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观察一个人

雪笑

　　美国学者莫尔腾说：“检验人的品质有一个最简单的标准，那就是看他工作时所具备的精神。工作是一个人人格的表现，是‘自我’的外部写真。看到一个人所做的工作，就‘如见其人’了。”

　　这个美国佬无疑是一个工作至上主义者，他的工作与他的事业无疑是合二而一的。他太幸福了。在他的幸福之眼下，他看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像他一样在努力地通过工作证明着自己并且实现着自己。

　　可是我觉得他这个观察一个人“最简单的标准”，却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比如我们不能因为看到了当年被关在“牛棚”里的人，就认为他们一定是勤恳的并且是有知识的农场工人——他们当中不少人戴着眼镜；比如我们不能因为看到山村小学教师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进行着忘我的工作，就天真地认为他们不想调动到城里去和家人团聚；再比如我们不能因为读到了当年新疆诗人杨牧的诗句：“我爱那辽阔的地平线”，就认为杨牧会永远地生活在祖国的边疆。

　　我倒是听说过这样的一句话：“看一个人生命的质量，就要看他在八小时之外做什么。”这个人的话语背景显然与那个美国佬的话语背景不同，因为在我们的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的人们确实是只有在八小时之外，在工作之外，才能找到自我，才能去触摸自我并且去实现自我。工作对于他们而言，更多地是无奈与隐忍，当然还有伪装。比如在我们的国家里，就不乏脱下袈裟然后下班回家的和尚，也不乏回到家里才开始认真地给学生——当然是格外又付了钱的——上课的所谓“走穴”教师，也不乏结束了振振有词的会议讲话后就到山庄别墅去过某种私生活的各级官员……多少沉默着工作的人下班后也许才开始叙说，多少叙说着工作的人也许下班后才开始沉默。显然，我们无论如何不能通过他们的工作看出他们的内在之精神。换言之，如果只看人们工作时的表现，则那些官员几乎就全是廉洁奉公的，则那些庙里的和尚就全是纯正的佛教徒，可是你能像那个美国佬一样直来直去地“简单地”观察并且得出结论么？

　　美国学者莫尔腾，你要是到了我们这儿，你会觉得自己的智商实在是太低了。

　　表里不能如一，表里不敢如一，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性格与命运。

　　还是一个美国人，据说还是一个总统级的人物，他说过这样的一句名言：“看一个男人的生命质量有两个指标：一看他娶什么样的老婆，一看他是怎么一个死法。”

　　这个同样低智商的美国总统观察一个人的指标，对中国人同样不能适用。

　　首先，通过对其老婆的观察而实现对其本人的观察，这种观察一个人的办法，在理论上确实是成立的。美国人似乎是“生活在理论当中”的，他们的“对象”似乎确实是“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所以此法在美国也许可行，然而中国人却是“生活在实际当中”的，他们的对象似乎更多的只是“经济共同体”之一员或“生产合作社”之一员，所以此法在我们中国并不一定可行。

　　再说；中国男人看自己生命的质量，向来——而今天竟尤其在先富了的人们中盛行——是以搞过多少个女人为指标的，或者就是以生了多少个孩子为指标的，即使是在娶老婆这件事上，中国人讲究的也是门当户对，而并不关心是否志同道合。同床而异梦的中国夫妻几乎是遍地皆是，你怎么可能见男而知女？你怎么可能通过对其老婆的观察而实现对其本人的观察？如果你看到一个贤良的妻子就推知其男人必然贤良，往往大错而特错。

　　其次，中国人和美国人事实上都能把死亡当作一个人生命的最后一个语言、最后一次告白，比如海明威的自杀，就告知世人他绝不贪生，比如海子的自杀，也告知人们有一种死叫做诗人之死，它甚至比活着更加富有诗歌的意义，然而，即使是在死的自由程度上，我觉得我们也是有区别的。比如我的父亲。由于疾病的痛苦，他也曾有过自己了断自己此生的想法，我相信我的父亲不是贪生之人，他也有勇气去进行这种了断，然后决然地和我们——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舍的人们——告别。可是，有一种更为深沉的爱与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却让他选择了顽强的生！他知道，每一个人都是生活在传统与习惯之中的，他知道，死对于死者其实是容易的，死对于活着的人却是影响巨大的。于是我的父亲苦苦地忍受着病痛等待着天命，就在他卧病的弥留的日子里，他竟然给我们赐予了另一样做人的宝贵之物：孝顺之名！

　　这就是伟大的中国的父亲之死，是的，从这样的父亲之死，确实是可以看出这样的父亲之生命的质量——把最大的坚强与最深沉的爱，用最不果敢的几乎是赖活着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有一次，我在火车站上听到了我的一个同乡老人对同行者的说话。他说：为了让他天经地义地坐车买票，那个列车员甚至“把我捶了两拳”，他说：“我不是没有钱，可是我宁肯挨打，我也不买票。”

　　当时大约是1983年，我正在一个大学读书，而那个人的年龄和我的父亲差不多。我就这样想——我相信我的想法绝不是异想天开：他的孩子，也许和我一样正在求学，或者他的孩子有病需要治疗，或者他的孩子因为礼钱不够而娶不到媳妇……当我们的人民贫穷到了宁肯挨打也要省下几块钱的车票的时候，我想，我们真的是到了应该一心一意发展经济的时候了。是的，我们的人民确实是曾经欠了我们的国家一些车票钱，可是，他们还给国家的，却是一个接受了大学教育的年轻人！却是一个健康起来了的国家公民！却是一个崭新的家庭！

　　然而，如果我们只看他们当时想方设法而拒不买票的行为，则他们显然像是一些“刁民”。

　　我们显然不能这样看待一个人。

　　我们显然不能把一些外国——尤其像美国这样幸福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国家——的理论照搬到中国来。由于国家不同与国情不同，人们的活法不同，娶老婆法不同，死法不同，看人的方法自然也不同。

　　陈丹青从美国回来，由于美国模式在他的心目中太强烈太被他认同，于是他只有愤而辞职，再不招收所谓只懂得外语与政治的艺术研究生了。我理解他，但是，我不支持他。

　　我是一个北方人，我知道有好多南方的优秀花木，到了北方竟然连生存也不能够，可是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北方人而自卑过，因为我同时知道有好多北方的优秀事物，到了南方照样也生存不了。这既与事物本身的优与不优无关，也与南方与北方哪个更好无关，它只与“不同”二字有关。同也好，大同也好，其实只是一种虚妄的理想，不同才是确凿的现实。

　　《读者》2005年第12期有一篇文章《另一种国情》，作者星竹给我们讲述了另一个世界的“天方夜谈”。在埃及，甚至在土耳其，“许多工艺品商品，四门大敞大开，里面常常没有人，金银物品就那样摆着。”“老板找不开钱，去换零钱了，半天不回来，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中国人，钱箱是开着的，就放在柜台上，里面少说也有几千美元。我们望着钱箱很不自在，不免生出恐慌。”

　　我认为，即使是偷窃成性的人，到了那个地方也会感到“慌恐”，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像诸葛亮的空城计让司马大将军感到无比慌恐一样。一般人们只知道防守是进攻的产物，却不知进攻从来也都是防守的产物。同样，人们一般也都知道设防是偷窃的产物，却不知道偷窃却从来都是设防的产物。当防守消失，进攻即消失；当设防消失 ，偷窃自然也消失。当人类的历史终于有一天到达不再设防的时候，我相信，偷窃也才能最终消失。

　　请不要批评我的这种逻辑，你只能去批评我们的时代还没有发展到那个阶段。你也不要怀疑我的这种逻辑，因为人类并不是没有过这种没有偷窃的时代。

　　因为我在上文中谈空间的不同谈得太多了，我这里只想通过上面星竹先生的描述，提醒人们注意这样一种历史观：历史并不仅仅是一种时间概念，空间的不同与世界的不同，有时候表现的恰恰是时间的不同与历史的不同。

　　问题是我们身处其中的时间与空间，和我们更为深刻地身处其中的心灵世界，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是我们不同的世界造就了我们不同的心灵，还是我们不同的心灵造就了我们不同的世界？

　　如果是一切都是世界在作怪，那么，我们只需要一心征服世界就行了，可是，很有可能一切却都是我们的心灵在作怪。因为当我们登上了一座山之后，我们常常会看到另一座山，我们常常又会去登另一座山。不是世界变了，是我们的心变了。

　　我们的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汪曾祺有篇小说里写到了一个可怕的小孩子，他把一张纸币用线拉住了，再把钱放在大街上。过来了一个人，看见了那个钱，就弯下腰要去捡，这时孩子就把线往回一拉……那个人不由得红了自己的脸，因为他的心被这个孩子钓住了。

　　他的心里感到一疼。

　　多么可怕的小孩子，他是一个城市垂钓者，他是在“钓人”。他几乎是正在观察世人的一个小天使。

　　或者小魔鬼。

　　我不知道这样的小孩子是多了好呢还是少了好。

　　我只知道有一双眼睛永远在观察着我们，对于有些人而言，它是肉眼、电子眼等物质之眼，对于有一些人而言，它是天上的神之眼，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它是心灵之眼。

　　让我们的眼睛看着眼睛，让我们的心灵遇着心灵。“不要让我们遇着试探”，我现在才突然明白了基督教主祷文里这一句猛看上去极没来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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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68739

　　“让我们眼睛对着眼睛，心灵对着心灵。”用心来体会你的文章，你是想让自己的心灵再透明一些的。

栏杆拍遍

满世界都是人心在动，但要看透一颗心却极难。

七品文刀

观察一个人，细微之处见精神.

雪笑

最初由 10868739 发表
　　“让我们眼睛对着眼睛，心灵对着心灵。”用心来体会你的文章，你是想让自己的心灵再透明一些的。

这篇文章长，在这样的大热天里，读它是需要吃点苦的。
谢谢你的阅读，谢谢你的关注。
关注就是力量。

冷眼看

美国佬那句话我很赞同。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工作都不认真，可想而知，他在干其它事时也不会认真，譬如恋爱、婚姻、教育子女、结交朋友等等。

这篇文章是雪笑兄写得最长的一篇吧，感觉可以压缩一下呢：））

旭日东升

思虑已久,感想很有见地,清醒如醍醐灌顶,先生看的明了,高明!

雪笑

最初由 冷眼看 发表
美国佬那句话我很赞同。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工作都不认真，可想而知，他在干其它事时也不会认真，譬如恋爱、婚姻、教育子女、结交朋友等等。

这篇文章是雪笑兄写得最长的一篇吧，感觉可以压缩一下呢：））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常常想到“冷眼看”三个字。

热心看世界，冷眼看朋友。

雪笑

最初由 栏杆拍遍 发表
满世界都是人心在动，但要看透一颗心却极难。

你好，夏天好！
要看透一颗心，第一须“冷眼看”。

冷眼看

这篇很有见地的文章，得好好收藏才是，呵呵～～

精华！

冰雨by

最初由 冷眼看 发表
美国佬那句话我很赞同。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工作都不认真，可想而知，他在干其它事时也不会认真，譬如恋爱、婚姻、教育子女、结交朋友等等。

这篇文章是雪笑兄写得最长的一篇吧，感觉可以压缩一下呢：））

真的比较长,,不过准备的时间也不短吧.由此可见雪笑兄治学严谨哦!

雪笑

你好，谢谢关注。先生眼力不错，这篇文章确实是想了好久，现在才觉得成熟了，就写了出来。
但是确实也有些太长，不够简明。需要冷静下来再改。
你是我们的老版主了——相当于老班长，最近一切都好吧？

雪笑

最初由 七品文刀 发表
观察一个人，细微之处见精神.

谢谢七品大人光顾。贵人光临，寒舍生辉。还望多提意见。

梅之雪

真是一篇智者的文字，文章虽长，可读来却意犹未尽，写得实在是好！

读雪老师的文章，你会发现他的观点和思想，都是那么缓缓道来，不急不躁，思路清晰，文风朴实，语言流畅，沉稳而且极富有哲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