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5-10-4 10:10 编辑
走在小区的道路上,总是被扑鼻的香气萦绕着,那是八月的桂花迎来了完全的绽放。
八月桂花遍地开,说的应该是阴历,对照的是阳历的九月乃至十月,所以至今还有余味。
小区的景致是相当好的,绿化率相当高,每幢楼房的前后都包围着花草树木,各式各样的,杏树、桃树、桂树、梅树都有,还有那些我就没那个能力叫出名字了,反正一年四季都不落单,始终是满眼的葱郁了。而到了桂树开花的时候,就更为惹人了,连片的桂花树均匀地铺洒开,你躲都躲不掉的。
为什么要躲呢?应该打开窗户把它们接进来。它们未必是我们的新朋,却更像是我们的故友。
在山里,哪家能没有一两株桂花呢?
门前、屋后、院落、池边都是它们的栖息地,从山里走出来,桂花的香气一路相伴。
山里宽敞得很,盖个房子修个院子是不需要绞尽脑汁地圈地的。房子自然需要花点钱,是大事,得经过数年的筹备和积累才成,而每家每户只要愿意的话,大可以把院子修得很大,无非是从山里采些石头,找几个壮工帮帮忙,以后再帮回去,这叫做换工,三五天的时间,也就成了。修成之后,总不能完全空着,总得弄些花草之类点缀点缀,不过,到底是乡里,起点不高,那些名贵的花草别说买不起,其实连名字都没听过,自然也就与我们无缘,思来想去,最后落户的不过还只是些什么芍药、喇叭、栀子花、还有桂花之类。
栽不来奇花异草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既然我们都不知道有没有那些宝贝,我们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人的贪婪多半还是来源于知道太多而得到或者得不到。我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山里的世界就是我们全部的世界,那个世界很小,却依然能润泽着我们。
即便是栽这些,可能都算是奢侈的,因为这些毕竟属于中看不中用的范畴之内,没有果木树来得实在。就拿杏树和桃树来说吧,花开的时候白里透红的,能把整个村里串联了起来;桃子和杏子成熟的时候,满村的小贩挨家挨户地收购,丢下成捆的票子;即便是树老了,都还是上好的木料,做木工的父亲时常拍拍这棵杏树,打打那颗梨树,说这个可以做桌面那个可以做桌腿的,称得上全身是宝了。
这些果木树才是乡村的主角,它们覆盖着几乎整个山村。至于桂花树充其量只算得上是在他们的夹缝里挤出来的另类,果木树和水稻一样是粮食,是我们的亲人,桂花树大约只能像村口的戏台一样,是人们的精神养料,是我们的朋友。
孔子听到音乐能忘记吃饭,那是圣人的修养,我们见到桂花会把鼻子往前凑凑,是我们精神追求的自觉行为,人和人大体上是一样的。
深绿的枝叶,金黄的颗粒点缀其间,从远处看去,黄绿交织,伞盖辉映;到近处闻,清香包裹,沁人心脾。每隔一家,总有那么三两棵,好像是每家每户的标识似的。家连着家,树连着树,炊烟不绝,香味不断,一路尾随,况且远山如黛,溪水叮咚,孩童嘻嘻,老牛蹒跚,置身其间,再为躁动大约也都能体味着那触手可及的清闲了。
我们大可以狠命地采摘,我们罕见地有点喜欢它,它似乎是关于美在我们身体里最早的启蒙。我们的混账在于我们可以趁人不备的时候一掌打在它的树杆上,然后一树桂花,漫天飞舞,我们高兴得乱窜。大可不必自责的,没有人指责我们,原本就是玩耍的,怎么玩都行!后来,我们知道了那叫桂花雨。
要是老下这样的雨该多好啊!
桂花树很好养活,这想必也是乡里待见它的缘故。在记忆当中,也就是在成熟的桂花树上用泥土压一些枝条,好像到来年就能生根,然后就可以单独移栽了。生物学上有它单独的称呼,我们管不了那个,称为“压”桂花。人与人一见面,“你帮我压棵桂花树”,不是别的意思,就是说来年你得给人家来棵小的树苗。可怜那些长得好的桂花树了,四周的树枝都被压了下来,我们起初也好奇,后来明白了它原来也是在抚育后辈。不过类似的方法换到别的树木上怎么实验都是不成的。
桂花一如既往地开着,一如既往地枝繁叶茂,摘桂花的小孩越来越大,戴桂花的姑娘越来越远,山村越来越热闹,桂花树越来越老。
一辆辆农用车开进了山村,来个许多被称为“老板”的人,他们拿着皮尺在桂花树的量了又量,然后又仔细观看着树冠的形状,最后找到主人,提出了购买的意向。
这一棵值八百,那一棵二千,还有五千的,八千乃至一万的……村民听到这样的数字,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就那么一棵桂花树不就开个花吗,居然值这么多。那是一个劳动力一到两年的全部收入,那是村里一个小学老师不吃不喝三年的收入,那不是桂花树,那是摇钱树……
村民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又是递烟又是陪笑的,这个说我家还有三棵,那个说,我家是五四年就栽的,还有说,哎我家解放前就栽了,那年让那个长尾巴的用一瓶开水给浇死了……老板笑眯眯地说,别急,别急,一家一家地来。
村民如愿拿到了桂花树换来的钞票,美滋滋的。那些大小各异的桂花树被连根拔起,根部围起了慢慢地草绳,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车子上,从此各奔东西、四散而去。村里只留下了四处可见的树坑,还有五味杂陈的人们。
人们想不明白,人们更多的是想些别的,比如分家的时候,老头干嘛分了一个桂花树给老大,我只落了一棵梨树呢?为什么我和他家的桂花树差不多他家高二百?现在我不干活了专门种桂花树,十年之后我不就发财了?要是大家都种以后不就不稀罕了吗?
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唯一能确定的是,来年村里不再有成片的桂花树了,那每年八月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香味将从此和我们作别,我们的味觉将不再如昨,也不再完整,虽然残存的幼苗还在支撑,可它们只能是我们短暂的过客。
谁知道,我们也成了村庄的过客,尾随着滚动的车轮颠簸着来到城市,来到这个由无数鸟笼堆成的积木般的城市。这个城市里既规整也陌生,约束着你的言行举止,踩碎了你关于自由和纯真的最后一丝奢望,你被你自己赶到了防盗门以内,即便是那样,你依然受制于滚滚的车轮漫天的尾气乱七八糟的规则以及随便可见的太多陌生人的影影绰绰。
你只认识你自己,可能还包括你的家人,人类修起了巴别塔,上帝却通过语言斩断通往大同的台阶。
还有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桂花树,他们经过修正,经过装扮,整齐划一,优雅美丽,自从被连根拔起之后,他们告别了自己的村庄,汇合在城市,来到我们的门前以及窗下,却永远也不可能走进我们的心里。他们是各自的陌生人,他们也是我们的陌生人,我们从来就没有把他们和自己的熟识联系在一起,他们和我们只能远远相望,礼节性地招呼,然后各自守护残年。偶有阵风吹来,虽然婀娜依旧,可是我们依然能听出他们吟唱的是那首叫做乡村的歌谣。
这些我们似曾相识的桂树,曾经那么骄傲地充当着乡村的精灵,他们一棵棵地被迁徙,那是乡村的精血被一点点地吞噬。乡村从此纤细、柔弱、干瘪。
我们的每一个村庄都在沦陷,每一个城市都在爆棚,我们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蜘蛛,四周都是纤细的腿,中间是肥硕的肚子,它只能缓慢地爬行,再难站立起来。
我们不堪的中年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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