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镇上往事

王坚平

　　1949年春天，老镇上的人沸腾了，分了郭大头的家财。也在这天，郭大头仓皇出逃，据说他手里欠着人命。

　　郭大头留下两条根苗，一个叫郭兴儿，白白净净，十六岁，文静的像个姑娘。另个是闺女，叫郭红，小哥哥两岁，一双杏眼，两颊绽着花色，如秋天的海棠。

　　兄妹俩相依为命，转眼又是几年，都到了婚嫁的年龄。

　　郭兴儿先前与老镇上一个叫秀秀的姑娘相好。秀秀看上郭兴儿老实，心眼好。有次社员们在园里浇菜，一条水蛇从翠绿的葱地里爬出，大伙惊恐而逃，秀秀绊倒了，水蛇吐着舌芯，瞄着她的白腿。郭兴儿踅过身，挡住秀秀，伸手扯起水蛇的尾巴，它就熊了。郭兴儿把水蛇带回家，放在锅里烧。伙伴们尝过，都说郭兴儿做蛇的手艺了得。那时，公社一位姓汤的干事在老镇上驻点，也去了郭兴儿家，吃出了一头汗，连说这么大的蛇，都成对儿，明儿把那条蛇婆也逮来，还由郭兴儿烧。郭兴儿把好肉给秀秀留着，秀秀吃了，真的鲜嫩无比。郭兴儿偷着跟秀秀说，俺手里有个秘本，专做肉食，是祖上留下的宝贝。可惜眼下荤腥不多，人见了耗子都淌涎水。

　　郭红长得好看，让汤干事选进了公社的宣传队。郭红演啥像啥，《红色娘子军》里的舞也能跳，穿着红军短裤，腿那么长，晃的汤干事眼晕。他夜里睡不着，去找郭红，要跟她谈入团的事。三谈两谈，他就抓住了郭红的手，郭红吓得一躲，胸前颤着，像欲飞的鸽子。汤干事哎了声，嫌她不开化，说我情窦开了，你怎么能不开？郭红懵了，找汤干事做男人她没想过。汤干事又说，你的心跳了不是？这就对了，你要是吴琼华，我就是洪常青，你得跟着我走呀！说着，又去摸她的手，她就再挣脱不开了。

　　那年初秋，县里成立了剧团，点名要郭红。晚上月亮很圆，河滩上静悄悄的，杨柳在远处拂动。汤干事对郭红说，你去县上演戏，我不拦你！郭红知道他心里想啥，宽他心说，到年根儿，我一准回来，咱把事办了，你那里没房舍，咱就回老镇上住。只见汤干事哆嗦着，一头拱进她的怀里，磨蹭着。她实在拗不过，当着一轮皓月，郭红就成了他的女人。

　　冬日，郭红背着铺盖回来了，一进家门，就扑在哥哥的肩头上。郭兴儿说，回队里种菜没啥不光彩，咱是农民，运动再猛，也整不成副的。郭兴儿把家里的报晓鸡杀了，用文火炖着，让妹妹去公社找汤干事。星星在天幕上流布着，飘走了一朵云，又来了一朵，遮去了西沉的镰月。锅里的鸡炖成了糊，郭兴儿坐不住了，大步去了公社。汤干事在屋里睡觉，让郭兴儿吵醒了。汤干事一只手拄着门框，对郭兴儿说，也不看是啥形势了，你兄妹是一条蔓子上的黑瓜，要改造哩。郭兴儿啐了口痰，用脚碾了。他赶到河边，妹妹在搬着石头凿冰窟窿，那惨烈是声音传得很远，下下都砸在哥哥的心上。他一把妹妹抱在怀里，两人哭成一团。妹妹说，哥啊，你就让我死吧，咱都家除了根黑，不能再脏了名声。郭兴儿抹干了眼泪，把妹妹背在脊梁上说，妹妹啊，你干净着哩，往后，谁要敢说你个脏字，我就豁上命，剜掉他的舌头。

　　秀秀嫁人了，男人是汤干事。

　　这个冬天特别冷，把出窝寻食的麻雀都冻死了。郭兴儿大病初愈，妹妹裹起包袱，冲哥哥说，我顾不得你了，粮食都在瓮里，我给你摊好了烧饼，你饿了要就热水吃。郭兴儿看妹妹身子显了型，说你拉开抽屉，那个秘本里有五块钱。妹妹翻出那本泛黄的书，取走了两块钱，又把它掖回原处。郭兴儿生气了，一把把书里的钱塞给她，说你怎么就这么让我不省心？望着妹妹的背影，郭兴儿后悔没逮着半只老鼠，妹妹若吃了荤腥，路上会有些力气。

　　汤干事升了公社的革委会主任，有天他突发善心，调在队里喂猪的郭兴儿去公社做炊事员。郭兴儿去了公社，平时只在伙房做杂活，老汤只有从山里打来野兔，才让郭兴儿烧。郭兴儿烧肉的时候，要添许多料物，谁也不让近前。有人对老汤进言，说姓郭的不地道，当防则防。老汤很大度，呵呵一笑，说我身子都交给革命了，由他去吧。老汤鬼精，每每把美味端在桌上，总让端碟子的小交通先尝鲜，说这叫有福同享。秀秀见了郭兴儿，满肚子愧疚，想跟他说句话，郭兴儿脸一扭，不认识似地躲开了。秀秀就把泪咽下，心里埋怨说，郭兴儿啊都兴儿，你知道俺嫁了姓汤的多屈心，当年俺要不随了这畜生，他就要把你送到西山上凿炮眼，往山下放石头，那苦你消受不了啊，做这差的人都根子黑，能瘸着回来就算烧高香了。秀秀又在心里骂，姓汤的伤天理，跟妇女主任苟且哩，他将那妖精带回屋，让我立在炕边，看他俩狗打秧子。

　　老汤遭了厄运。他与妇女主任让造反派堵在炕上，还收走了衣裳，两人赤裸着身子，缩在炕角上，哆嗦得像打摆子。人们排着队，前来做现场讨伐。秀秀抱着孩子，也被揪到炕边，有个胖子，鼻子贴到她的脸上，让她讲三人同睡的情景。秀秀骂了句，胖子愤怒了，动了粗。胖子飞起的脚落在郭兴儿身上。郭兴儿说，她孤儿寡母的……话没说完，又被一拳打哑了。

　　公社里新换了头儿。新头儿也爱吃肉，依然让郭兴儿掌勺，郭兴儿装傻，把一只肥兔烧孬了，吃得头儿拉肚子。

　　郭兴儿回到了老镇上。忽一夜，他在炕上烙饼，听到门前有响动。门外空空的，天黑的瓷实，郭兴儿刚想关门，猛听几声像猫的叫声。门槛下，裹着一个布包，里头有个男孩。郭兴儿感到奇怪，走的人不是妹妹，妹妹回到家，会进门叫一声哥哥。郭兴儿把孩子暖在心窝，看他的眉眼像一个人。

　　翌日，鱼脊山的一颗老松树上吊着一个女人。秀秀死后不久，妹妹就回了老镇，也领回一个男孩，比秀秀留下的男孩稍大。郭家兄妹又蜗居在那栋老屋里，吃一个锅里的饭。大孩叫春，小的叫秋。小哥俩都长得虎头虎脑，有人说春的眼长得随老汤，猎鹰似的。有人说秋的牙口随老汤，能吃四方哩。也有人骂，鬼知道随谁？都串了粉了。

　　俩小子一天天长大，郭兴儿和郭红渐显老态，老镇上的人开始感叹，亲兄妹立家熬日子，也算是桩奇事了！

　　转眼又是几十年。郭兴儿仗着那烧肉的绝活，成了小城里的名吃。可惜熬来了好日子，他与妹妹也白了头。春和秋继承了他的肉铺，娶亲后，肉铺就分成了两家，都说自己是郭家汤锅的传人。谁料世事多变，兄弟俩渐生芥蒂，秋把“郭家”肉食注了册，春不服，一度还闹上了法庭。郭兴儿兄妹很是迷惘，聚下了心病。

　　后来，郭大头卖掉了在台湾的家产，重返老街。原来的郭家大院充了公，郭家兄妹劝老父去东城买栋新宅，郭大头说，我要不为死在老镇上，回来做啥？都大头在老宅子旁租了间老屋，颐养天年。不久，一个姓汤的疯子也来老街凑热闹，常提着一棵萝卜，戗呔戗呔走着台步，学《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他一嗅到肉铺里飘出的香气，嘴边就拉着黏丝，奇怪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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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水

很难得的一篇小说，顶！

王坚平

最初由 太阳神 发表
好小说，建议精华。
开头就把人吸引住了，语言干净利落，值得学习。

多谢鼓励！

王坚平

最初由 一瓢水 发表
很难得的一篇小说，顶！

问一瓢水好。

蓝色的小木屋

小说确实写得不错，有味儿。

王坚平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小说确实写得不错，有味儿。

多谢褒奖，向您学习。

陌笛

是篇好文章，人物的关系和命运把握的都很好，读后入味之深刻：）

一楠

王兄的语言是很有个性的，精练、贴切、生动。故事虽老，但如陈年酒酿，味浓香纯！

王坚平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是篇好文章，人物的关系和命运把握的都很好，读后入味之深刻：）

这两点上是下了点功夫，总觉还有欠缺。

王坚平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王兄的语言是很有个性的，精练、贴切、生动。故事虽老，但如陈年酒酿，味浓香纯！

多谢一楠兄读得这般仔细，我喜欢写老一点的东西，这大概与年龄、选材趋向和个性有关系。

葛瑞英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王兄的语言是很有个性的，精练、贴切、生动。故事虽老，但如陈年酒酿，味浓香纯！

同感，学习，问好！

000

　　文笔老练，描写形象生动！场景好像就在眼前。学习并问好！

王坚平

感谢葛瑞英、000友的点评，问候。

叶柄

好文章,如我家乡的老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