸出手去,感觉到她的手心里微微有点发凉。我把她的两只手捂了捂。她说,不要动。然后就把自己的双手抽回去了。
我们真是在谈恋爱吗?我怎么感觉你不像恋人,倒像是我的哥哥,或者父亲。你是我的一个长辈,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她说。
我心里暗暗地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把她拉得近了些。我现在爱上你了,晓晴。我在心里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

从你提出那一个问题“你爱我吗”开始,我就在心里喜欢你了。一直在现在,这种爱意越来越浓。有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鼓起勇气来的?这种爱欲泛滥,它把我身上的所有病痛都治好了。看来,爱一个人真是一件很好的事。

    火车从太原出发时是7:35分,下午两点半到达五寨县城。我们在这里吃过午饭后又休息了两个小时,然后上山。

    荷叶坪是一块刚刚开发的处女地。车子驶进景区时天已变得昏黑,借着月色可以看见远方的山峦。山上的空气清冷得像是经过了过滤,同山下炎热的夏季气候完全不同。晚饭后大家出去看月光。因为是农历的月中,硕大的月亮挂在当空,大伙儿惊讶地看着月色笼罩头顶,一个个手舞足蹈起来,像返回到了童年时代。许晓晴偎在我的身边,连声感叹着:真美啊。这里的景色,我一定会记住的。接下来,她提议,我们再出去溜达溜达吧。我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所以事情就由她决定了。

    这一天夜色弥漫的时分,在草甸子的边缘上,许晓晴穿白色外套。她的样子有种古典味儿。我抱着她,察觉到她身体中的冷。她的眼睛里浮起泪水。我的目光穿越远处的云山林海,竟觉着像是在海角天涯。许晓晴在我的怀里动了一下。然后她把记忆打开了,把一些旧故事翻拣出来。她说,有好多天了。她记起我们各自回家。但每每在夜里,因为想起彼此关系而忧伤落泪。是我上辈子欠你的泪水。她低泣着说出这些。
她说她哭了。她向我讲起这事的时候她又哭了。她说她无论如何弄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做,“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其实我和她一样幼稚。她后来因为闲着无事在我腕上画了一块表,她还把两个人手上戴的表调成一样的时间。后来她还使我的表快一个小时或者慢一整个小时,并且不让我把它校正过来。她看我混乱了时间时高兴得咯咯笑。那时,她不会是烦恼的。
晚上喝了点酒,她又哭了。她还说,夜里会有色狼的。
我和她到人少之处。我想吻她。她拒绝了。色狼。她嘴里有一点点酒味。她的眼光散乱,不与我对视。那天夜里很冷。
不仅仅是因为她喝多了和天气的缘故。我在月光下看到她那种令人心疼的样子。我错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继续抱紧她。她在我的怀里哭泣。我错了。她也对自己说。
她不允许我离开。不回去。她说。
这个建在高处的旅店可以有明朗的夜晚。这个旅店的门可能是朝向东方。我们绕过灯光聚集的房间。她说,你要去哪儿呢?从她身体中传来的绵软气息告诉我这是一次新的开始。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的一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紧张了。我说。
那就别走了。

    这个夜晚我们在荷叶坪上留宿。许晓晴说:我有些害怕。这里的夜晚太安静了。简直都有些不习惯。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无心。但她确实是害怕了。

她听见了声音。她事后告诉我说她被吓坏了。我说知道是我也害怕吗?
自然害怕。她说。你是男人。然后她像是说出有趣事情一样笑了。
你那天想告我什么?你敲门时我已经准备脱衣服睡了,门关紧了。你要是硬敲门进来,我可能会拿件东西砸过去。那样你就受伤了。她调皮地用手比画着。
我觉得她有些委屈。我发现我做了一件愚蠢事情。
真的,你提醒我关好门。我吓怕了。我大半夜没睡好。
我总是做这种不上路的事情。主要是我的心里不宁静。我说我怎么那么晚打扰你。是有些晚了吧?我看见你的房间亮着灯,九点多的时候我不想走。我吻你。你没有拒绝。后来你似乎生气地问我亲过多少个女孩子。
是啊,你亲过多少个女孩子?你当时轻车熟路的。
谈话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下来了。当时她紧张得要命。我在一个劲地安慰她。真是没有什么。我说,我爱你。丫头。
她后来说起这事情时我很窘。她的脸上那种疑惑神色。

我慢慢发现她在我的亲吻下变得不像开始那么不自然了。然而她的喘息急促。我的嘴唇吻过她略带咸味的皮肤。当我情绪极度集中时我把眼睛闭上了。但她的眼睛睁开了。我吓了一跳。
我吻她的脖子。她的手臂抱紧我的身体。她用了很大的力。我的嘴唇滑过她的耳朵、她的眼睛,眉毛。她的面庞。我看着她一点点地变成我生命中的样子。这种感觉那么奇异。我觉着她的脖颈柔滑得像是初生。我心中那种柔情泛滥开来。我用手把她挡在额前的发梳理到鬓角。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我吻她的唇。她把自己粉红色的舌头伸出来。后来她说,你把我弄疼了。我看见她在我眼中那个样子,像一只平静安详的猫。我说不好自己的心境。有时仿佛看到自己的真实企图。我一直跟在这个女孩子在一起。把她作为自己的惟一。觉得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她的嘴唇潮湿,有种奇怪的酸甜味。我力图使自己相信幸福可以是永恒的。甚至奇迹。我也相信命中注定的一些东西。

那个夜晚的场景一直在我的记忆里交错浮现。她说,我本来不该来的。我是上了贼船了。

我捡了一块石头扔出去。转过身来时,看到许晓晴哭了。石头融进夜色里,天上的星星慢慢地变得模糊起来。别哭。她指着我的鼻子说,傻男人。我不知道自己会哭。但我的泪水不可遏止了。傻男人。傻孩子。她边哭边笑。她的声音中藏了那种兴奋和悲伤。我不是故意的。我听到自己在说。然后我觉着她的身体靠近了一点。她在这时连自己都忘记了。她的身体发出一阵阵的颤抖。是冷了。我拍打着这个女孩子的肩,身体中那种苦涩一下子就升上来了。此前她一直在说。我真的不能。她说。后来。她不说了。
她的眼睛里都是泪。


第七章

我们乘坐早班火车返回太原。下了火车到宽银幕有104路电车可以乘坐,到家时才下午三点钟光景。
我新近在宽银幕租了房子,离许晓晴的家很近。经过一路颠簸,她看起来有些疲惫,而且神色中也有萧索落寞之意,我就没邀请她到我这里小坐。再往前走上五分钟她就到家了。
与许晓晴道了再见,目送她一点点地离开我的视线。她很快地穿过街道汇入人流中了。正是下午时分,阳光茂密地撒射到地面上,这是很祥和的时光。但许晓晴一下子离我就那么远了。

最近我每一次回家都觉得空落难熬。如果几天不回来,一进家门,总有点诧异的感觉,似乎这一切与想象中的并不相同。而且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光久了,倒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时经常与许晓晴在一起了,一旦两人分开,似乎再也不能习惯一个人的日子。我并不喜欢这种时辰,它把我生命里固有的那种孤独感强化了,我不知道假若这次爱情失败,我如何去度过这之后的岁月。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和许晓晴再也分不开了。可她为什么总是急匆匆地回家去呢?我渐渐有点恼恨她的父亲了。而且,我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那种绝望感慢慢地压迫着我的身心。有些时候,这种绝望的心情连绵不断,可以持续一个整夜。有时我简直想把这一切告诉许晓晴,但一琢磨到此事的后果就放弃了。
有时伴随着黑夜的到来这心情会略有好转,黑暗把一切都遮蔽了。如果我能够找到一两件事情去做,譬如,读书或写一篇较长一点的文字,那夜晚漫长的时间还是很容易对付过去。但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还是双休日,到这种时候,思念持续加强了它的力量,它不容我有丝毫懈怠之心,不成功,便成仁,我似乎再也不能够接受这种分分合合、如同偷情一般的恋爱了。

令我难堪的是,刚刚回来的这天恰好是周五,紧接着又是两个休息日。我简直感到有点恐怖了。
睡了一个下午。这天夜里起了点风,又下雨。吃过晚饭,我下楼租了两盘碟回来。打开看了看,也没什么意思,我琢磨着许晓晴这阵子在做什么事情,是不是也在面临与我同样的难题。我这样胡乱想着,就随手拨通了她的手机。
是晚上八点。我看了看表,没错,整整八点。我抑制着心里那种狂乱的感觉。我想:从来没有在这时候给她打过电话呢。

手机拨通了,好长时间没有人接。再打,还是这样。我心里有点不快,想想或许她出门去了。或许她睡着了,手机放在客厅里。那么大的家,除了她之外,没有一个人。没有人,再打也是枉然。或许,她此刻正在洗澡呢。
干脆就不再想这件事。

晚上八点十分、十五分,屋子里有唯一的声音。我把这声音调得很高。很久以来我都没有一个人在家里看碟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动着,到了八点半,我看看手机屏幕,她依然没有回过来。到了八点四十、四十五分,一直到九点的时候也是这样。我的心里一点点浮上来那种慌乱的感觉,在这样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首先失败了。在这之前不是这样,我固执地认为自己完全能够控制局面,但现在真的不行了,我心里的许多想法形成了一道强大的漩涡,看起来,我会被这深不可测的事物席卷,这所有的一切都在逐步超出我的掌控。我又看了看表,九点三十分了,我在这样的冲动里耽搁得太久了。

在我们交往的那段光阴里,我总是被类似的情绪包围着。就像这个夜晚,我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其他,我想,我们相爱,真是冷酷无情的事。自始至终,我们对于未来的事情就没有预计,当时我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做主。她也不能了。她总是在上午时分打电话过来,哪怕我正在睡着她也会把我从睡梦里唤醒,懒虫,她说。她不说以前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因为我慢慢地把这些事情消化了,它们在她打电话的时候失踪了。再也找不见了。

就是这样的,许晓晴的影响越来越强大了。我在这天夜间的梦里看见她嘴角稍稍噘起来的样子。觉得到底是可爱的。她笑的时候酷似一个人。我也一再地想起来这事。仿佛是前世我们已经见过。我熟悉她的每一个动作。她也熟悉我的。但其实时间仍然并不很久啊。我在梦里看见她,觉得她清晰可辨,然而知道她还是离我尚有距离。我经常看见她一个人时候的忧愁。她静下来的时候连人也可以不看。除了必要的同事间的客套,她几乎不与我说话。我猜测她的心里总是在辗转犹豫。而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我想,她应该是快乐的。然而她在我走近她的时候想躲开去。
我的梦境重复出现的是她那种拒绝的样子。在梦里我也是恨恨的。我有时不知因何事得罪了她,竟至于耐不下心来,去问她,结果可能是,会碰些软钉子。她说,不关你的事。然后许久许久,不发一言。我无法使自己更加坦然地应对她的说法。这样子可能会持续一两天,她才会正常起来。冲我笑。她笑起来就显示出纯洁和无邪的底子。我想,我总是爱她的这些。
唉,现在觉得,这件事情原本就不是我们所想象的样子。然而在一个我们无从预计的方向上,有一些更加无从预计的力量,在推动着我们一直向前。

这一个夜晚,我终于陷在一个梦里不可自拔。是我的思维不合适了。我知道自己已经被拖拽到了一个边境线上。我在梦里依然想象着她的好。然而她竟至于要离开我。是所有的头绪集中到一个焦点。她的神色冷峻,仿佛从来如此。我们并未认识,熟悉,并且有过很愉快的在一起的光阴。她说,她必须离开我了。在此之前,她虽然一再地说,但从来没有真正地下决心。在梦里,我看见她站在离我好几米远的地方,说着这话,眼睛看着别处。我发现自己的心迅速地下沉,下沉,仿佛一个无底的洞窟,我在一点点地落下去……我忽然发现一切不可言说。包括我所做出的一切,我爱她。然而许久许久,我不敢说出。我有时泪流满面。这是这一年里最真实的一幕了。从梦中醒来的时分,我忽又忆起真实的她来。却是那么如真如幻。她本来说话大嗓门,却在后来变得轻声细语。她有时对着我撒娇。是很久以前,或者很久以后的事了。我看着她,她一身艺术家的装束。我觉着她那么好。

我的心情没有停顿下来。即使梦境里也是。凌晨一点,我醒来了。屋子里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我心里犹豫了一下,拨通了她的手机。没错,她已经关机了。

前后整整持续了半年。这是在我23岁的时候开始的,到23岁结束。后来,我年龄渐长,已经足够成熟了,但想起这些事,还是迷茫的、空洞的。到了最后,是不抱希望了,只好放弃。在重新平静下来的时光中,我一再想着,我们是不是真正爱过?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太累了。你知道吗?我整夜整夜失眠。你看我的眼睛,都长出眼袋了,我快要变老了。真的,我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变老了。
她觉得这种恋爱的代价太大了,这是后来的事。这是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加深的印象。自从陷进爱情之中,我们将会变成怎样的人,谁也无法预料。在这里,我们可能丝毫没有共同之处。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已经四年多了。后来我们肯定彼此憎恨,因为从此后我们再也不联络了。

也许我们还再见过,因为后来一段时期,我的记忆混乱,就是把她与我写到的一些故事混淆在一起也说不定。
反正直到如今,除了许晓晴,我再没爱过什么人。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在这上面,我可以说是被动的。最关键的是,后来,我确实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宿疾之所在。
我不知道这样的病在我的身体里潜伏了到底有多久,因为在医生最终告诉我--“你一定要戒烟酒、少吃食盐、降低性生活的频率”时,我是麻木的,她的语气如此亲切,一切都容不得我有所质疑,况且我是那么容易相信她。我觉得她就像我的母亲。
她还告诉我说,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可以保证在十年之内不会有什么事。她没有说别的什么,但我既而联想到:至于十年之后,那还是未定之数呢。我再没有从别的医生那里求证们的看法,我觉得可以在逐步成长中学会克服自己心里的难题。
我的体质虚弱,这是铁定的,我一清二楚,后来又增加了浮肿、便血症状,后来,就是医生在经过一系列检查之后所下的判断。她的眼神,我至今记得清楚--我知道她是怜悯的,甚至疼惜的,然而她丝毫没有隐讳我的病情:慢性肾炎。
她说:你一定要注意生活节律,以你这样的现状,只能从事较为轻松的工作。现在治疗肾炎没有特别有效的方法,一定不要让自己过于疲劳。性事千万要适度。心理要乐观。

我的身体病了。当这一切终成事实之后我和许晓晴尚未分手。当然后来我们分开了,我的身体因素在其中占据多大比例我一向并不清楚。不过从此后我戒掉了爱情。
我一直一个人过。好多年了。我今年27岁。想到这一点,我有时会深感悲戚。有时我会和非常喜欢的女孩子上床,但再也没有像对许晓晴那样爱过一个人了。她像是我的一个亲人--这是多种因素混合的感觉。我心理的一部分绝望也埋藏在这里。她不知道,也许知道了,反正在我们快要分手的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只好分开了。我们原本可以像一对兄妹那样互亲互爱,不好吗?你就像我的哥哥呀!或者过上几年,我给你当情人吧。等我长到28岁吧。那时你就是30岁了,对吧?

在结果到来之前,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把我们拴在一起了。就是这样的事--后来有许多时间,我都在回忆,那些已经离得很远的往事,那些离开了的地方都出现在眼前,她的眉毛鼻子那么清晰。只要见到她就有这样的印象,仿佛我们的恋爱可以持续下去,所谓幸福和痛苦交叉纠缠,不死不休。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受到自信,我难以确定的归属就在这里。这些我以后还要写到。

    我们分手已经很久了。我们恋爱,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偶尔我看从前,还会一览无余。但许晓晴再也不见了。我不知道她是否想到过这样的结局。我当然不能够仔细辨别,不过一切都是我们制造出来的。这恋爱的诡计。黑心的可怕的阴谋。


第八章
   
    我在那个风雨之夜下了决心,再也不主动给许晓晴去电话了。不过终归是夜里的决定,白天里想起时就有些恍惚难安。许晓晴在第二天上午照常打了电话过来,问我昨天夜里有什么事情。她说昨天一家人外出吃饭,很晚才回来。估计我已经睡下了,就没有把电话回过来。我如实说了,“是有些想你呢!照此下去如何是好啊。”她吃吃笑起来,问我怎么想,我想起自己昨天彻夜难眠,转眼之间,被她几句笑语全数化解了。我说:“就想你在我身边呢。可惜,想了一夜都不成,打你电话又不接。”
    许晓晴沉默下来。“真有那么想我吗?我有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经常半夜里醒过来,想起你。但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睡。我从来没有想过两个人在一起是怎样的情形。”
    关于这类话题,我们从来是闭口不谈的。至于实践,更是从未有过。即使在外面旅游的那次,原本是有很多机会的,但都由于她的抗拒而最终被我放弃了。在她面前,非到特殊时候,我经常隐藏我的情欲,甚至三缄其口,绝不外露。这一次她在电话那边毫无机心地谈论这些,被我捕捉到丝毫,就顺便说起我心里的思念之情。这一次,我说得自然流利,毫无阻隔。我说,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情感无所不在,在我睡下来的时候,对她的思念混杂到梦境里头,我从来没有想到,想一个人到这种地步时,可以使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她的气息。然而我是知道的,她不在这里,一想到这点,我就知道自己仍然是一个人。
    我孤枕难眠。我想,我多么希望过她在这里。

    许晓晴笑起来。她嘲笑我真是个多情种子。你想过我们在一起的情形吗?她一直在喃喃自语着。
    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我想,假如要我用自己的力量去说动她,使她心甘情愿地来我这里,我们在一起,看起来是有相当大难度的。我所能依赖的只是,我是真正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在爱着。这种力量甚至能够使我疯狂。她同意我的说法。
    “我发现了你对我的好,但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我不知道我们能够谈多久的恋爱。我觉得说不定哪一天,我们的事情就该结束了。”
    她又说起她的父亲。家庭。我知道要她跨越这种障碍,真是勉为其难。
    “但我多么害怕,我们得分开啊。我第一次谈论感情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她痛心疾首。丝毫找不到克服恐惧的办法。她的唯一的力量只是与我说说这些。然后假装忘却这些事。
    先前谈到她的父亲,他的立场坚定,说一不二。“昨天我回来后被家里人数落了一通,我不知道怎么办,或许我们只能分开了。”我知道自己可能真是毫无希望的,在她这里,在她父亲的眼里。我无法掩藏自己的不快,多数时候,我只能是沉默的,用平静来抵抗来自敌对的那份力量。得知她父亲的态度后,我就开始恨了。那个男人,我想,可能也一直在提防我--现在,这个瘦弱的男子真是要来抢走他的女儿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终于来了。星期六。许晓晴说要到我这里看看。她说:“你到底有没有藏着小情人?如果有,要知道,我不会饶恕你的。你这个人,貌似老实,其实可能暗藏祸心。一肚子坏水。”我终归无法辩解。她其实也在忐忑不安。

    她穿了那身纯白色连衣裙走进来。“屋子里很暗,”她说。
    我把电灯打开。由于是白天,电灯光看起来也是黯淡无用的。“是啊,这种东西朝向的房子,采光效果本就不好。”我说。我注意着她的眼神,她环目四顾。她不像这地方的女主人。一点都不像。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被一种很忧郁而卑微的力量主宰,我想,她看起来像个过客。一个地产商人的女儿。我不知为什么想起这些。

    “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笑一笑,”她说,“别这么不高兴啊。你一不高兴……我心里就难受。我希望你快快乐乐的,不管我们能不能在一起都是这样。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希望你过得好起来。”她伸出手来。她的脸上笑吟吟的。
    “晓晴,”我抓住她的手。“我爱你。”我说。
    我很少如此直接说这类情话。我说:“真是爱啊。这段日子我经常想,我这辈子能有你,也是应该满足了。在这以前我不知道想念一个人也会这样。我从来不敢想你会最终离开我………”
    我知道。她低低地说着。你对我的心意我都知道。我也害怕没有这种爱。我的生活一向平静如水,但现在你把一切都弄得不平静了。我甚至有点憎恨你了。
   
    她不说话了。等着我说。她开始注意到双方情绪的变化。我也注意到了。这个下午变得复杂起来了。包括屋子里的摆设,雪白的四壁,雕花的屋顶。包括她的每一次细微的喘息,还有我的--本来不应该被注意到的,可到底因为寂静,一切都被放大了。包括那个写字台,她的照片摆在那里,也是笑吟吟的,包括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轻微的抗拒。她心里的不妥协和那一份情欲。甚至还包括,我对她的思念。因为这个,我甚至感到无地自容了。

在许晓晴身上,我发现了自己生命中珍藏已久的那种爱意。她脸上的每一种表情我都熟悉。是的,我想这样说:“如果我是健康的、富有的,一切是不是就水到渠成了?”但终归没有说出来。我把她抱到床上去。解开了她衣服后面的褡裢。她颤动着身躯,一个劲地反抗着。我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过错。对不起,我说。她忽然眼角含泪,哭起来了。对不起,我说。我本来喜欢看她在灯光下娇羞的神色。她的肌肤是粉红色的,健壮的肉体,像一只小兽。但她拿手把我使劲往外推。“你这样坏,”她说。她本来还可以说点别的。但她不说了。“你坏,”她说。她的双眼闭上了,泪水挂在腮前,像个委屈的孩子。我轻轻地吻着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脸,像吻着一个婴儿。慢慢地,我察觉到心中那种罪恶感。我想停下来了。她的胸脯在急促地起伏着。抱我,她说。宝宝,抱。她说。

我喜欢她的喘息,她一点点把我带动到肉欲的欢腾中了。

    我把她的外衣扔到沙发上,把她的白色内衣拉下,她就这样呈现在我的视野中了。她的乳头那么晶莹挺拔,有一丝让人心醉的气息。我心中的罪恶感越来越浓。我想,我这是在做什么事情?宁静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连她脸庞上的绒毛都看得那么清晰。我忽然心疼起来。这个女孩子啊。我想。我很安宁地吻她的双唇。她察觉到动静,闭上了眼睛。她喃喃着,“我在家里睡觉时……梦见你多少回了……我总想着你会离开我……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抑制不住……想要哭出来。”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的泪水说流就流出来了。我只有把她抱紧了,“你不要哭。不管你怎样想,我对你总是……真心的。晓晴。你不要这样……啊。”我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话可靠,一会儿自己心里又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她仿佛并不听我说什么,她的泪水只是越来越多,渐渐地,脸上的泪珠密织。仿佛真是好多年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了。我只有机械但似乎又非常投入的,把她越抱越紧,几乎要使她融入到我的骨头里去。                                            

    我觉得自己是软弱的、无力的,即使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和她在一起,慢慢地彼此抓紧,共同冲向那极乐之境,这种无力的感觉还在。救救我,我说。救救我啊,我说。

    母亲曾经给过我勇气。“如果妈突然离开你们,你一定要帮你爸爸把你的弟弟妹妹带大。他们幼小不懂事。但你却一天天长大了。你越来越像个大人了。妈希望看着你早点结婚成家。这以后,就有人代替妈管束你了。”我总是不等母亲说完就厌恶地走开。
    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母亲的身体渐渐好转。甚至她后来觉得我的愁肠百结有负她的教导。“你看你,总是这样。我还想你可以让我放心。没想到是越来越不省心了。”
    为了使我恢复自信,她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她后来一直帮我减负。她的纵容几乎使家里的所有人都对她心怀不满。有一次我听见爸爸大声喊着对她说:“他是老大。你不要把他宠坏了。”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而这时我的弟弟妹妹都站在廊檐下窃笑着。他们说我在这个家里像个多余人。“任何事情你都不插手。我以后不喊你作哥哥了。”妹妹的话说得肆无忌惮。
    我这时变得暴躁易怒。我冲她狠狠地瞪了瞪眼,她就不再说话了。只有这片刻间,我恢复了作长子的权威。
   
    我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盯着我看。我说,妈妈她已经老了。这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我有时觉得自己都像个孩子呢。她的眼睛盯着我。像盯着一个疑惑不解的难题。我不知道有多少事物写在我的脸上了。她经常说,你的心思丝毫都不会隐藏。现在就是这样,我感觉到自己的神情变化,因为一切都从她的注视中反射出来了。
   
那天下午的时光似乎漫长得无止境。我吻着她的身体,我察觉到自己的爱如潮水,没有任何一种时分我重复过这样的感受。在我进入她的时候,我感到,死亡已经离我很近了。我看看她青春娇艳的脸,在喧嚣的下午她终于大声喊出来了。抱紧我,她说。她的小腹部平坦光洁,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着,她的身上,有一种只属于这个年龄的平静芳香。我用牙齿轻轻咬她脖子的时候她没命似的抱紧了我。开始时她慢慢痉挛,后来呻吟声越来越大。她的两手开始下意识地在我的头发上摩挲。

她的胸部是丰盈饱满的,腰间的曲线流畅顺滑,她在床上躺着,玉体横陈,静止未动。一放开她的身体,那种彼此相依为命的感觉骤然消失。突然间,我感觉有点难受。只是有一点点,不很厉害。她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双臂撑床,拿头部贴近我的胸脯:你这么瘦啊。她说。她的发丝匍匐到胸前,丝丝缕缕的。她的吻准确地落下去。抱啊。抱抱我。她说。她一个劲地呢喃着。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这个女孩子。心跳得不对头,肯定超出常规了。有一种混合着新鲜爱情与末世狂欢的情欲笼罩了我。
我觉得我又想要他了。我的力量似乎无止无歇。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们一直就这样爱了,我想,这种联想看起来是如此多余。在我们真正融合在一起的时候,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都是多余的。我注视着她的眼睛,那样一双恋爱中的眼睛,多情而且明净。她哭泣着,呻吟着,你把我弄疼了,她说。你刚才把我弄疼了,她说。我们互相注视着,我抱着她的身体。

就是这一次,使我知道自己身体的空虚。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死透了。我看着她渐渐平静下来的神情,我觉得自己是乏力的,我清楚地记得,她后来一直喃喃着:我出血了。刚才我出血了。
她转而沉默不言。我轻轻地吻了她,她回应着。
后来我们起来了,我煮了粥给她喝。黑米和香米混在一起,芳香扑鼻。她说:天快要黑了,我们在一起待很久了吗?我说,是的。这个下午就要过去了。

我的记忆里一直重复这样的景象:她叫我过来。抱抱我。你再抱抱我啊。她说。
宝贝。我说。我们重又躺在一起了。她要求我再来一次。再来,她说。我躺在她的身边,我的情欲依旧泛滥着,我好象重新变得强壮起来了。似乎没有什么会成为阻碍。她的父亲、她的家庭都不能。我们的身体严密地契合在一处,没有丝毫差错,难以想象的美好情境。好象我们在一起真是很长时间了。“是你上辈子欠了我的,你这个负心的家伙,你现在肯定记不起来了。”
她在我的耳边低语着,她的鼻尖摩擦着我的胸脯。这个孩子,我想,真像个孩子。我知道自己做得过头了,我想停顿下来,但我欲罢不能了。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啊。我对她说:也许我们真是在偿还上辈子的债务,我现在疲惫极了。
可能就是在这一次,我发现了自己的身体真是差强人意的。在这件事情濒临结束的时候,我再也无力做一个貌似强壮的人了。我躺在床上,恍惚之中看到她坐起身来。我想她是要走了。她的气息留在这里,与以往我的气息混在一起。她仍旧环顾这所房子。雕花的顶梁、雪白的四壁,还有这个瘦弱的人。她的眼泪顺腮流下来了:你为什么这么瘦呢?

她问我在想什么呢。我伸手抓住她。她的一切近在咫尺。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我在体会着这种稀奇的感觉。我们彼此亲吻着,彼此之间,有时有那么细小的一个空间,然而我觉得她仍旧会离开我的。我说:我想把你吃到我的身体里去。这样你就会永远留在我这里了。

好吧。好吧,她说。我们一直在一起吧。我把自己给你。全给了你。

我慢慢地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变成了空气,她的身体变成了我的身体,我们在一起了,彼此永不分离。


第九章
   
    2001年这一年,我后来想起,总是觉得如同陷身泥沼。每前进一步我都要付出许多努力,尽管如此,前途仍然莽莽苍苍,似乎一无所见。有时我觉得自己的心情是真实的,爱情是真实的,尽管每一次分离都沾满了一种新奇的冲动。不能说我喜欢这陷身泥沼的感觉,但也不能说是完全不喜欢。我的生活通过这种感觉获得证明,我的生命也在这种感觉中加强--原本我并不清晰地知道这一点,我只是没有计划、没有步骤地打发时光。我的生活没有章节,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局,我时常觉得我会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直至生命结束。我不知道这种疲怠的性子是从哪里承继来的,它同母亲似乎没有关系。我只能归结为青春期的迷茫。对生活无所用心的年轻人的通病。
    也许因为恋爱激发了我对生命的那种热忱。是爱情的存在让我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我蓦然发现了自己的年龄。我已23岁,如果仍然生活在乡下,这是一个应该结婚成家的年岁了。应该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也许妻子是漂亮健壮的,孩子也活泼可爱--这种假定使我警觉,因为岁月流逝,我的心已变得麻木、随意,甚至困顿而无知觉。夏去秋来,我的生活却依然如故。我仍然做一个副刊编辑,偶尔会出去采访,随着工作渐渐稳定,业余的时间也前所未有地增多了,因此我一向憧憬的写作生活在这段时期得以延续。我对许晓晴说,我想写作。也许我仍是无所用心的,无目标的,但我知道,这种愿望慢慢变得强烈起来。我说,我想写一些书。那种对汉字的迷恋深深地困扰着我。我想记录我自身的一些事,这可能无关紧要,更进一步,我想用这样的方式与这个世界获得沟通。我丧失这样的权利已经太久。
   
    许晓晴并不反对我选择这个。她不反对,她甚至鼓励我。你应该找到自己的方式。你要做自己的事。她是高兴的。在描述这一切的时候她充满了女性的温情。这是我们相处最为融洽的一段时期。她下班后有时到我的住所来,我们在一起吃一顿晚饭。她的厨艺,并不比我高明多少。现在回忆起来,我们经常做一些简单的饭菜,譬如煎鸡蛋和油焖茄子,通常买一点熟食,我经常下楼去买一点红酒。我们在灯光下共进晚餐。我们举杯共饮。灯光被调成暗黄色,屋子里播放着一点轻音乐。她最喜欢听的是《城里的月光》。我一直记得她在灯光下沉迷的样子。真好,她说。这里的一切,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我们经常相对无言,现在想起来,这样的时间真是很多的。她看着我,仿佛在说:我们做了夫妻就是这样子吗?我微笑着,我想,这样的时光就是幸福了。
    饭后,她躺在床上去,我坐在写字台前,写我那些永远写不完的小说。她读一些小说,那一段时期,她把我收藏的许多好小说都读完了,《百年孤独》和《局外人》、甚至《追忆逝水年华》,她说,我觉得你一辈子也赶不上这些作家的。你瞧他们写得有多好。我说,当然,这可是顶级大师啊。不过谈到我自己的将来,我还是会否定她的看法。也未必,我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在这上面,我有自己的雄心,我毫不掩饰自己的看法。我相信,也许许多年后,我会在某个场合看到你,那时你功成名就,你肯定不会记得在你23岁的时候遇到的这个女孩儿了吧?

    我心里黯淡下去,她的说话方式就是这样,是预想分离式的。我简直痛恨她了。   

    她从来不在我这里过夜。这是肯定不行的。我的父亲--他肯定会盘问到底,我受不了这个。原谅我。她说。

    不过,与以前那种一个人的时光相比,这已经好多了。我想,我个人的世界正在发生沧桑巨变。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她在我这里待上两个小时或者三个小时,从不超过十点半回去。而应付家里的理由就简单多了,因为这阵子她调整到了一个周刊部,夜间需要加班到十点左右也是常有的事,她这样撒谎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过错:“爸爸,我在单位,晚饭我不回家吃了。十点,我十点肯定能回去。你放心好了。”只有一次她担心她的父亲会从报社那里获悉她在欺骗他们,她说:“上午墨菊说昨天她接到了我家里的电话。是我父亲打过去的。幸好没有露馅。”不过这种担心到底是短暂的,“我也应该有自己的空间了。他是我的父亲,他应该尊重我的选择。”她在那里自说自话。我看了看她,我发现她还是迷茫的。但她开始仔细考虑我们的事了。

    “你以前谈过女朋友吗?”她第一次提出这样的问题。
    “严格地说,一直没有。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事情,也就是,不知道如何爱一个女孩子。”
    “那是什么样的情形?你没有喜欢过?”
    “应该说,我真正喜欢的头一个女孩子是你。以前,即使有,我也经常不知道如何表达。”
    “你很保守,而且敏感。”
    “也许吧。”我想。
    其实,我很不愿意谈论这样的话题。

    “咱们两个,从什么时候熟悉起来的?算起来,好象没有多久啊。我记得你是3月份来报社的,这才刚进9月啊。我们已经这样了。”
    “这倒是很自然的,因为我们素有好感,好象认识了那么久。”
    “是啊。我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你了。你家里,知道我们的事吗?”
    “我同我妈妈说过。是无意中说起来的。她见过你的照片。就是我们旅游那次照的。”
   
    你妈妈喜欢我吗?许晓晴很好奇。

    我不知道。我说。妈妈并没有正面发表意见。她儿子喜欢的,她自然应该是喜欢的。我这样想,但这一次,她是沉默的,她不肯谈论自己的真正看法。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儿子的心思,在那种时候,我发现,她是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而不是一个家长。

    她家里很有钱?母亲说。
    哦,应该是的。这是实际情况。
    她对你好吗?这才是地地道道的母亲式问话。
    还行。我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改变了许多。
    我是在说她那方面的事。你心里有没有阻力?

    我十分惊奇母亲的洞察力。

    你应该清楚自己应该找个什么样的老婆。妈妈不会说女朋友。在乡下,说老婆是司空见惯的事。
    这样的女孩子是否适合自己,你应该比妈妈更明白。她的话语一针见血。

    我想要说服母亲。但她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感应。
    在这个女孩子身上,你肯定花了很大心血。你得到了她的部分感情,但不是全部。你看到这个事实了没?
    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妈妈。我们有一定的感情基础。

    我们这样的家庭,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儿媳妇,我心里是清楚的。妈妈只是希望你幸福。你明白?
   
    这是我们母子之间最为理智的一次对话。她希望我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彼此能够和谐相爱的女子。这是她最大的希望之所在。而现在,她的父亲在反对这件事。

    你很被动,儿子。妈妈不希望这样。妈妈不希望你有太大压力。

    所有的这一切,我可以告诉许晓晴吗?她用手抓住床单的一角,仿佛在考虑很重大的事情似的。她的眼神,透露出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常有的软弱。我很害怕。她说。这种恐惧感现在还时常围绕着我。我很久没有向你说起这件事了。

    你们之间有很深的接触?妈妈是说,你们上过床了?
    我觉得有些尴尬,只好点点头。
    儿子,你一定要当心些。不要冲动做事。

    在那些日子里,许晓晴越来越喜欢同我探讨这些事。她热衷于盘根问底。因为从她询问我的母亲对她的印象开始,她发现事情有些蹊跷,进而她开始关心起我的家庭。
    我都不太了解你家里是什么情况呢?你有一个弟弟。母亲是小学教师?这些都是你告诉过我的。
    还有妹妹。父亲是铁路工人,已经提前退休了。简单点说,就这么多内容。
    你还说起你母亲的事。她现在好吗?

    好啊。很好。现在好多了。毕竟那么多年了。她因为小时候的事精神方面受到刺激,不过已经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成老黄历了。晓晴,你这阵子很奇怪啊。

    是有点儿。我承认。我只是不愿意被一些事情束缚住。可现在,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譬如,我在你这里,脑子里盘旋的都是那些带点儿神秘的复杂事件。曲里拐弯的。我想理解你,但总觉得有距离。你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你始终是这样。你一开始就想着不可能的事。那“可能”就成了泡影。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思维方式。
    不,不是这样。我是一直想怎么才能够保留这样的感情,我不想失去它。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有些离不开你了。但我不知道我们怎样才可以走到一起?你以为,现在,我在你这里,我们就可以维护这段感情?
    是的,我经常会觉得我的想法过于简单。可我压根就不愿意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就让自己背多么重的包袱。我们相爱,并且,尽可能,我们走在一起,这不很好吗?

    可是,你的思维太简单了。是不是男人都这样?你的脑子里还没有多少责任心呢,你没有想到建立一个家庭有多复杂。我父亲从小教育给我的,就是一定要选择那种有担当的男人。你这样,让我很失望。也许我的父亲早已看出这一点了,所以……
    我沉默了。这样的指责,第一次从她的口里说出来,再怎么说,我不能置之不理。我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如此复杂高深的事,我的确从来没有想过。我想,我有力量去找这样一个女孩子吗?她需要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我只是不愿意被一些事情束缚住。”对了,就是这样。她是在暗示我一些什么吗?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个。

    一周之后,许晓晴告诉我她要随他父亲去法国的事。“要去两周,亲爱的。”临动身的前一天,她来我这里。
    你还没有想通吗?我是觉得,我们有必要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了。因为我爸爸有可能把我送往法国,不回来了。这是很有可能的,也许,我再也不会长时间地留在太原了。可我怎么舍得下你。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做决定。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心里乱极了。
    她泪光盈盈的样子,看起来很美。是很美。可我的心里,慢慢的,被掏出了一个很大的洞,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我的心,再也无法复原了。晓晴,我说。我把她抱在怀里了,她的身体,微微抖动着。她的嘴唇,微微抖动着。我抱紧她。这种样子,让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许久前我们明明曾经经历过的。那时她是因为恐惧,而今,她已经熟悉了我的气息,我也熟悉她的,但她的恐惧更深了。抱紧我,她说。她一点点地把我带入到灰暗无底的深渊里了。


第十章
   
    许晓晴走后,我又恢复到以前的独身状态。我原想趁着这段时间写点东西,谁知刚开了个头便再也续不下去。这其中有部分原因是自己情绪波动,另外一大半则是工作任务加重了。由于报纸的主办方与投资方之间发生矛盾,突然之间,资金全数撤出,新一轮资金注入后,新的编委会取消了副刊部,以文化部取而代之,原来副刊的全部版面归到新闻中心管理,这样,原先轻松的工作历史宣告结束,我也改为夜班编辑。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报到,工作到晚上十一点结束。这是短短十天时间内发生的事,副刊部的人员也被重新安置,廖晨静辞职退出,让人意外的是,墨菊成了我们的上司。
    许晓晴时有短信发来,告诉我一切均好,勿以她为念。我提到报社变动的事。她感到惊奇不已,问我何去何从。说实话,我的心里纷乱如麻,也在想着辞职的事,又总觉得时机尚未成熟,只是对新的工作一直存疑,不知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是否适合于我。倒是没有很明确地想到,这一切对于我和许晓晴的事会不会带来影响,这影响又到底有多大。

    先前几次提到墨菊,她留给我的印象实在不坏。在她手下干活也未尝不可。她较我年长十个月,未婚。在报社的格局被打破,我们以崭新的关系重新共事后我总是心存尴尬。这原因只在于,她对我与许晓晴的恋情知道得最为详尽。她知道我在许晓晴那里的处境。她知道我们的处境。她问我:你对将来有把握吗?你一定得有把握。否则,你可能什么都失去。她说得不多,但是真挚而得体。我猜想她是真心。只是不知道她何以对此事比以前更加感兴趣了。

    廖晨静辞职后去了《南京晨报》。因为是黯然退出,旧人旧事尽成过眼云烟,所以临走前的欢送聚会便有些曲终人散之感。她一再地重申自己的感受,仿佛在诉说一些残存的遗憾。“你知道吗?其实我没有想过要走的。是墨菊。这个家伙,嘿嘿……”她明显地喝多了。看起来是这样。她大大咧咧地抓住我的肩膀,反复地说着。她的眼睛也变得混沌失神了。我知道,她真是喝多了。
    “他妈的,墨菊。她跟人睡过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肯定跟人睡过了。”我沉默无言,对这样的事,我一向毫无兴趣,而且有些反感她在搬弄是非了。她喋喋不休。还说事情肯定是这样的。墨菊就是那样的人。又问我为什么会不知道。他说着,我在听,还说什么:“难保她没有对你动心呢!你长得这么帅。”我问她何时动身去南京,她没有再回答我。

    我那时23岁了,毕业一年零三个月。正在谈一场恋爱。这恋爱还在秘密进行着,但许多人都知道了。我想要把这恋爱长时间地延续下去,直至我们结婚。一句话,我想娶这个正在恋爱的女子为妻。至于这时间有多长,她何时会嫁给我,这中间到底有多少艰难曲折,我时常忽略不计。我这样想过多次。但现在看起来真是有难度的。一个房地产商人的女儿,怎么可能嫁一个铁路工人和一个小学教师的儿子。我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是自己对于写作的心。我把这份事业当作毕生的追求,我想成为像马尔克斯和普鲁斯特那样伟大的作家。这样的话,以前我并没有说过。我说的都是相关的事。我强调一场真正的爱情和写作在我生活中的重要性。但看起来都是若即若离的。这样的事。我对许晓晴说。她让我说下去。起初,她说她不知道。后来,她不再说话,她让我说下去。

    我说我准备付出毕生的代价把我的这些想法付诸现实。这似乎有些愚不可及。尤其是在说出这一切时。但她鼓励我照心里想的那样去做。我在尚未动笔的情况下想起她的忠告,譬如关于将来,一定要想清楚了,你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一定要想清楚。她说。她希望我理智而慎重,她存着那样的心,希望我处事周全。她还希望我爱她。是的,她说过这个。“我想知道我在你心里是有位置的,这位置应该无可比拟。我有这样的奢求。我只是害怕你喜欢写作甚过爱我。”我想,这是哪里的事。这二者之间根本不会冲突。她不相信,“没有那种可能”,为此她总是担心。

    她谈过我们的事。结婚,在我想来,那还很遥远啊。我还害怕结婚后你就不爱我了呢。没有爱,我是活不下去的。你还不太懂得女人,尤其是我这样的。我总觉得我们应该谈很长时间的恋爱。我不反对这个。我说,我也喜欢谈恋爱啊。可是,可是,她又在反击了。我所顾忌的是在这件事情进行到中途的时候就夭折了,人生啊,这样那样的事。你能保证会一帆风顺吗?譬如,家里的反对。我最恐惧的就是这个。我可不愿意顶风作案。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不会是幸福的。是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吧?

    我就是害怕,我害怕即使相爱也是没有指望的。我们谈着谈着,“嘎”的一声,那根维系我们关系的线条就断了,再也接不起来了。接下来就是什么也没有,完了。尤其是我们谈得越深入,这事后的反击力就越大。为此我时时恐惧。我父亲出事的时候我就恐惧过一次。他被带走,被审查。夜里那么大的家里,只剩下母亲和我两个人。母亲是没有职业的。她慌乱,没有丝毫主意。父亲就是家里的天,他一走,天就塌下来了。

    所以你看,我宁愿把一切最坏的结果都想到,这样,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也就可以努力接受。生活里总是充满意外啊。你应该认同这个。这是不可回避的。
   
    整整两周。这些声音在我的脑子里萦回着,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开始真正面对一切未知的情况,譬如我们可能的分手。我得想到这样的结果,即使分手我也不能不活下去。这是人生必要的承受之一。这样一想,我就以为分手几乎是铁定的,为此心里实在难受。

    许晓晴终于回来了。这一天,是9月27日。再过几天就是国庆长假了。

    我见到许晓晴的那天下午发生了一点事。我妈妈从家里打来电话,问我国庆节是否回去。我本来还没有确定下来,只好含糊着说:“如果回去的话,我事前给家里去电话吧。”此后我离开了办公室,然后就下楼去了。妈妈第二次打来的电话是墨菊接的,这一次,妈妈直接对电话里说了:“儿子,如果没有特别的安排,国庆还是回一次家吧。妈妈给你相中了一个媳妇,邻村的,师范毕业,长相还算不错。挺秀气的一个女娃娃。你回来看看。你处的那个女孩子,妈想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明确告诉你:妈不同意。”说完就挂了。

    这事情的全部,我是后来慢慢知道的。那时,距离我们分手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我记不大清了。

    在报社门前,许晓晴看到我时竟显出一点陌生来。她换了一身淡青色新装,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漂亮了,透出了一种职业女性的神韵。我却无来由的感觉到一点点生疏。
    “想我了吗?”她望着我的头发:“怎么都有白的了?才半个月不见。”然后就伸手过来,将它拔去了。“喏,你看。”
    “可不,”我把玩着那根半白半黑的发丝,“如果你持续一月不归的话,这头发就白透了。人想人,可真是折磨人啊。”
    “后悔了?如果我去法国的话,你可怎么办呢?亲爱的?”
    “我不知道……出国的事,确定了吗?”
    “现在只是爸爸的意思。我还得好好想想。但至少今年是不会出去的。我们还可以谈一段时间的恋爱。”
    “……哦。那之后呢?”
    “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我给你带了一身西装回来。明天上午去你那里吧。”
    “好的。谢谢你。”

    我们相跟着默默上楼。到办公室时,墨菊和几位同事正在议论着什么,看见我们进来,便缄口不言了。这种神气,很让人感到心神不定。
    “我们的大美女回来了。哈,晓晴,说说,法兰西好吗?”
    “去过好多地方吧。没有乐不思归吗?要我的话,干脆就留在那里了。回这穷地方干嘛?”
    “说得轻巧,没瞧着大帅哥在这里站着吗?帅哥呀,你就能舍下?”
    虽是玩笑话,但听起来还是很不入耳。许晓晴和她们嘻嘻哈哈地闹起来时,我就出去了。
   
    昨天上午她就告诉今天要回来了。我设想了许多种场景,因为这差不多是我们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了。我溜达着走到她家门前,还打了一次电话到她的家里。她母亲说:“亦禾啊。”她居然听出我的声音来了。中午又打去一次,许晓晴正睡着。还是她的母亲接起来的。“孩子看起来累坏了。”她说。一个母亲。我想,她多疼爱她的女儿啊。想到这一点,我是高兴的。我希望疼她的人越多越好。现下是又见到她了。
    这些时间一直在想她。等人的时候原是存着许多盼望的,真是又怕又喜。及至见了,恍惚之间,还以为是截然不同了,不是恋爱中的那个人了。她全然没有正经地与她们说着“法国也有帅哥啊”,乍听之下,这话那么刺耳,仿佛她已经在心里酝酿了多次,而今,她听到她们的调笑,想也没想便冲口而出了。我在门外点着了一枝烟,不知怎么的,就明确地想到分手的事了。这想法似乎来得非常突兀,但细究之下,又明确地知道它已经萌生了许多时日,只是一直不敢确证,现在它像一株植物胚胎那样终于破土而出,它的影响力,怕已超出这次重逢所带来的那些欢欣喜悦了。


第十一章
   
    第二天上午十点,许晓晴到我这里来。一进门,她便说:“这家又熟悉又亲切。”我听了暗自高兴,想她毕竟来这里多了,尽管只是40多平米的小家,格局也不甚好,但她终于流露出一点亲近之心,想到这一点,我的愉悦就有点难以控制。“你也不会嫁到这么小的家里的吧?那么大的房子住惯了的。”说了这话,便觉得不成体统,显得恁地小气,而且,似乎没有一点雄心似的。没想到,她倒没表示什么反对的意思,只说:“真说不来。找你这么个穷老公也有穷老公的好。最起码,对你,我是比较放心的。”我不知她何以说起这话。她一时也不愿开口,情绪似乎低落下来。
    她把衣服包装打开了,纯黑的西装,我喜欢这样的色泽。她一个劲地催促:“穿上试试,头一次给你买衣服,总怕不合身了。”我穿好,在镜子前一看,效果出奇的好。我1米73的个头,这西装一穿上身,人便显得精神许多。“晓晴,你买衣服很在行的。”
    “那当然了。你转过来,给我瞧瞧。”
    我转了下身。这种感觉,像是在家里母亲面前试衣一样。我把这感觉向她说了。
    “我是你妈妈嘛。你叫我妈妈。来,站过来,让妈妈看看。”我笑着骂了声“小屁孩,真是没大没小。你比我小30个月呢。”
    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叹了口气。
    “我原本喜欢你,也并没有觉得你帅,昨天她们一说,现在看看,效果还真是挺好的。没有人对你表示过吗?”
    “什么?”
    “说喜欢你。”
    我仔细想了一下,“还真是没有。”
    “哦,人家都觉得你傻。男人一傻就完了,就死透了。杨亦禾,大傻冒。你真是个傻孩子。”

    还是做爱。这是好久没有温习的功课了。我们的身体一着床,所有的感觉就来了。
    “这么多天,想我吗?”
    “想。”
    “那……这问题,怎么办?”
    “怎么问起这个了?你说男人怎么解决这问题?”
    “……我不知道。是去找别的女人吗?老实交代。”
    “没有。”
    真是难以启齿的事。我从来没有觉得可以与谁可以探讨这类问题。但那一天,还是老实说了。
    “很想知道?”
    “哦。”
    “……就是自己,用手。”
    “你也是这样?我怎么感觉挺不舒服的。”
    “不这样哪样?不然真就找别的女人了。可想着你,就不成了。”  
    “啊?”
    “我爱你啊。晓晴,也许别人可以,但我不行。我这段时间除了你,不会对任何别的女人产生兴趣。”
    “真的?”
    “真的。”
    “这样,能持续多久?一年?两年?五年?一辈子?”
    “我不知道,不能骗你。但我现在确实觉得这一生只有在你这儿才找到爱的感觉了。晓晴,我想,我常常想,我们能厮守一辈子,是多好的事。”
    “真的吗?”
    “真的。我发现自己离不开你了。你离开的日子,也都用来想你了。想你的一举一动。你的笑脸,你的头发,肌肤,想你身体的每一部分。我觉得自己那么熟悉你。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真是太可惜了。我们的缘分真不是一朝一夕造就的。好像是好几辈子的。”
    “啊。夸张。不过这话,我喜欢听。”

    你别动。别动。她说。我想看看。我好久好久没见你了。
    这傻孩子。我轻声嘀咕着。我抱过她的头,然而她哭起来了。

    她就是在那时说起她父亲的事。她说,我原本就以为男人是一样的。他们可以爱许多人。这其中有亲情的爱,还有纯动物性的爱。我不以为他们有什么不同。她说了她父亲找女人的事。在巴黎时,她见到了父亲的一个女同学。他们的关系肯定很久了。非常不一般。她说。那个女人。她非常关切地询问他的一切。甚至在他的女儿面前都没有避讳。她以为,他的女儿是理解他、知道他的。她丝毫不想在她的面前隐藏什么。一句话,她是父亲的情人。
    很难理解,父亲他并不对我做出解释。也许他认为我已经长大了,应该完全认识这个世界了。但他毕竟知道,要打破世界原有的平衡是多么困难的事。那一个夜晚,我看见那个女人进了父亲的屋子。他们都以为我睡熟了。我听见了他们的动静。静夜之中,那是多么令人恐惧的声音。这声音甚至让我觉得,做爱本身就是不洁的。以前我们那样也是不洁的。那一刻,我真是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父亲这个天,在我的心里,是彻底倒塌了,再也不会复原了。那个夜晚,我还想起了母亲。我想,她也许不知道,也许完全知道。她的痛苦,是在深深掩藏之中的,也许她已经没有痛苦。
    妈妈大我父亲三岁。他们至少有五年,很少在一起说说话了。从父亲下海开始,母亲的作用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们的婚姻,是一次交换的结果。我的外祖父,曾经做过某市的人大主任。母亲,她嫁给了不属于她的爱情。
    但她未必是不幸的。我想。

    就是在这个上午,就是在我那里,那所租来的小房子里,许晓晴为她的母亲深深哭泣。但我连憎恨父亲的心现在都没有了。她说。我只是觉得生活如此之好。这隐藏着罪恶和不洁的生活如此之好。是啊,我真是父亲的女儿。我同他有惺惺相惜的地方。那个女人,除了她是父亲的情人这重身份之外,我实在是喜欢她的。她长得太漂亮了,高贵、典雅,仪态万方,我觉得,她的漂亮是能够让任何年龄的男人都动心的。我真是奇怪自己的这种感觉。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向父亲表达了这一看法。我的父亲,在那一刻,他竟然脸红了。这真是让我意外的事。就是在那一刻,他郑重地提到了把我送到法国的事:爸爸把你送到巴黎来吧。有她在这里,家里人是大可以放心的。

    我的父亲,他希望我也能成为她那样的人。你反感爸爸说这话吗?他说。

    她是我爸爸在复旦时的同学。他们四五年没见了。

    我想起来,那一天,在我那里,许晓晴反复说起巴黎。那样的女人。她说。我感觉到她是喜欢那样。她喜欢父亲为她提供的一切,那种幼小时看起来遮蔽整个世界的天塌了,他又为她撑起了新的一片。这真是脱胎换骨啊。她的悟性足够好。虽然感到难过,甚至惊悸,甚至还可能是绝望,但她很快地就知道,父亲真正为她准备的生活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
    是那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抱着她,这娇嫩的肌肤、这健壮的肉体、这粉红色的胸,那蓝色的胳膊上的血管,那小腹处的一阵阵颤动,一点点地离我近了,又远了。像潮水一般的情欲涌来又褪去。我盯着她的眼睛。这未来的巴黎人的眼睛。我突然感到自己是恶毒的、嫉妒的,我怀恨在心。她的眼睛羞涩无比地暴露在屋子里昏黄的光线之下。我是说在那一天,在那里,在我的小屋子里,许晓晴一个劲地唤着我的名字。我不吭声。我知道我们是这样在对抗着。我都不记得了,我这样说出来过。我们死了吧。我们应该死在一起。那样的话,你就不会离开我了。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在这样浓烈的爱情中维持我们的生活,一直到这爱情终结。

    我们在这世界的一个焦点上。我看见你缓缓地离去了。就是这样的,我们永远都在目送对方远去。
    天地无尽。我们的送别绵绵无期。


第十二章
   
    转眼就是国庆节了。我本来寻思着回家看看,这一天上午,许晓晴却说起到外地去旅游的事。她说是墨菊邀请去她的家乡。我知道墨菊的家在晋东南。就问:是去太行大峡谷吗?许晓晴说是。墨菊邀请了这里的同事。一共6个人呢。我想了想说,那好。
    下午联系好了朋友的一辆面包车,说定了上午八点到报社集中出发。
    晚上给家里去电话,打了几次,都没人接。我琢磨着妈妈或许出去串门了,坚持到11点,有些困,就睡了。到黎明时候做了一个梦,好象是到了一座山上。山势陡直。我看见有个着白衣的女孩子走在悬崖边上,隐隐约约,像认识的某个人,但一直想不起来是谁。我喊了一声,她似乎知道了有人喊她,就转了一下身,我加快脚步朝她那边走过去,却被身边一个人拉住了。我使了一下劲想摆脱她的手,不想被推了一下,脚步趔趄,就到了悬崖前了。冷风扑面,我没有控制住走势,一个劲地向下跌落,很快就着地了,那崖底有一些持刀的人凶恶地砍杀过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眼睛望向崖顶方向,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可巧手机铃声响起来了,我看看表,才六点二十分。
    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她估计着国庆放长假了,问我今天能不能回去。
    我说了同事要一起出去旅游的事。
    要去几天呢?怎么前些天没听你说起?
    是突然定下来的。有个同事邀请,不好意思不去。
    那,妈给你说的那个事,你想好没有?这几天那个女娃娃也放假了,还琢磨着你可以回来看看。
    我脑子里还在回想着梦里的事。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娃娃长得够俊了,足够配上你了。说说,哪天能够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声。想起妈妈对许晓晴的说法,忽然脑子里一阵混乱,就冲口而出:“妈,我不是正谈着吗。你怎么说这事。我现在不会喜欢别人。”   
    妈妈在电话那边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这样说,妈的话你是不听的了?
    我沉默着。
    妈给你说过,那个太原的女子,咱家高攀不上的。你这孩子,不要不省心。妈不是早告诉过你不同意这事吗?
    我的脑子里纷乱地转了半天,丝毫理不出头绪。我说,妈,这种事,让我自己决定好不好?
   
    妈妈不再言语。只听得“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我把手机拿开耳边,心里一时怅然若失。想打回去,又知道这时她正在气头上,打过去,也说不成什么。又想她这样生气,会不会又犯了病,毕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她这样气过。正胡乱想着,手机又响起来了。这时听来,只觉得这声音分外刺耳。

    这回是许晓晴打来的。傻瓜,起床了吗?快起来啊。他们要提前半小时走呢。墨菊刚刚打来的电话。
    我不觉犹豫了一下。心里仍旧乱纷纷的,我想,妈妈怎么会反对我们的事呢?

    还在做梦吗?怎么不出声。
    ……你该不是在反悔了吧?是不是不想去了?   
    我几乎看见她焦急的神情了。我想,是不是不要去了。不去了。我没有想下去,她已经在一叠连声的说了:
    你可别在这种时候反悔呀!你反悔我怎么办呢?
    说了几句,她就沉默了。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荒唐极了。这个女孩子,是我用尽心思才找回来的,我怎么能扔下她不管了。我本来对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定的信念,许多事,都是渺茫的,无可指望的,单单有个她,而现在,该由我来拒绝了吗?想起来都有些残忍。如果这会儿她觉得不好受的话,我早就为这事费踌躇了。她一定想,我莫非已经改变了初衷,对这一切我明明还没有做出真正的努力,就准备放弃了。想想我们在一起,才是多久前的事啊。她一定这样想了,这个男子与其他人一样的,是不值得她记挂在心上的。
    这样一琢磨,我就觉得真是对她不起。就对她说:
    好吧。我一会儿就去。你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这几天估计有雨的。
    却没有应声。我才发现,她早已不再听着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心神不定。起了床,冲脸、刷牙,又往旅行包里塞了洗刷用具和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就匆匆下楼了。打了个车,到了报社,许晓晴没有来。我的心里滑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想打电话给她,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忘带了。

    等到七点半时,除了许晓晴,其他人都来齐了。墨菊焦急地看着我,等着我主动说出许晓晴迟到的原由。你肯定知道的。她的神色中透露出这种讯息。我转过头去,不知道该如何做声。
    快给她打电话去呀?你们是不是怄气了?莫非,她知道了那件事?她连珠炮似的说出这许多话,看我依旧茫然的样子,就说:你妈妈不同意你和许晓晴的事,你和她说了?
    我转过身来,惊奇地看着墨菊。
    这件事情你也知道吗?谁对你讲的?
    她的神色仍旧惊疑:就是晓晴刚回来那天下午的事。你下楼的时候,我接的电话。你妈妈估计还是你呢。说完就挂了。自始至终我就没搭腔。她接着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晓晴该不会知道了吧?
    妈妈?我想。就是她在反对这件事。就是她反对,我都没有表示什么,晓晴也不应该的呀。这么点事,她就生气了。以前那么多日子的相处都经不住这点摩擦,以后两人在一起,看起来真可能是障碍重重。我这样为自己辩解,就是不想首先妥协,不愿意打电话给她。墨菊在旁边看我懵懂的样子,也有些生气:真是。这会子耍这种脾气。干什么呢?
    我觉得身上发热,心中一片虚飘。想想像这种状况,以前真还没有出现过呢。她真是生气了吧?可不真是生气了。我们等到七点四十,仍旧不见她的踪影。

    打通她家的电话时却长时间没有人接。我都有些后悔了,真不知道她脾气犟起来是会这样的。可是,我不事先得罪了她吗?她一定意识到我的踌躇了,她一定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挫折。这么一想,却又觉得自己是幼稚好笑的,简直把她当三岁小孩看待。又觉得她事实上也就是个孩子。我原不该使她受半点委屈的。

    喂。她终于接起来了。声音听起来客气而生分,而且有点萎靡不振。
    晓晴,我……
    别说了。我本就知道的。那件事情,是真的吗?你真的会听你妈妈的话?
   
    我说不出话来了。这一切,她果真已经知晓了。我看看墨菊,她正和其他人说着什么。我恨恨的,知道是她泄露出去的。可不泄露出去又怎样?这本来就是事实。我的母亲,她在反对我们的事。

    你用的是墨菊的手机吗?许晓晴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一句。
    哦。我的手机忘带了。刚才出门有点急,落家里了。晓晴,别怄气,她们都等着呢。要不,我过去接你?
    不。我就不去。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我暗暗有点生气,但知道这种时候发不得火,只好央求她:咱们的事回头细说,现在可不是时候。大家都等大半天了。
    她丝毫不为所动。
    ……而且我不想说的原因你是知道的。我舍不得你。为此我拒绝了母亲的要求。我想让自己决定这件事。妈妈很生我的气。你知道吗?
    你把过错算在我的头上了?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一时气极,反而忘却了自己的初衷。
    你要我彻底反对母亲的主意?你为什么不可以稍微替我考虑一下呢?

    我记得这是我们第一次撕破了脸皮。我们终于吵起来了。其实也算不得真吵,只是心里积存的怨恨都在彼此的话语中透露出来。谁也不想退让半步,似乎这并不是涉及爱情,只是关乎自尊的大事。
    她哭了起来。她一哭,我就知道自己的过错在哪里了。这是她第一次说我的不好,说我不懂得女人。不懂得她。作为一个男子,我不够大度,甚至一点都不理想。这样一想,我真是一无是处。我简直有些痛恨自己了。
    她的话语中带着哭腔。是柔弱的、自我保护的那种语气。就连她的指责,都是保守的、克制的,我知道她真是恨铁不成钢。她只是想多要一些我的爱。
    她说,其实我早都知道这件事了。我等着你当成笑话说出来。那样我就好受些。我希望在你的心里我是唯一的。但你做不到。你一直在设想着另一条道路,对不?在你说出爱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了随时都会因为某个原因把我抛弃。你一定这样想。所以即使在我们看起来无比和谐的时光中,你也并非投入了全部的感情。但你没有这样认为。你一直觉得自己是全身心地投入了,几乎毫无保留,你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计,对吗?

    真是一针见血。我知道,她是了解我的。但她这样说,却让我无比难堪。我痛恨她说出这些。她这样一说,我似乎左右都不是了。这世界之大,我却无一条道路可走。

    晓晴。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原本没想到的。我想我说得夸张了,对吧?我只是想尽力对你。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呀?
    至于对家里的那些事、对母亲病情的担忧,冲动之下我也毫无保留地讲出来了。这样一说,心里一时轻松无限。只是已经有点破釜沉舟的意味了。
   
    我离开墨菊她们很远,明知道都在着急,可也毫无办法。
    许晓晴沉默了片刻,方说:好吧。没什么了。我十分钟以后到。我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人家怕你丢下我不管吗?傻哥哥,你就别再生我的气了。不生气了,啊?
  
    墨菊看我的神气,像看一个闯了祸的孩子。这位大小姐不好伺候吧?以后有你小子受的。只是可惜打了我那么多手机费。喂,记住,你可得赔偿我的。怎么样?她同意过来了?
    我点点头,心里像放下了一块石头。却又顺带着担心起以后的事了。可一时之间,反倒不知这以后是个什么概念。对许晓晴的那份想念,转而被一种陌生的畏怯取代了,我在想:我是爱她吗?我真的可以爱她吗?


第十三章
   
    这一次长途跋涉,后来只觉得疲惫。起初,许晓晴还像浑然无事一般,同谁都有说有笑。可到了第二天,天气变得阴雨霏霏,人的心里仿佛被压迫了一只重物。她见我精神不是很足,很快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就是在太行大峡谷,望着两面峭壁林立的山峰景观,她调皮地笑着,挑起了以后给我做情人的话头。
    你30岁的时候咱们再好好地爱一回吧?那时我28岁了,我做你的情人,好吗?
    我一时愕然。看她又笑又正经的样子,实在觉得她率性莫名。我想,话总不应如此说。心不应如此想。她只是想当然罢了。她终归是想现在的我不是她最理想那样子的,至于那样子是怎样一种情形,她似乎全然不知。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觉得气恼,却看她拿这种玩笑话来说居然不像是作假。我愣了一下,也只好嬉笑着说:“那敢情好。有你这样的女孩子情人总不是坏事。”
    “不过我也不会是女孩子了。”我心里疑疑惑惑地觉得事情更是急转直下,又加上想到了别的事情,所以一时无法自制:“你不会经常想到要给别人做情人吧?”我这样说出口,首先把自己吓怕了。
    许晓晴一时没有做声。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盯着我看了半天。我几乎看得见她心里的盛怒。但她一直不知道怎么指责别人,气急之下也只是甩手走开。我看着她跌跌撞撞地走了那么远,她说出的话虽然全无阻碍,但终究不能当作恋人间的玩笑话看待,我转瞬间想到这样的事情莫测高深,又想要挽回我的话,但终究不能。她在距我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掩面哭泣,又因为已经走到了一个山包的边沿上,要不她可能会决定离开我的视线。我虽然对她的清白毫不怀疑,而且还为她的心无城防感到高兴,但心里总是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我在她的身后停下来,想:她为什么总在想着离开我的事?她始终不转身。我把手放在她的肩头,被她坚决地拿开了。既而她就用一种纤弱但却肯定无疑的语气说:“我们分手吧。现在,我们真的只能分开了。”

    这句话说出来,双方都做声不得。这是第一次这般郑重地说出分手的事。至今我仍然对这样的情形念念不忘。那已经是10月3日,雨水自山臂间垂挂下来,空气里浸透了湿气,也变得凉飕飕的。我本来环抱着她,听到她的话,第一个反映就是将她的身子稍微推开了点。她可能察觉到了,也可能没有察觉,大概她只顾着观察我的反映了。她本来依偎着我,看风雨如晦的天色,这是一天中的黄昏时分,呼喊出山的调子已经加重了十分,导游说:再过半小时,雨水加大,山路会变得湿滑难行。要大家尽快上车,准备返回了。我们站在离那辆白色面包车二十米远的地方,看几位一同来的同事自远处山臂上沿石阶一点点地下来。我的话刚一离唇,她就惊奇了,身体软软的,仿佛失去了重力。但她坚定地离开我了。我拉了一下她的手,那手冰凉冰凉的,像是刚从雨水中洗过。这是漫漫的秋雨啊,我看见她一步步走开,往北,有一处光秃秃的山包,底下是一道深远狭长的峡谷。我变得六神无主,那时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了,甚至忘记了她是怎么离开的,又为什么会离开。这一次,她仍旧穿白色外套,只是在里面加了一件软衣。但我看见她,还是那么瑟缩着。晓晴,我喊了她一声。她没有转身。这样清冷的背影,应该是我永世不会忘掉的了。我转眼想起前几天做过的那个梦来了。我站在山前,向下看了看,下面混沌一片,仿佛异域,脑子里突然就有些晕眩。恰逢这时,她们都回来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上车,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事。我和许晓晴坐在一起,但都默默的。这一天,一直到夜间睡前,我们都没再说一句话。第二天,就临时改变了去墨菊家的主意,仓促返回了。她们这才意识到什么,你们俩?墨菊喃喃着,想安慰几句,但到底没有说出什么。

    第二天下午一点到太原。许晓晴红着眼与我分手。在路上,她已经哭过一回了。我,我们。她说。我没想到。我心里难受。我拥抱了她一下。就这样啊,好好想想,小傻瓜,别哭。然而我也哭了。到了我的住所附近的天桥下,我问了她一声,上去吗?她摇了摇头。然而我们抱在一起了。周围路过的人们无不盯着我们看,然而我们真是无所顾忌了。我们的爱情啊。我想,我的心里简直有种针扎般的痛感。这一天,她有一种凄伤的美她不知道。她先是站在我的身前,然后渐渐地离开。一米,两米,五米,她缓缓地转过身去,孤单而且决绝。走出十米之外的时候她似乎再无留恋,她的步伐明显地加快了。然而,她身上还有一种凄伤的美她不知道。在这里,我代她讲了。

    这一天黄昏时分,我回了老家。看到我,妈妈喜笑颜开。这才是我的乖儿子。她说。然而她不知道,在她的儿子身上,有一种基本的东西已经丢失了。丢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非要拉着我去见那个已经说好的姑娘。她说,我给她看了你的照片,那边,没什么反对意见。你们见见面,也许见见面,就什么都忘了。妈知道你的事情,不要伤心。妈知道这些,这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早已说过,在我们母子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感应。我是说过这个。她要我忘记。连名字也要彻底忘掉。这并非不可能的。然而她不知道她的儿子,有一种痛苦是深入骨髓的。尤其这是他的第一次,他爱过了呀。刚刚爱过。他身上还留着她的体温呢。他怎么能忘掉。她惟独不知道这个。

    与夏蓉见面是第二天上午的事。确实如妈妈所说的,这是一个长相清丽的女孩子。她在乡里小学任教。我后来一直记忆犹新的是她嘴里的一颗小虎牙。她一笑,这牙便露出来了。看上去别有一种风情。但她是幼小的,平静的,直接的,我们在一起时的一切,与爱无关。
    我谈了许晓晴。我觉得自己是恶意的,有一种恶毒的快感。我说了我们刚刚发生的事。她静静地听着,良久方说:你怎么能那样?我知道我是不对的。我想,她替我说出来了。我没有说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将来会怎样。我不知道。在我这里,未知的事太多了。你肯定是在乎她的,爱她的。夏蓉把这一点也代替我说了。你心里很难受,但不知道如何补救。其实女孩子的心思有时很简单的,关键的是你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太重要了。
    你也不应该在她面前自卑。当你有这种心理的时候你就完了。你,连同你的女朋友,都会毁在这上面。不信我的话?

    第二次见面是10月7日上午,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这一次,她指责我:你居然在我面前谈论你和你女朋友的事。回头我告诉你妈妈。你对我肯定不是真心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见我?你真是活该失恋。
    这个女孩子。刚刚20岁。我对妈妈说,她跟你说的可不一样。妈妈问怎么了?
    她有一种想象出来的经验,也许是抽象但准确的经验。譬如她说我自卑。我觉得自己真是自卑。她也知道这个啊。现在的女孩子,个个玲珑剔透,防不胜防啊!

    我回到太原的时候,夏蓉时不时的有短信发来,问我恋爱进展如何。我以实情告之。她说,你们一家,都是有趣的人,但我没想到,我将你妈妈说服了。她同意任你自己发展,作为回报,你得将实际情况透露给我听。放心,我不会给你带来阻碍。因为我并不喜欢你,我只是好奇。
    后来我问过妈妈她是如何被夏蓉说服的。妈妈说,她说让你吃尽苦头后,自己退却。她要你从伤害中吸取经验。这是最直接的法子。她不同意从我这里向你施加外力,那样可能适得其反。你们都是年轻人,应该更能相互理解。不过,真是不错的女孩子,妈妈认定她了。

    我笑一笑。说这话的时候我与许晓晴真的分手了。有一段时间,我确实对夏蓉动过一点心,但她还是那句话:我不喜欢你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妈妈气坏了,都是你把事情弄坏了。你为什么会给夏蓉讲那些事?你还讲你们上过床了?她口不择言,简直不像一个母亲说的话。这是唯一的一次。
    事实上,即使我不说也是没有用的,夏蓉到2002年春天就去北京上学了,以后的事情是,她联系我或者我联系她,或者我们压根谁也想不起谁,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从相见第一面开始,我们就像两个从未设防的朋友一般相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熟悉得像是不能再熟悉了。2004年元旦的时候她还来过一次太原,在我那里逗留了一个星期。我说:还是不喜欢我?
    是啊。她说。真是莫名其妙的。我怎么总感觉你是不洁的。但我其实从未对别的男人苛求过这一点。我只是想你一辈子的爱都交付那个叫许晓晴的女孩子了。我何苦来步别人的后尘?
    我记得,她也用了不洁这个词。
    说这话的时候她23岁,转眼她结婚了。这是一年之后的事。是她的本命年啊。我去参加了她的婚礼。作为新嫁娘的她打扮得过于妖艳了,几年前那个嘴巴不饶人的女孩子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成熟华贵的新妇。我向她指出她化装太多的时候她微微笑了笑:“嫉妒了吧?你也得结婚了。”在这时她又返回到那个时期,她又差点说,“你真是活该失恋。”
    可到底是在她的婚礼上。她转眼去敬别人的酒了。我听着那震耳欲聋的音乐,一时之间,又想起许晓晴。

    我们分手已经有那么多时间了吗?这些年来,我始终不敢想,她也会成为别人的新娘。2001年,真是越去越远了。这一想,心里就有些感伤。我坐在那里,同周围的人都没有说话。将一只大约可以装三两酒的杯子斟满,分两口喝了下肚,瞬息之间,往事变得浓烈非常。我彻底忘了医生的告诫,这样的喝法,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


第十四章
   
我记得,我对许晓晴说起想辞职的事。起初她对我置之不理。她还在生我的气呢。后来她也只是说:我们不是分手了吗?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啊!何必来烦我。这一次她真是生了好久的气。

我从老家回来后才发现她真是当真了。这以前我们说着分手只是当玩儿,总不会超过一两天便又重新在一起了。这一回却是不同了。上班后的第一天我看见许晓晴,与她打招呼,她表示出明显的冷淡来。我觉察到这一点后对她的做法表现出了十足的不满。但由于我可能说错话在前,所以她大约已经对我有了恶感。我的心思一点点地苏醒,终于想到对她不起。看着她有时坐在办公室里黯然神伤,并且她亦决定了对我不理不顾,但总是因为一个错愕之间变成了这种样子,她时常流露出一些不甘。我想,到底是我做错了事情。她原没有理由为我承受这些的。我夜里渐渐失眠,有时灰心绝望,有时想重新对她好。有一天看着她一个人进了办公室,不到2分钟就转出来,我觉得她的性子似乎大变。整日里再听不到她的欢声笑语。又似乎是,仅在三四天的时间里,我们的关系开始变得若有若无。后来再想做出努力也已毫无意义。她慢慢地一个人驶出了情绪的暗礁,一周后,她又重新恢复了部分活泼。不过这一回在我看来,她仍是一本正经的时候多些了,同事们之间偶尔开个玩笑她也可能全无反应。直到我觉得我的心又完全收拢到她的身上,想要对她说出我的错误的时候才重新发现我对她的了解竟然减少到了无。中间总好象隔了鸿沟,无论说话或不说话她都客气起来。心里有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开或烫化了,又总是不能够。
一次我下班后看见她站在楼前与一位长发男子说话。她注意到我,介绍说这是她的一位大学同学。我暗地里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渐渐地就觉得自己好笑而且无聊。我压根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也不是特别想知道。但就在她与那男子说话的间隙我感觉到自己对她的感情超过了自己的预计。过了一阵那男子走后我看见她一步步地走回来,才悄悄地松了口气。这一天她下班很晚,我就一直等着。当她终于结束了工作准备回家的时候我拦住了她:“晓晴,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能够叫你原谅我。这些天,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的心理防线已经全线崩溃。我真怨恨自己说了那样的话。
“走开。我得回家了。”她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我这次想自己得分外有耐心。没有人教我可以怎样赢得她的欢心,哪怕是使她重新恢复对我的感觉都有了相当难度。我看着她在夜风中走,身影婆娑而且孤清。我的心里突然有了酸涩。“许晓晴。”我大声喊着。
她远远的停了脚步。远远的,回过头来。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往外溢。我朝她走近。“不要离开我。真的,不要。”我仿佛对自己说着心事。她听不听也几乎没有关系。我的声音像是发自地下。我觉得自己真是有种绝望般的幸福感。我其实有些惧怕我们一直这样纠缠在一起,但丝毫没有法子。几次三番,我发誓把她忘掉,但结果却适得其反。我现在对她说:我经常想着可以和她过一辈子。真的。我不曾希望她能答应。只是不想她直接地拒绝。她终于按捺不住,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你不要再使我们都难过了。你知道吗?我发誓再也不会同你走近。不与你说这些事情。甚至我想过我干脆找个人嫁了算了。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连自己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她突然使劲地拿拳头打到我的肩上。“你这个人,其实坏透了。”我心里仔细琢磨她的话。我承认了她的看法正确。她这个人所有的好处在这时都集中起来。我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看。那里曾经有过的许多炽热的火焰都在一段时期里暗淡下来,这时却慢慢地变成了悠长的润湿。她拿手抚着我的头发,任由泪水落下来,滴到我的手上。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仿佛准备临阵逃脱的士兵。我对着她的嘴唇吻了下去,又拿双手捧了她的脸。我说:“叫我好好看看。好久没有仔细看过了。”她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接下来,就用双手紧张地推开我的身体。“不,你走开吧。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你走开啊!”
我这时有了十足的怀疑和尴尬。夜色已经越来越深,我拥抱着她,心中的爱情如潮水般泛滥起来。我轻轻的拍打着她的柔弱的肩,“哦。乖孩子,不怕。”然而我的惊惧和伤感却一点点地加深。我抬头看那天上的星,在沉默中看着那空际的光亮随着时间一点点消逝了。我还不能使她稍微离开我,在这时候,她真就是那使我安定下来的神。

事情似乎有些改观。我看见许晓晴又能够高高兴兴地与我说话,几乎像是回到了初恋的时候。我心里也很是愉快。这么些日子下来,我们的性格变得几乎有些相似。仿佛所有的芥蒂都无,她取笑我总是多情。但她不明白我的无能和心里的惶惑。我有时真是在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思。后来想起,大约是底气不足之故。她自小家里受宠惯了,我总觉得对她照顾不周,一直想她高高兴兴才对,这样一来,就变成我像是她的哥哥甚至父亲,不像是恋人关系。她非常鲜明地体会到这一点。
你就作我哥哥罢了。
我对她的不加思量的说话异常讨厌。却也未必见得她毫无机心,这时我才知道她对我们的事情考虑多时。我感到自己心里受到了非常大的冲击,于是不再接口。她也就明白了我的不快。“即使我叫你哥哥,你也做不来的。我倒是希望能有你这么一个哥哥。你对我真的很好。”我心里愈加痛苦。我琢磨着我对她的用心在她这里发生了微妙的转移。我突然变得毫无耐心。“见你的鬼去吧,我没有什么时候想过做别人的哥哥。”这冲动之下的想法被我硬生生地压住了。幸好我没有说出来。然而自此我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仍旧非常脆弱。她不放心地对我说:“你经常就不高兴了。”

       真是见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我是时常这样,没有半点办法。而且,这一段时期,我总是觉得身心俱疲。是我的身体经受不住,我慢慢地陷入疲惫的漩涡中了。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确实不能够适应夜班工作。主要是睡眠的问题。下班时回到家总在十二点左右,这种情况下睡意是丝毫都没有的。由于夜间睡得迟,上午一般不会起床,生物钟完全被颠倒过来了,日子似乎参差不齐起来。我这时还没有想好辞职后的退路,可辞职的决心一下定,却又觉得丝毫更改不得。而且,在这种心境下去上班,真是一种折磨。以前相处融洽的同事这时也生了许多隔阂,去单位里的兴致慢慢地都快消磨完了。有好几次因为我自做主张推迟了上班时间,墨菊都发了火。我这时心里有一种恶意,总觉得想要反抗她的统治,不愿受她的约束。她见我时也没有好脸色看。我迟到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乎是有意为之。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的自己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但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感囚禁了我。它渗透、扩张、无所不在。至于许晓晴,她看起来也是闷闷不乐的。我想她是心存疑虑,而且我如果辞职是不是表明自己首先退却了,这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又如何处置呢。这样一想,我的脑门上渗了一圈冷汗。我知道自己真的不对了。

    10月下旬的一天,我提前半个小时去单位。在坐车上班的路上我接到许晓晴的电话。她说:你当真想要辞职吗?已经想好去哪里了?我正不知如何作答,她却谈到自己的事。说不定我也是要走的了。
    我到单位时看见她坐在墙角自己的办公桌前,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很少见她那样失落过,仿佛无意间丢失了最心爱的礼物,再也找不见了。我这时心里有一种痛那么鲜明。我想与她说说话。我想叫她快乐起来。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乎像一尊泥塑。我走到她的桌前,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一仰头,神色中还是那种迷离恍惚。我觉得自己的心头有一种很柔软的东西滑过去。晓晴。我喊了她一声。啊?她看着我。我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面颊。她用手打了我一下,“这样,别人会看见的。”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门前,把门合上,又仔细地上了锁。我坐在她的座位上,看她很自然地做这些事情。她走近我的身边来,面朝我站着。我拉了她一下,她的身体离我那么近了,她的气息开始有一些活泼的生气。我感觉她在很委屈地靠过来。“你坏。一直想着离开人家的事。我真受不了了。”我仿佛觉得她又要委屈得哭了,然而没有。我抱着她,整个面部贴近她的胸膛。对不起。我说。晓晴,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你。爱你到骨头里了。我想你一生一世与我在一起了。反倒没有觉得需要考虑这些细节。我觉得我们就是在一起啊。我的手抱紧她的腰。我仿佛看出她脸上的微笑来。这种时候我们是幸福的。
    我慢慢地站起来。我找到她的唇。我凑近那里去看。像是长胡子了啊?你这小破孩。我取笑着她。她笑了一下,怎么会呢?你不知道,你这胡茬子却扎人呢?你是不是故意留一点来整治我。你这个家伙就是坏。

    我们说起以后的事情。我说,之所以想辞职,主要是觉得夜班把生活规律都打乱了,而且,这段时间里所有的写作都停滞了。长此下去,可能会把最主要的东西丢掉。她说那是什么呢?你以为写作是很重要的事吗?比我还重要?我想了想,这是两回事情。我对写作的期望值正是在爱上你以后才前所未有地增加起来的。我不愿意让你觉得我是平庸的。如果说我以前想写作只是一种喜好的话,现在它早已不是了。我觉得我未来的所有作品是为你写的。晓晴,我爱你,知道吗?我想为你奉献的只是我的文字。我用这种方式爱你。你能接受吗?

    她听他说着,但一直沉默不语,仿佛不能全部接纳他的意见,但又不愿意反驳。她顾忌着他的心理,现在她是明明确确地看出他这里缺乏什么,需要什么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予这个。一句话,就是爱。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真正爱他。永远爱他。这个准备把写作当生命的人。就是自己谈论爱的那个人吗?她只觉得有些陌生。他一直没有把生活当作一个事实,一直就是这样的。他们的爱情,虚拟的成分更多一些。

    我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我们谈恋爱也够久了啊。我觉得那些存储在我心里的烦闷,她未必是了解的。看她的神色就知道了。“你要辞职,大可一走了之。我现在想,还是不要告诉我的好。那样,我心里会很难受的。如果慢慢消化的话,可能容易接受些。”我心里想,这是什么话。可她也在害怕了。“你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里,我也是不想停留了。”
    我们约好了这个周末去看电影,顺便仔细商量一番下一步的事。

    我记得那一天她换了一身衣服,一身橘黄,满头长发也盘起来了。总之,像换了一个人。乍看之下我觉得有些陌生了,片刻之间竟找不到什么话说。她说:“傻哥哥,你愣着干什么?还不是同一个人嘛。票买好了吗?”我说好了,两个人相随着进去。电影已经开始了,从亮堂处刚一进来,只觉得黑暗得挪不开脚。我在前,拉着许晓晴的手。她嫌我走得慢,就抢到头里去了。电影院的气氛总是有些神秘,她的背影也成了模糊的一团。要不是还有一只手握着,我差点以为她就不见了。我的眼睛这一段时期里近似得厉害。这时是更加验证了这一点。许晓晴倒真是快乐的。我们许久没有看电影了吧?真好。我最喜欢看电影了。她的身体依偎过来,我才知道她还是离我那么近。


[2005/2月,未完成,待续]
2#
发表于 2005-2-17 16:31 | 只看该作者
给闫兄拜个晚年,待细品。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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