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1889|回复: 6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磨砺(中篇小说)之四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5-5-4 01: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磨砺(中篇小说)之四
             
             
            五

  父亲领着我去他一位老战友家串门儿,是这里驻军某部队团长,是父亲的老部下,也是山东汉子。父亲告诉我说这位黄团长很有文化,小时上过几年书塾,为人很诚实, 脾性也好。不像父亲那么暴躁,我见了团长叔叔就喜欢上他了。他大约少父亲八九岁,脸嫩嫩的,说话和声细语,老爱笑,和父亲产生显明的反差。我便是叫他黄叔叔了,黄叔叔也喜欢我,说我很有礼貌,是个好孩子,这是被父亲教导出来的。在山东老家我可是淘气顽皮的,大家都疼我,现在可不能了,父亲待我处处很严厉,从今早起就知道父亲的厉害,我咋敢不规矩,你说是吗,我的好好叔叔。

            六
  临睡前,我遵照父亲的旨意来到他的卧室,进父亲的卧室有个规矩,得先敲门,三下。

  “笃、笃、笃。”我郑重其事地敲三下。

  “进吧!”是父亲的声音。

  父亲闭着眼靠在沙发上,吸着旱烟,满屋弥漫着浓重浑浊的烟雾味。

  父亲见我来眉头紧锁住了。他吃吃地吸完烟,扣掉烟斗里的烟灰,把他自称为斯大林式的黑色烟斗搁在茶几上,他
  “爸,我难受哩!”
  
   父亲仿佛没有听见,仰着头,神情悠然,嘴里哼着模糊不清的京腔曲子:“荣格历格荣呵……”

  “爸,你松手,我难受。”我央求着。

  “难受个逑。”父亲仍是仰着头,仍是模糊不清的京腔曲子。

    “爸,我真的难受。”我差点儿掉下泪说。

  “好家伙,这玩艺儿可是一家人都在里头哟。”父亲终于抽出手,插科打浑,“老子就你这么个命根子,传宗接代全凭它哩。”父亲慢慢举起手摊开掌,捏了又捏,毕毕剥剥活动手关节眼骨儿。末了,一把摊开我,冲击波一般把我推到旮旯角,父亲那咪咪的脸突然换上另一副严肃的面孔。他朝床铺一指。

  “端枪。” 我刚虚喘过气,走过去,干练地举起枪。然而我耍枪的兴致却被父亲那一遭“突然袭击’破去了一半。我索然无味机械地举起枪对准着父亲的胸膛,那只八一纽扣宛如的父亲头颅准准地在我的视线里,我正要扣动机板,突然,父亲把手一挥:“慢——”

  我嘎然而止,垂下了枪头。

  “跪下。”父亲发聋振耳地大叫一声。

  我殊不知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故障还是咋了?悚然立着。
   
  “快跪下一一”父亲清清楚楚地这么说。

  “爸,你这会儿是咋啦?”我诧异地问。

  “少哆嗦,叫你咋样就咋样。”父亲不容我说。

  “爸一一”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跪一一下一一”父亲愀然作色,饺子般的疤瘢在愤怒抽搐。

  我仍立着。脑子一片空蒙。

  “听进没有?!”只见父亲缓缓举起左手,在他的眉头上停住,我眼看那铁扇般的手掌就要落下来。“卟通”我双膝齐齐跪在父亲的跟前,闭上眼睛不敢正视父亲那威严的目光。

  “睁开眼,端枪。”

  我像被驯服的小羊羔,乖乖睁开眼,乖乖举起枪,心如狂风暴雨地跳动着,手在剧烈颤抖。
   
  “稳住手,朝老子的心窝打。”

  我不知那来的力量和勇气,索性把枪口顶在父亲宽厚像堵墙的胸膛上。

  “开枪!”

  “咔。”我奋勇无前地给老爷子一枪。

  “哈哈哈……”父亲暴发出由衷的狂喜,喜乐得如此舒心坦荡。
   
  母亲从隔壁屋闻声而来,瞅我神态黯然地跪在父亲跟前,不禁叫道:    “这是咋回事儿?小志,快起来,快起来呀。老冯,你今儿个是咋啦?咋能这般糟踏孩子。”母亲边嗔怪父亲边扶起我。我瞅着母亲魂不守舍的样儿,一股从未有过的委屈油然升上心头,鼻子翕动着,嘴一瘪,一头栽进母亲的怀里,失声呜呜哭泣起来。

  “哭个逑,再哭老子崩了你。”父亲从沙发上跳起来,凶神恶煞地逼过来,一把扯开我和母亲,指着母亲破口大骂,并发了一通论理:“你滚一边去,你晓得啥个事儿,老子把他接来不是让他来享福的,老子在锻炼他。像他这辈人太享福了,受过啥个苦,老子从小就开始跪他爷爷,直到老子参加革命才罢,你晓得个逑,不许你溺孩子。晓得不,第三次世界大战很快要爆发了,台湾还没有解放,小日本还再做侵略我们国家的美梦。现在不从他这把岁数开始磨练,领受人生苦难,等小鬼子再来打我们那就晚了,你滚一边去。”

  母亲再也不敢吭声,早被父亲给慑服了,又硬是被父亲赶出去,母亲是带着抽泣声出去的。

  父亲索性把门扣死,气呼呼地重新坐在沙发上说:“刚才你哭了,老子最恼人哭,哭算孬种。重来,再哭还要重来,记住,现在只是刚开始,  日后每天晚上只要老子在家,你都得这样跪着朝老子开个空枪。好啦,抹掉眼泪,跪下吧一一”
   
  已是半夜更深了,我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浑浑噩噩地离开父亲的卧室,孑身一人躺在冰冷的被窝里悲泣,我开始后悔不该回到父亲身边,在山东老家奶奶、叔叔们待我多好,从不骂我更不打我,我是奶奶掌上明珠,我实在是受不了今晚父亲对我的莫大折磨,我想老家了。

  父亲在我心中的英雄形象产生了疑惑了,心里产生了另一个形象一一魔鬼,可怕的父魔。

            七
  一个多月来,我像机械人似的每天早早地起来跟着父亲跑不完的步,打不完的靶,晚上临睡前定要跪在父亲跟前朝着他胸膛开一声空枪。我极不愿意这样像小羊羔一般由他摆布,同时我对枪也失去了兴趣,耍枪真不是滋味哩。

  我想奶奶,想叔叔们,想那里的一草一木。

  叫我无法忍受的是父亲那中餐和晚餐,这两餐父亲吃饭前总是必定要喝酒的;喝的是山东即墨白酒,62度。烈酒把父亲的脸烧得更黑红了。父亲边喝边哼着他那浑浊不清的京腔西皮流水,一个劲儿地:“荣啊历格荣啊……”叫你听不出一个字眼来。

  父亲喝酒从来不用酒杯的。一开饭他就从桌底下拎出一瓶酒,举在眼前晃一晃,嘴在叭叭地抿了几回,尔后拧开酒瓶盖儿,对准着酒瓶口猛然喝一大口,仰起脖子发出一阵臭气熏天的长叹,马上就用手拇指按在瓶子口上,当盖儿用,生怕酒气跑散,那样会失去醇香味儿。于是父亲很是过瘾地喝下第几口酒,尔后慢条斯理地就着母亲为他每次必不可少的炒花生米仁,香酥酥的。父亲就着酒菜是不用筷子,移开手盖儿,对着酒瓶口抿一口,就用手指夹住一粒滚胖的花生米准准地扔进嘴,格喳格喳地咀嚼着,很是有味。父亲喝到了六七分有了些许醉意时,这当儿父亲就要开始教训我,那时无论我吃好了饭还是正在进行着都得乖乖地坐在饭桌上,听他没完没了的教训。

  “嘿嘿……嘿嘿……”父亲总是这样开始的:“你们这辈人很享福哩,过去哪有白馍头米饭吃,哪见过肉,奶奶的。”父亲在叙说间总是喜欢夹着“奶奶的”字眼,教训一小时“奶奶的” 字眼足可以挂出一竹竿。“过去我们苦死了。嘿嘿,这酒,这香喷喷的酒,娘的,哪有酒喝咧。”

  父亲举起酒瓶晃了晃,呷一口,重重放下,继续发泄。“我记得,你爷爷过去有个三斤半的酒瓶儿,可从来未见他打满过。嘿嘿,奶奶的,现在老子便可以两天一瓶,两天一瓶哪,像喝他娘的马尿,过去喝马尿也没恁多,嘿,过去过的是啥样儿的日子……”

  父亲的醉意上来了:“小志,老子在讲哪,你听着了吧,往心里去,懂吗?老子小时那晓得叫羊毛衣,灯芯绒,呢绒抹,哪见过皮鞋,见过,那是日本人的黄皮靴,有双布鞋穿就了不得啦。一年到头一件褂子一件破棉衣,里头哪有衬衣。夜里脱了就是赤条条的一根鸡巴钻进坑上,数九寒冬零下十来度,光着脚丫子满山丘搂野草,冻死啦,咋办,穷嘛,你他奶奶的受得了吗?……现在想来也不知是咋样过来的。”父亲愈说愈待劲,抿嘴的声音更长了,扔进嘴里的花生米仁嚼得更响了。

  “哪来的白面白米饭吃,你没好菜还咽不下饭。哪有莱,奶奶的,吃的不上手的地瓜和糠混合的煎饼,有那个吃就了不得啦,吃起来还晓得饱。撑死啦。”这些教训不知唠叨过多少回,实在叫人腻透了,我硬是一边吃饭一边就着父亲唠唠叨叨的教训。咽下肚子里的一半是饭一半是闷气,父亲诚心就是不让我吃好饭。
   
  父亲接着唠叨:“吃肉包子还是参军的第二年才吃到。馋咧,一回拿下一个攻坚战,大获全胜,连队改膳。我一边手各抓四个,香死了,又抓第二把,哈哈!共吃了十六个,还不觉得饱,说起来也真没出息,可有啥办法。现在是咋的啦,有四个一两的就够撑的,吃啥东西也不觉有味,是不是现在变了口味,看来是变修了。不能老吃好东西,孬饭孬莱还得吃,本咋能忘掉呢。

  “小志,你每天起床跑几步路就苦死啦,苦个逑,和老子比你忒享福。那时我们哪天没起来跑步,操练,拚剌,腊月天练武,身体热内衣湿透了,没衣服换,过后身子凉了直打哆嗦。打起仗几天没合眼,一边行军一边打瞌睡,一天要行一百多里路,困死了,到了一个地方哪有铺子,随便哪里一躺就呼噜睡死,没人叫咋知道醒来。

  “小志莫开小差,用心听着往心里记。”父亲已经醉态朦胧了,目光呆滞。

  “打仗时开小差要出问题的,轻的处分,重的枪毙。战争不是闹着玩的过家家。一九四四年我就毙了一个孬种,仗刚打响,鬼子一上来,那孬种骨头就软瘫了,双腿跪下来把枪举过头上,老子就给那孬种一枪子儿。”

  “老冯快把你那点点酒喝了吧,饭都冷了。”母亲早就吃罢饭,腰间围着布兜站在饭桌前急待收拾碗筷,按捺不住地劝道。“那都是啥时候的老黄历,现在是和平时代还提这些干啥。”

  “你甭打岔,过去的一切得让后辈人晓得,咱们打下的江山不易哪,是么老伴。”

  母亲无奈地摇摇头走开了。

  我一直正襟危坐,而且腰挺得笔直,心里盘算着父亲的下句话是否有“结束语”的意思,然而父亲正说在兴头上,跟本没有结束的意思,我只好忍着性子。

  父亲打开手盖儿慢悠悠地呷一口,咧嘴大笑,感到一种很是痛快满足的样儿。他的口里冲出一股熏浓的酒精浑浊臭味儿朝我扑面而我,我想呕吐,嘴里积满了唾液,想吐而不敢吐,当着父亲的面吐痰是要吃他的“烧饼”的,只好把一堆又一堆积满的唾液硬是往下咽,呕心透了。父亲有许多规矩,对我很是严格,要求我站立身要挺,像松;坐要坐得稳,正襟危坐;走要走得有劲,不能拖泥带水,如风;躺下时不能侧而得仰,不能用枕头,挺尸一个。吃饭时胳膊肘不得靠在桌沿上,必须右手抓筷,左手端碗,饭没吃完不得放下碗筷。吃口饭就口菜,擒菜筷子伸进菜盘不许搅动,擒住一块大肥瞟也得硬着头皮咽下去。吃完饭碗里是不许留有米粒,父亲吃过的碗像洗过一样干净。大人说话时小孩不得插嘴舌,待人要礼貌,啥样的人有啥样的称呼,不得称呼错,对大人讲话口吻要勤慎。父亲最忌小孩用大人的口吻说话,一回,我和父亲对话,已经很慎重的我不知咋地冒出一句“当然啦。”父亲即刻暴起双眼,二话没说恶狠狠地甩了一个嘴巴掌,五个右手指印儿,红薯条似的,我被打得金星闪烁,吓懵了。父亲大发雷霆:“娘儿个,小不拉几的就学会当然啦,这句话是你说的吗?  没大没小,能成。老子小时候也说了这句话被你爷爷罚跪整整一夜。”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一切规矩大多是从爷爷身上翻版沿袭而来的。
   
  那一掌不但使我记恨父亲,而且也恨我从未见过的早年被日本人吊死在槐树下的爷爷。

  我已经差不多支持不住了,痴呆呆地盯着那随着父亲得意的一上一下的在不停晃动的酒瓶,我巴不得父亲把整瓶烈酒灌下去,立刻就叫他醉倒,然后像拖死猪一般拖到一边去,看你老爷子还在唠叨个没完,我心里恶恶地诅咒着,我是个不肖之子。

  然而父亲的酒量却很大,又不喝冲酒,慢悠悠的,无论咋样叫不了他醉,父亲仍在唠叨:“小志,你还得记住,在学校,在外头不许显优越感,好好做你的人,读你的书,锻炼好你的本领……”

  我已经不知父亲在说什么了,只是见父亲的嘴在一张一闭,没完没了,管他呢,我装着听话的样儿就是了,还时不时地点点头,很专心的样儿迷惑这酒鬼,心里竭尽排遣与心绪不相容的东西。无论怎样厌恶父亲没完没了的“教育” 和“训斥”,我还是乖乖地陪着父亲喝完最后一口酒吃完最后一口饭,耐着性子等待父亲的——我一开始就企盼的那一句话:“老子吃好啦!你滚吧。”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7#
 楼主| 发表于 2005-5-6 01:54 | 只看该作者
谢谢许也兄审。
6#
发表于 2005-5-5 13:47 | 只看该作者
很成功的你的父亲形象:)还原得逼真。
5#
 楼主| 发表于 2005-5-5 01:1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有声有色。

  此作为本期太虚精华小说。

谢谢马克版主的厚爱!
4#
 楼主| 发表于 2005-5-5 01:1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一个耿直,粗鲁,慈爱,严厉的军人父亲形象凸现读者面前。问好!

谢谢木版的支持!
3#
发表于 2005-5-5 00:14 | 只看该作者
  有声有色。

  此作为本期太虚精华小说。
2#
发表于 2005-5-4 20:04 | 只看该作者
一个耿直,粗鲁,慈爱,严厉的军人父亲形象凸现读者面前。问好!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5-2-8 07:14 , Processed in 0.192767 second(s), 20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