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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寂寞的黄昏--------城市小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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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27 21: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一封信摆放在饭桌上。

      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却用流利的钢笔行楷写着他的名字。

      “谁寄来的呢?”他想。

      他试图在记忆的空间里,搜索出可能与自己有过书信交往的信息,可是,记忆里空空荡荡的。前些年,任厂办主任时,他每天都可能收到若干封来至全国各地的信,有厂长的,也有其他科室同事的,但这些信件都与工作有关而寄给他私人的信却不多。

     “谁给他寄来的信呢?”

      是儿时的朋友?学校的同学?一块下乡的知青?也许他们象自己一样提前步入了晚年,耐不住心灵的寂寞,一时兴心血来潮,希望联络感情,交流生活心得,搞个同学会聚聚?

      是老家的亲戚,怜悯离乡背井的他而在信中而向他道声问候?

      再不,是哪位下属感念他的培养恩德,来信表示对他的尊重、感激?

      想当年,他踌躇满志,工作能力强,是单位培养的重点对像,前途看好。总之,那时的生活象一艘鼓满了风的船,正向着美好的彼岸行驶………

      他会心地笑了笑:好汉不提当年勇了。

      但是,这些假设都被他否定了,因为这些人不可能知道他现在的通讯地址。

   
      此刻,他确实希望能与人谈一谈,不管是谁。谈风华正茂的学生年代,谈艰苦的知青生活,谈工厂创业中的点滴小事,谈对儿女的牵挂,谈晚年的寂寞与无助,甚至谈疾病,谈死亡。他希望从别人那里获取温暖,关心,他希望别人能注意自己的存在,哪怕信中有三言两语贴心的话都行。

      如今,他心境如同死水一潭,又黑又深不见潭底,他真希望有人向深潭掷入一枚石子,搅动一波涟猗;他的心境苍凉、孤寂,象迷失于荒漠山野的游人,他希望有人为伴,扶助他走过这黯然的日子。

   
      那封普通的平信就放在饭桌上,他没有急于拆开的原因是他此时此刻心绪不好,他不愿意让这样的心绪破坏他读信的愉悦。
      心绪不好怨谁呢?

      其实,谁也不能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直在困扰着他,有时一个人长时间呆坐在家里发怔,心里憋闷得慌,会无缘无故地发火,发自己的火,发家里人的火,总想找一件东西狠毒地摔打在地,总想找人吵吵架。

      家里就他一个人,电视开着,电视里正播放着一群领导干部在大街扫地、擦拭人行道栏杆的画面。一位漂亮的女主持一席开场白之后,将话筒伸到一位市领导的面前。这位市领导在谈创建卫生城市的重要意义……

      他换了另一个频道。

      大谈创建卫生城市的领导没有了,画面出现的是一则宣传化妆品的广告,几个娇艳的女子扭动着身子做着一些挑逗性的动作。

      他关掉了电视,嘴里唠叨着说:什么玩意!

      老伴每天下午总是被人约去打麻将牌。

      其实,他也可以去打一打麻将牌,借此打发这些无聊的时光。大家都在说:现在下岗的人,提前退休的人以及学校毕业找不到工作的人多得起串串,这些人不打麻将又能做什么呢?

      可是,他不!

      几年了,固执的他还不能从厂办主任的角色中解脱出来,他总认为他所受到的教育与这些整日打麻将的人不同,自己怎么可能混同于这些小市民呢?再说,当年自己不也常常在厂大会上深恶痛绝地数落着赌博的坏处吗?现在自己又加入赌博的队伍,这不是自己把屎往自己脸上涂吗?

      “共产党人把旧社会推翻了,才能够在这块千百年来腐朽的土地上禁止赌博,扫除民娼暗妓,荡涤一切黑恶势力,建立起一个文明的新社会。”

      这是当年他在厂演讲会上的演讲词,充满自信、豪情,余音尚在,现在想起,还心跳不已。

      可是,这些年不知这股歪风从何时、何地刮起的?茶楼、公园、街院,机关的办公室,乃至于清静的寺庙的茶座处都摆起了麻将桌,刺耳的、“哗哗”的麻将洗牌声随处可闻。有人说,你在飞机上听到麻将牌的洗牌声,你就知道你所在的位置已经越过秦岭,进入“麻都”四川了。

      多幽默的语言,言简意赅地概括出当今的“麻风”之盛。
   
      最使他愤慨的是那些明娼暗妓肆虐横行,什么卡拉OK厅,发廊、洗脚屋,都是些藏污纳垢的场所。当他听到关于这些场所发生的丑事脏事时,他感到惊愕、恐怖。他不相信人的道德会沦丧得这样快!他害怕这些故事象毒菌一样传播,去侵扰他的孙女儿幼稚而洁净的心田,他害怕孙女儿知道了这些丑陋故事而要求他解释一些连老师也羞于开口的词汇时,他会无言可答;他更害怕他的孙女儿知道这些社会的丑恶现象而对整个社会丧失信念……

      不出所料,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次,孙女儿瞪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问他:“爷爷:什么叫买淫嫖娼?什么是黑社会?”

      他的脸刷地红到耳根。

      他无法向孙女儿解释这个猥贱的词汇,当他看着孙女儿的稚气的眼睛,那里面好似一泓净水清波荡漾,天真无邪的眸子闪烁着疑惑与渴望时,他感到罪孽:我们整日忙忙碌碌地工作,赚钱、赚钱,还是赚钱,可是我们将所赚的钱去做了些什么?去建洗脚屋,去建桑拿房,去养小姐,开赌场,去醉生梦死花天酒地,去污染环境,去污损孩子的心灵……

      他象罪犯似的,窘迫地低下头,躲开了孙女儿诚笃的目光;他不得不闪烁其辞,用其它的话题支开了孙女儿的询问。

      这些谁来管呢?谁也没有管,它象荒草一样自生自长,繁衍不息。

      一次退休党员活动定在郊外农家乐的茶园里,支部书记读了一张报纸的社论,算是进行了一次学习。然后,支部书记说:“愿意打牌的就到那边茶园里打牌,不打牌的自己随便转游转游,中午在慧园餐厅吃豆花饭,转游的人不要忘记了就餐时间。”

      他在园林里转游着,在一个露天的茶座处,碰到退休下来的原市委书记,他也在津津乐道地打着麻将!

      这位头发全白了的书记当年在市里德高望重,很有威信。记得有一年他参加市里的理论研讨会会上就是这位书记作的报告。书记在大会上,面对着全市的精神文明理论学习班那样多的干部,振振有词地大讲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意义,抓赌、禁赌的现实意义与长远意义。他的讲话论点突出,论据详实,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激动人心。当时,听到书记的讲话,真有一种准备投身战场冲锋陷阵的战士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象大家一样的鼓掌,热烈地鼓掌,把手拍得鲜红,为自己能在书记的带领下向邪恶宣战,向社会主义事业挺进而自豪!

      如今书记老了,几缕苍白的头发,在微风里挣扎着。

      书记老了,但他不应该忘记自己曾经是书记,应该在公共场合作表率作用,他更不应该破坏他心目中高高耸立的光辉形象呀!

      他还记得书记当年慷慨激昂的讲话,那次的讲话精神,书记的人格魅力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骨髓,变成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这些年,凭着这一信念他顽强地固守着最后的一块属于自己的精神阵地,虽然很难,但他力排众议,自信是这块阵地上倒下的最后一名战士,虽然有些悲壮,但为信念而牺牲,值得。

      “赵书记,兴致好呀?”他与书记打了个招呼。

      赵书记推倒自己面前整齐站立的麻将,很激动地说:“我胡了,清一色!”就在赵书记推牌倒下并大声呼喊的那一刹那间,昔日书记的形象象麻将牌一样在他心中倒塌了:书记落俗了,落俗得不敢辨认了,就象宿舍大院里整日喝得醉醺醺打麻将的王大爷一样。他心中的神像倒塌了,散成了一堆泥灰,他觉自己受到欺辱,他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很不真实,自己也变得很不真实。当一名士兵还在战场上与仇敌以死相拼的时候,突然看到自己尊敬的将领不战而败与仇敌握手言欢,他的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那不是刀刺心窝的感觉吗?

      胡了牌的赵书记洋洋得意地洗着牌,一边回过头来对他说:“小田,你在哪桌打牌?”

      他说:“不会打牌,随便转转。”

      赵书记说:“打点小麻将嘛,娱乐、娱乐!”

      赵书记还记得他,人虽老了,但还不胡涂。

   
      小麻将再小也是赌博呀!

      这些年,他的心绪很坏,就是与这些东西格格不入有关。老伴常开导他说:“你呀,就是死心眼,尔今眼目下,不会打麻将牌的人都是些弱智,你几时才能跟随上形势?”

      真的,是自己的心态跟不上形势,还是自己的观念上存在问题,他开始怀疑自己多年来所受传统教育的正确性。他希望与同龄人就这个问题进行一些探讨,但结论却与他老伴开导如出一辙。

      真的是自己错了,错在哪里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生存的法则告诉他,逆流而动的人会自讨苦吃的。他试图去适应环境,但几十年固有的思想,又抵触这种想法。因此,他经常处于一种苦恼之中。他失眠了,常常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升上树梢,又沉落下去,听到下夜班的工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声回到宿舍之后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失眠困扰着他,在那些不眠的夜里,他经常地想到他的厂,想到他在厂里所做的工作,还有那些与他几十年相处的同事。

   
      “喝板篮根、大青叶汤呀!”

      每到春季感冒流行之时,从西藏转业来厂的军医、厂医务室的医生就担着一对大水桶笑眯眯地幺喝着,将预防感冒的汤药送到各个车间的门口。工人们拿出水杯,围着水桶,喝着药汤,说着笑话……,他们感到满足,因为他们置身于一种被他人关爱之中。

      ……

      有一次,化工车间的管道堵塞,搅拌罐里的产品不能及时出料,面临报废的危险。而漫溢出的废液在车间地上纵横流淌着,毒气弥漫,恶臭熏人。经检查,是装化工废液池子的出水口被堵住了。维修组长陈富贵二话不说就象当年王铁人跳下水泥池子搅拌水泥一样跳进废液池去疏通管道,排除堵塞。管道疏通了,汹涌的废水哗哗灌满了废液池子,陈富贵被淹没了,满池子里是刺鼻的毒气。当陈富贵象落汤鸡一样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深度中毒了,排出的尿液都是藏青色的……

      ……

      日夜奋战,合格的新产品终于生产出来了!

      那天,他们敲锣打鼓地将刚刚提纯的产品送到市里报喜,市长接见了他们,还亲手为陈富贵戴了大红花。市长拍着陈富贵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工厂的主人,时代的火车头,你们生产的产品填补了我省的空白,为市里增了光,人民会永远记住你们做出的贡献的,共和国会记住你们!他们激动了,热血沸腾了,感动得眼泪直淌,他们感到工人的自豪与责任。

      那些年,他与他的工友们没有让国家投资一分钱,把一个又破又烂的工厂建设成市属企业,利税、创汇大户,产品远销国外。工厂与他的生命象血与水一样混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血哪是水了。十八岁进厂当学徒到退休,他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在厂里,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生是工厂的人,死是工厂的鬼。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当他耗尽生命,会象锅炉车间里乌黑的煤块,燃尽热能只余下一堆煤灰时,会被无情地抛弃。

      现在,工厂变成了别人的,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了。怎么会与自己无关呢?他想不通这个问题。

      ……
   
     他打开电视,握着遥控板,将几十个频道轮番地滤了一遍,没有称心的电视节目。

      他有一些失望。

      他起身走到窗前,茫然地看着窗外那棵银杏树。

      银杏树还是刚搬进宿舍时的植树节种下的,转眼二十多年了,一棵小树已经长成了大树,树干有水桶粗了,枝叶茂盛的树梢已经高过楼顶了。

      那一年可喜的事太多了:工厂被评上了省级先进企业;他这个办公室主任去了一趟北京,抱回了新产品获得全国金奖的奖杯;他学了两年的自修大学毕业了;陈富贵出席了市里的劳模大会;金秋十月,他在厂里举办了一次菊花展览,把整个厂子装扮得花团锦簇,大获成功,他的工厂被市里评为花园似的工厂;还有就是工厂建起了第一幢职工宿舍大楼,他与陈富贵这批建厂创业的骨干,以及厂里的特困职工欢天喜地地搬进了新居。这棵树就是在那样的好心情下栽下了,或许是对他们那段美好日子的纪念。

      微风掠过,枝叶沙沙地响,几片墨绿的树叶旋转着飘飘而下。绿叶早逝,一丝伤感掠过心里。

      几只知了藏在枝叶间此起彼伏地鸣唱。

      “今年的知了怎么叫得比往年早?”

   
      近年来,他的思想不知是麻木了,还是进步了,别人打麻将之事他已见惯不惊了,他不再枉耗精神去企图制止这种风气,就是老伴把她的“麻友”约到家里来打麻将,他也可以容忍了。

      水清则无鱼,这些年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种污浊的环境中,他想保持自己情操的高洁,象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一枝独秀,孤芳自赏。但是,很难。更多的时候,他被淹没于这种污浊烂泥里透不过气来。

   
      他捏着信回到家的时候,他闻到一股闷人的杨槐树花混杂着茂草的香味。六月的风从窗外徐徐吹来,温热地拂弄着他的面庞。

      这是暮春的气息。

      在这股气息中融入了一缕渗有汽油淡淡的油漆气味。

      不知是哪家在装修房子?

      切割地砖刺耳声与敲击墙体的震憾声,令人心烦。

      这时,有人叩门,他清楚地听到有人在他家的防盗门上重生地敲击了一下。他打开门,可是门外没人,在楼道拐弯的地方,有几位搬运工扛着地砖吃力地沿着楼梯向楼上走着。

      “哦,他们撞响了门。”他想。

      家住顶楼的徐平跟在搬运工的后面叮咛着:小心点,小心点!

      “是你装修房子?”他说。

      “是呀。”徐平说。

      “你把寝室通往阳台的那堵墙敲了?”

      “怎么了?”

      “承重墙是不许乱敲的,危险哟!”

      “我在我家里敲墙,你管得着吗?”

      “我们同住一幢楼里,你要为大家的安全作想呀!”

      “房子是我的,就是把它炸了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以为你是谁?还是当年的主任?还想把我们指挥得象小狗一样团团转?当年我敬着你是我怕你,怕你扣奖金,怕你卡我分房,怕你翻看我报帐的发票,怕你没收小车钥匙?你瞧你的熊样,一个废人还多管闲事!”

      “你,你………”他气得直哆嗦,真想骂这狗东西几句。

      徐平很快消失在楼道里了。

      谁把他放在眼里?

      当年,他是厂办主任,徐平在办公室开小车。那时的徐平多听话,唯唯诺诺,百依百顺,恨不能把他当亲爹来敬着。

      那年,厂里给困难职工分住房,这小子为了能分上这套房子没少往他家里跑,痛哭流涕陈述家里的困难,甚至把他家瘫痪在床的老母亲也抬到厂长办公室门前磕头下跪求情。房子分到了,他却把老母抬到了敬老院,直到死也没有让老母亲住过新房一天。一切都变了,连这种东西现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徐平不就是给新老板开车吗?仗谁的势?卑鄙,一副奴才样,有什么了不起?

      这一件事搅得他心里很乱,很不快活。

   
      二

   
      信箱里除了这封信之外,还有当天的报纸,还有一张订购牛奶的收据。其实,他不喜欢喝这家奶厂的袋装牛奶,一小袋一包的液态奶,总感觉牛奶里有一股子塑料薄膜的气味,而塑料薄膜又会使他联想到报上常说的那种在简易工场里生产的有毒的塑料薄膜袋。

      为什么自己又偏偏中意这家奶厂的牛奶呢?

   
      还不是因为那个邮政信箱。

      原来,他住的宿舍与工厂没有隔断而是连成一片的,上班很方便,就是厂里打了预备铃,从家门出发进厂也不会迟到。

      记得有一次工厂夜间失火,他到广播喇叭里一播,全宿舍的人都惊动了,大人、小孩、老人、妇女都提着水桶,端着脸盆纷纷投入到救火抢险之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很快扑灭了,车间保住了,所幸的是那存放的剧毒化工原料没有被火引燃、引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职工对工厂真是一心一意,为了厂子,就是豁出性命都甘愿。

      前几年,厂长象走马灯一样换了好几拨,捞肥的厂长走了,又换来新的厂长,饱狗走了又来了饿狼,厂子越搞越穷了。后来,好端端的厂子说停就停下了,紧接着是宣布了破产,最后是低价将厂子卖给了一个私人老板。

      一天,他被通知到厂财务科领取了几千元的了断费之后,就算是与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厂子彻底分离了。那天,工友们都哭了,象别人夺走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哭得很伤心。他们想再回到车间,去清洁一下自己工作过的操作平台,去抚摸一下那些被他们的手擦拭得铮亮的机器,结果,连这微小的心愿都无法现实。

      他们被保安象赶乞丐一样统统赶走了。

      那些保安个个光头,着一身黑西服,象美国大兵占领了阿富汗一样神气活现。有人说,这些保安是新老板乡下的舅子、老表,打仗要用父子兵嘛;也有的说是新老板高薪顾请的黑社会的打手,专门来对付这些手无寸铁的破产企业的职工的,惹不起。

      厂是他们肩挑背磨挑出来的;厂是他们头顶烈日,脚踩烂泥,手抠顽石,在荒山野坟中建起来的。他们用汗水、血液浇灌了工厂满园的红花、道边的绿树;他们用脊梁骨撑起了幢幢厂房;他们用青春、智慧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全国知名产品品牌。

      他曾经为能在这样的工厂里工作而感到自豪。

      他们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就象熟悉自己孩子的每一寸稚嫩的皮肤;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机器运行的声响,就象熟悉自己的孩子熟睡时的呼吸。工厂是他们亲手养大的孩子,他们对这孩子寄予了无限的期望,他们希望工厂不断地发展,成为全国一流的厂子,他们在梦中千百次地描绘了工厂的美好未来,他们把生命的精血都注入厂子,希望在创造之中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伸。可是,襁褓中孩子被人夺走了,孩子的命运让他们日夜思念、牵挂、担忧……

      工厂的主人通通被扫地出门了,他整齐装订的职工花名册,他珍藏在档案室里记载着每一位职工入团、入党、当劳模、评先进的档案袋统统被人扔进了锅炉的炉道里,被炽热的火焰吞没,变成只只黑蝴蝶爬上了高高的烟囱,成为永远无法追回的梦。

      也就在这一天,披着纯毛蓝黑长大衣,胸前挂着一条紫色长围巾的新老板哈着酒气,剔着镶嵌的金牙,指挥人在厂子与宿舍间砌了一道围墙。

      从此,一道普通的围墙将他人生分为了截然不同的两截:围墙那边象一道坟墓,埋葬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而围墙的这一边,也如一座阴森可怕的坟墓,他们象一包被人从围墙那边扔过来废物,拖着年老的病体在黯然无光的岁月里艰难度日,直到死亡,发霉,腐烂,变臭。隔断的围墙,好象是昨天与今天之间竖起的惊叹号……

      工厂破产,好象天塌地陷,生活突然收殓了笑容,变得有一些丑恶,有一些狰狞,有一些怪异了。没有心理准备的他好几年都没有缓过劲来。没有单位,有秩序的生活变得乱七八糟,一切都得去重新认识,重新适应。荣誉没有了,尊严没有了,就连通讯地址也失去了,生活失去了方向,希望变成了失望,社会角色也变得模糊不清了:退休?不到年龄,也没有地方去领取退休金;待业?五十多岁的人,哪能找到工作?象陈富贵一样拉下脸来去蹬三轮车吧?自己身体不好,也没有那份体力,况且老伴还说她丢不起那个脸呢。

      老伴是他所在工厂主管局的干部,也退休了。但她的退休金比他上班时的工资还要高。主管局任命厂长,你主管局怎样挑选的厂长?又怎样考核的厂长?好端端的工厂破了产,责任由谁来负?可他们的干部照样拿津贴,照样报销医疗费,照样心安理得地拿着高工资退休,而让普通职工来承受这一事件的恶果。公平吗?不公平!他想不通,这一点也深深地刺伤了他。虽然,他家不象陈富贵以及其他工友们的生活那样窘迫,可是堂堂七尺男儿,辛勤工作几十年的厂办主任却靠老婆的退休金来养活自己,他觉得这是命运与他开了个玩笑,这是对他几十年工作成果的否定与羞辱,心里真不是滋味。

   
      一天,一位推销牛奶的小伙子敲开了他的家门。

      他说,他不要牛奶,他不喜欢塑料薄膜袋包装的牛奶。

      小伙子说一袋牛奶会振救一个民族,他向他举例日本战后的儿童就因为坚持喝了牛奶,国民总体素质增强了。又说,中国的足球之所以踢不好,在于腿软,缺钙,体能不够,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中国人不爱喝牛奶的缘故。

      接着,他又讲洪教授都大谈到喝牛奶的重要性,特别患有糖尿病、失眠症的人更应该多喝牛奶。

      “哪个洪教授?”

      “就是那位国内著名的心血管病专家,写《健康快车》的洪教授。”

      “糖尿病人可以喝牛奶?”

      “当然。”

      小伙子随手将一本洪教授写的书《健康快车》递给了他,指着翻开的一页给他看。

      其实,小伙子所说的那些关于国人的素质以及国足的命运都不是他这个象垃圾一样被抛过围墙这边的人所关心的。能够触动他的则是洪教授所讲的糖尿病人要多喝牛奶的重要意义。他的老伴就患有糖尿病,而他自己又深受失眠症困扰,因此,对这个信息犹为关注。小伙子见宣传有了成效,接着又说,只要你连续喝上半年这个品牌的牛奶,我们就可以免费赠送你一个邮政邮箱。

      “邮政邮箱?”

      “是的,邮政邮箱,就是可以投递报纸与信件的邮政邮箱。”

      他决定订小伙子的牛奶。

      从此,他家有了邮政信箱,他不用为了领取报纸而傻等了。每天,他只要开启邮政信箱的小锁,就可以取出当天的报纸及信件。拥有这个邮政信箱,就好象是他与外面的世界之间架起了一道新的桥梁;拥有这个邮政信箱是他这些年来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因为在这个宿舍大院里还没有第二家人拥有这样的邮政信箱。

      这封信就是有了邮政邮箱之后收到的。

   
      院子里传来凄婉的哀乐声。

      “哪家又死了人?”

      这几年,宿舍院子里接连有好几位同事死了。

      死者是陈富贵。就是当年为了工厂的利益,不顾个人生命安危,跳进废液池子排除堵塞的陈富贵。他是患肝癌死的,很长一段时间大家看到他糠兮兮的样子,都说当年那次抢险使他落下了这个病根。

      丧事很简单,一张简易的方桌上供放着死者的遗像,这张遗像是陈富贵年青时照的,照片上的陈富贵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充满活力、自信、坚毅,充满对未来美好前景的向往。他记得,这张照片是那年欢送陈富贵出席市劳模会时,他在厂门外那棵塔松前为陈富贵拍摄的。遗像前点着两支蜡烛,供放着几个起皱的橙子,一盅茶水和一大碗陈富贵爱喝的白酒。可怜的两支蜡烛挂着几行苍白的泪痕,它们似乎在向世人诉说着死者的委屈和死者对这个世界的依念。借来的旧录音机里反复播放着哀乐,磁带潮了,磨擦着磁头发出“沙沙”的杂音。但这哀乐却是他一生里听到的最为悲伤的曲子。

      陈富贵的妻子对他讲:“陈富贵多年生病弄得家里一贫如洗了。刚破产的那几年,陈富贵还忍着肝痛去蹬三轮车,后来,实在蹬不动了,才在家里息着。你是知道的,那些年我们陈富贵是何等墩垛的汉子,他把厂当家,为了改变厂子的落后面貌,不仅家不顾,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吃完饭丢下碗就往厂里跑。我说:‘你才是一个维修组的组长,你要是当上厂长,你不是不要家了?’那次抢险之后大病了一场,可是,他病还没有好利索就硬撑着虚弱的身子去上班……

      工厂破产,被人家一脚踹开,本来就有肝病的他心里憋气得很,整天地窝在家里独自喝酒解愁。喝醉了就发脾气,摔盆子摔碗,打老婆,打孩子,见谁骂谁,连家里的那只小狗都被他打断了腿。这一扎腾,肝病变成了肝癌。可恨的是新老板没有按购厂合同向市里交纳职工医疗保险金,使我们享受不了医疗保险,治了病无处报销,病越拖越重了。为工厂落下的病还得自己花钱来治,这个道理哪里去讲!无钱治病,我们只好在地摊上胡乱捡点草药来维持,陈富贵的病是气死的,是无钱治病给拖死的!

      幸好我们的儿子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如果他的成绩真好,那么我们家才是雪上加霜了,拿什么钱来供养儿子上大学呀?陈富贵病得起不了床了,停手停口,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为了给陈富贵治病,我们索性让儿子辍学,蹬他父亲那辆三轮车。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挑起了家里生活担子……”

      ……

      往常空空落落的院子里,突然间聚满了悼念的人,就象当年厂里开大会一样。

      他们是陈富贵家的亲戚和同厂的工友。

      院子角落里的一堆垃圾里,苍蝇嗡嗡的涌动着,几只猫、狗刨着垃圾觅食,相互追逐着嬉玩。年久失修,无人管理的化粪池满溢出的粪液,在院子坑坑洼洼的地面纵横流淌之后,汇成一道淡黄色的浅浅溪水,蜿蜒流向院外的污水沟。微风掠过,垃圾、粪液以及从围墙那面工厂吹过来硫、氨、氯化物的混杂的化工废气使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腐恶臭味。

      羞愧地蒙罩着蜘蛛丝网及灰尘的“文明宿舍”的牌子,油漆剥落了,字迹尚辨认得清,还歪歪斜斜地钉在宿舍单元的墙上。这块脏兮兮的牌子似乎在诉说着它昨天光荣,今日的羞辱。

      人们或三五人聚在一起,扎着纸花,伤感地议论着死者的生前死后;或四人一桌,安静地打着麻将,用这种方法为死者守灵。

      陈富贵家养的那条小狗很懂事。

      它没有与那几只猫、狗一块儿戏闹,安静地、乖乖地伏在地上,泪眼汪汪地紧盯着死者的遗像。

      为它落下病根的工厂里没有来人悼念,没有送一个花圈。

      下午,在一阵鞭炮声之后,他的儿子用陈富贵生前蹬过的那辆三轮车将他的父亲拉去火化了,后面跟着很多送丧的人……

      好端端的人转眼间就成了故人,就阴阳两隔了?

      当年的陈富贵个头魁伟,身体结实,一口气可以吃下五个馒头,壮得象头牛,他还是厂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他为人豪爽侠义,敢作敢为,认准了一个死理,愿意豁出性命去拼争,是条好汉。他在跳进废液池之前,许多人还是劝过他,认为这样危险,可以再想其它的办法。

      但是,他看到纵横流淌的废液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毒气弥漫在整个车间里,许多操作工人都因为受不了毒气刺激而离开了岗位,整个车间面临着全线停产,反应罐内的几十万元产品不及时出料就意味着全部报废而心急如焚。

      “没有时间去想别的办法了!”陈富贵说。

      在这争分夺秒的时间里,他不顾大家的劝告,一个纵步跳入了废液池。没有想到这样强健体魄的人就因为这一念之差而先他而去了。

      如果当年他想想后果而不做出那样的英勇壮举情况又是怎样的呢?他没有丝毫责任,谁也不会因此而责怪于他;他会象别人一样健康地活着,凭他的手艺,现在也可以找到一份工作,养活家人供儿子读大学;这个他热爱的厂子、付出了生命的厂子仍然会破产,成为别人的财富;他们仍然会被别人扫地出门,他仍然富贵不了,而在贫病之中艰难度日!

      假如时间可以倒流,对这件事允许再作一个选择的话,他相信,陈富贵依然会毫不犹豫选择当年的壮举。现代人不能理解那个年代的人的价值观,一定会认为他们是傻子。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信念,是用金钱买不来的精神财富。当年工厂创业之初,大家就是在这种信念的激励下白手起家在荒山野坟中建起了现代化的中型化工企业。王进喜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英雄,陈富贵也是那个时代的英雄!陈富贵跳进废液池里的那一瞬间的情景象浮雕一样永远地铭刻在他心里。这些年,他失去的东西太多了,但是这种信念仍然珍藏在心里,他爱惜它,经常拂去上面残积的埃尘,这是他仅存的财富了。

   
   
      陈富贵的死使他有些伤感,心里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影:人怎么这样脆弱?怎么如此地不堪一击?说死就死了呢?

      其实,自从那道围墙砌断了他与厂子的联系,他被无情地抛掷在一个无人关爱的空间起,他的心已渐渐衰老了,再加上疾病的困扰,死亡是他经常思考的主题。

      有一次,他从一本旧杂志上看到一段对死亡、灵魂的描写:人死之后,他的灵魂马上就变成一种没有质量,没有形状,没有空间感,时间感的负物质离开躯体飘浮在宇宙间。浮荡的灵魂,千人一面,象飘浮于春天湿润空气里的花粉一样在寻找着自己的着落点。当一个母体孕育一个新的躯体,灵魂们就会争先恐后地抢着投向这个母腹,向躯体注入灵魂,一个新的生命由此就诞生了。

      过去,他一定会批驳这种虚无缥缈的邪说,可是,他现在不,他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从此死亡对他而言再没有那么可怕了,反而变得有一些亲切而令人向往了,他好象找到了关于死亡归宿的答案,找到了一个生与死之间哲学意义的平衡点,虽然很沉重,但他乐意用此诠注生命的意义。

      他的心绪很糟糕,他没有去火葬场为陈富贵送行,因为他受不了那种悲伤的气氛。

   
      夕阳西沉了。

      一轮橙红色的太阳渐渐沉落于那远方绵延的山峦,它用它余烬的微弱光亮将这个鲜活的世界抹上最后一缕淡淡的色彩,抹上一缕淡淡寂寞的黄昏……

      他手捏着那封信,身体的剪影溶入暖暖的光波中,他怀着一种美好的愿望期待着……

      他是活人,他的心房还在跳动;他不甘心自己像陈富贵一样孤寂地走完一生;他需要别人的关心,理解;苍凉、干涸的心田需要滋润;他需要与人沟通、交流,脆弱的神经,需要一种力量来支撑,他希望在与人交流之中,确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定位自已存在的意义,看清世界运行的轨迹……

      他用颤抖的手拆开信封读着……

      信的内容是铅印的文字,上面写着:

      尊敬的客户,感谢您半年来的支持。如果您需要继续订购我们厂生产的牛奶,我们将赠送网络游戏卡一张。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5-4-27 22:10 | 只看该作者
新朋友要先学会排版!问好!:)
3#
发表于 2005-4-27 22:10 | 只看该作者
欢迎你!文笔不错,故事很好。只是版式没排对,先看一下排版专贴。学 习,问好!
4#
发表于 2005-4-27 22:51 | 只看该作者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5#
发表于 2005-4-28 01:39 | 只看该作者
  关注小人物。写得亲切、自然、质朴。

  排版还有问题。段间空一行即可。可参考一下其他朋友的排版模式或认真看一下置顶的贴子及排版要求。会好的。
6#
发表于 2005-4-28 09:27 | 只看该作者
构思不错,但显得散乱一些,语言也平了点。
7#
发表于 2005-4-28 22:43 | 只看该作者
问好!
8#
发表于 2005-4-29 00:27 | 只看该作者
  此作为本期太虚精华小说。

  这种认真的从文精神和按规定要求排版的态度值得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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