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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金子·月儿·丽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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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 11: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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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里出了件事,在丽儿的心壁上凿了道辙。

  那日打完了麦场,丽儿浑身疲酸,肤上让尘埃敷得发紧,就拖着身子钻进汪子里,照例把衣衫晾在苇梢上,赤身下了水。身子又长了,她躺的地方舒坦而有韵致,水底的细沙柔如脂粉,像融进一个塑人的软模里,只是脚探出了头。胸部在晶亮的水里骄昂地耸着。春上,她去城里女人的摊上,忸怩着买了个罩,但没带几回,老绷。她怕越绷越长,穿单衣凸得羞煞人。她一融进汪子里,就暗喜自己长得有肉有型,脑里也不再浑浊,能想起很多平日想不起的事,干再重的活,也塌不了骨架。

  蓦地,有几声芦苇折断的响动。在里面,翠屏能消掉外面的风吼,却能听到一只鸭子觅食的嘈杂声。

  金子坐在枯榆树底下消暑,咽着苦茶,看芦波苇浪满天奔腾。他隐约听到一声尖叫,忙丢下蒲扇站了起来,翘首往大塘里探望。阳光放出耀眼的的焰线,满塘的青葱越发亮丽,那件红衫在一颤一抖,悄然地滑了下去……

  他发疯地在苇地里跑着,里面坑坑洼洼,好几回陷到水窝子里,心震颤着,血嗵嗵急博。他缓了几步,盼丽儿不会有啥不测,这都是他在吓自己。芦苇狂荡着,他置身当中,渺小的如沧海中的小舟,分不清方位,不知该漂浮到哪里。焦急里,又隐约传来几声惨淡地哀叫,他又没头没脑地朝前奔着,摔倒了,磕得很重,天地都翻了个,两手薅断了头边的苇束,还没爬起来,猛见前面影影绰绰的,魂都惊掉了。

  那是丽儿吗?光洁的女儿身扭曲着,双腿在水里不停地扑通,头发散乱地拧了个结,塞进她的嘴里,脸上只露出半边胀鼓的腮。那个混帐男人很眼熟。男人没看到臂上聚起腱子肉的金子,还吭哧着蹲在她背后,用那件红衫捆她孱弱的双手。惊厥让她的眼前变得一团黑,气卡在胸里倒不出,涨得要爆。

  金子打滚跃起,一声嚎叫,未等男人抬头,一个箭步趟过去,只听一声如锤的钝响,男人废成了块朽木桩子,嚓拉扎进了茂密的苇丛里。他扯起男人的脚,拣猎物一样拖了出来。男人耷了脖颈,一只眼睛死狗似地往外翻着……

  “做死!”他又抡起一个重响巴,将郭二宝掴醒。

  郭二宝瘫跪着,那只死眼在抬脸的当儿,震愕地撑开一条缝,假眼珠羊拉屎一样掉了出来,留下有个稀松的黑洞。“你这是干啥哩?……下这么狠的手?”他摸着热辣辣的脸,晕头转向,在地上寻那颗玻璃球,如四处找魂。

  “我是你爷爷!”金子从没拿辈分骂人,谁敢糟蹋丽儿,就敢捅碎谁的天。

  郭二宝从乱草里摸到了那玩意儿,在胸前擦了把,又按回眼窝。“这是俺年轻人的事……”他诡辩着,挣扎着起来,腰痛得让他吊起了嘴,“她引俺进来,别看她傻叽叽的,狗猫还有个发情的时候,她都发育成这样了,人不想肉还想来!再说了,俺也不会白沾她,要钱还是要粮?”

  “我要你的黑心烂肠子!”金子拎小鸡一样把他揪在胸前,“你听好了郭二宝,这湾里,你要不再来踏半个脚踪,我就放你条生路,你要是还敢在这作恶,轻说叫你今生见不到光,重说把你毁进你娘肚里!”

  郭二宝推开金子,咋说这憨子也是个绵软人,还能栽在你的手里?你也不看清楚了,你头顶着谁家的天?他摸着伤痛的身子,耍横地说:“金子,恕我不叫你叔,这郭家人也是你能打得?你硬啥?你能有今天,还不是郭家看得起你?这还不说……”他恶煞着,指着那只放着慈光的假眼,“这储了一冬的辣姜,可不是秋上的价了,你也没打听打听……”

  没等郭二宝说完,金子一口痰唾在他的脸上,轻蔑地说:“我一个光棍,天都不怕,怕你这根草?你甭说通黑通白,就是通天通神,老子等着你哩!你拿命不值钱,俺活到这年岁也够本了!”郭二宝蔫了,没想金子真有种,平时不显山露水,发起威来,鬼也要惧他三分。郭二宝还在思量,金子两手合力,掐住他的脖子,底下猛飞起一脚,把那缩成团的软蛋踹了出去。

  丽儿埋起袒胸,头发遮起了眼线,一切像在噩梦里。她倏地意识到,跟前站着的同样是个男人,就本能地往水汪里缩,无奈手还给倒捆着。她鼻里嗡嗡着,泪潸潸地从发端流出来。

  金子扯出她嘴里的发结,丽儿这才哇地一声恸哭。金子想安慰她,却无从择言。丽儿哭得一塌糊涂,无所顾忌。阵风雁翼搬的掠过,苇梢翻腾着,搅乱了金色的光线。金子恨自己的眼没啥毛病,裸阳大胆地耀着她的肤面,多少次里,自己的凡身在低俗的欲火中煎熬,是丽儿圣洁的影子挡住他,不让挨近那畜生般的本能。丽儿的净身如水似月,生就罩了层不曾幻灭的金环,能让人看的只有发出的光,无法容忍放浪的杂念去觊觎玄奥的光源。

  “这可怜的孩子!”金子这样想着,谁料她的身子那么显廓,毫无商量地撞进他的瞳孔,瞬息化做一股邪魔的强力,就要把他摒出屏围子。

  闺女遇上肮脏事,一准比让人戳了刀子还疼!金子又想。“快穿上衣裳,还没入伏,小心着凉!”他的糙音里有几分威严,像是正在唤醒睡懒觉的娃子。

  “手……”丽儿半跪在水里,把背给了他。汪里清了,她的双膝没在细沙里。他绕回身,松了红衫,心里咒郭二宝快死。

  丽儿抬起僵臂,理开了碍眼的发丝,如隔了层篱笆的眼豁然明了,自己身上亮的怕人。刚才还像在噩梦里逃,醒来时梦确是真的。还是那方蓝天,空气里还溢着清香,所有的一切,突然都铸成无数把锋利的斧头,劈头盖脸地乱砍过来,她无力招架,任何戒备都是多余的,没有必要再遮蔽自己的真身。她想到了死,索性疯了似地在汪里狂蹬乱踢,宛如一只陷进泥沼的小鹿,用肢体向苍天哀诉死前的心疼。

  金子一把扔过衣衫,朝毛绒绒的苇梢吼:“人一辈子糟事多得是,要哭就哭,哭完了,还得迎着糟事往好里奔,甭打孬谱儿!”
丽儿忘了疼,没了羞,脑里凝固了……

  金子猛地在汪边跺了一夯子脚,震得水面起了皱。“郭二宝犯了规矩,天报应哩。我是你爹,打小瞅你长,没啥避讳!”说着他甩步走了,带得一溜瘦苇游来荡去。

  丽儿羞见干爹,睁眼闭眼,自己总在他近前裸着。早上她去湾里洗衣裳,金子赤脚打水边过,她心里慌得要命,脸刷得红到了脚根,满身都起臊。她低下头,湾里起了层层涟漪,消散了心中的纷乱,忍不住瞄了瞄干爹,干爹的神色跟以前没啥两样,碧水在他脸上涂了道坦和的光。丽儿让洗板搓痛了手,心里陡然感叹,这般的好人咋就没个伴,人活得不公平!这才记起,他这些天忙里忙外,衣裳都泛了油,箍在身上尽起热疙瘩子。

  下晌她寻空去了干爹家,正碰上铁勺子挺着圆肚子,给干爹撂话:“郭主任说了,你包的鱼塘就到年底,明年要全村叫标!”他见金子一脸迷茫,罗圈腿在地上踱着,充善人地说:“你不是挺会来事的吗?”金子糊涂着,眼里冒出一丝希望:“你给指条路!”铁勺子叹了口气,斜了丽儿一眼,捻着指头说:“这么吧,你出点儿血,我去通说通说,谁叫咱相好不是!”金子心疼春上才放的鱼苗,他知道铁勺子贪心,是吃这碗饭的,就想问个数:“哪得多少?”铁勺子世故地说:“牛有牛皮,兔有兔毛,你这可是骆驼,看着给吧!”丽儿瞪大了眼睛,没想这人这么没脸,凭啥帮着郭家害人?真想过去讨个说道,她暗恨自己愚笨,怕说走了嘴。金子扔给铁勺子烟荷包,思忖道:“光是钱的事?”铁勺子向他身旁靠了靠,压低声道了真言:“往后,少操心点闲事,犯得着为鸡毛蒜皮戳天?……”没等他罗嗦完,金子一把将烟荷包夺了过来,怒喊一声:“你回去说,明天倒湾也成,我胳膊拧不动大腿,可不是孬种!”

  铁勺子赚了一头灰,舌头也木了,嘟囔道,你咋不知好歹?走了。

  金子铁青着脸,嘴角拧成了两道肉棱子。老榆树顶着那面昏黄的日头,破锣似的,仿佛将声声哀鸣抖落进院里。该死的郭家兄弟诳东骗西,没一点人味,谁戳了老虎屁股,他就咬你一口。

  “遭杀的!”丽儿憋成了只气蛙,想不到日头底下能落黑雨,“就没法儿治他?”金子脸上又浮起了慈祥,宽她心说:“人啥事别太过,天有眼哩!你还小,平安比钱金贵!”“还小呢,狗东西都……起了坏心哩!”丽儿挺起胸脯,脚尖翘了翘,表白自己是个大闺女了。“你就是长成老太太,也是干爹的闺女!”金子丢掉不快,冲丽儿笑笑,满眼的怜爱。丽儿心里暖暖的,撮了把柴就去烧饭。天还早,她想早点做,让干爹舒心地坐在院落里,款款地吃,省得凉水就馍,拿自己的肚子遭罪。末了,还要给干爹洗衣服,她闻到了干爹身上的汗味。

  锅盖上腾起了蒸汽,她把眼线系到干爹闷头吃烟的脸上。干爹过日子省,尽抽黄麻子地里的老烟叶子。几年里都穿着这身青布衫,肩上都磨得薄薄的,蝉翅似的,一戳就会碎。干爹也不花心,屋里的墙上糊得是旧报纸,连个女人画也没有。干爹也不显老,刮掉胡子,把一头乱发梳光了,若是碰上生分的年轻人,人家会喊他声大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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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秋日,月儿一大早起来,给丽儿翻出花衣裳,催她快点梳妆,好去链柱家验家。两家大人做主,不全按老风俗,省了媒人说合,验过家算是个约。

  丽儿蹙着眉,像把打不开的锁。链柱是黄海生家的独苗,长着个南瓜脑袋,长身子短腿。链柱和丽儿一同在北屯上过学,他学不会两位数的乘除,还把诗里的“沙暖睡鸳鸯”背成“傻鹅乱嚷嚷”。在家跟爹娘学酿酒,至今连个烧锅也把不住。链柱小的时候,黄海生总点着他的头说,你这里也不小,里头盛的净是糨糊?咋就一点不随你爹?这样笨下去,怕连个媳妇也讨不上!鸭子嘴嫌男人嘴臭,说随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叫憨有憨福,家里要栽了梧桐树,就不愁飞不来凤凰!

  月儿不知闺女有啥好委屈,丽儿嫁了链柱,两人是半斤八两,谁也不嫌谁傻,这才叫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就开导说:“黄家开着酒锅,底子厚,日子还不都是给你过的。这样的家,让你横拣竖挑,也不敢想能寻到这样的!你是掉进了福囤里,烧得!”丽儿默立在炕前,耳朵像塞住了,娘说的啥一点也没进去。爹的脖子瘦的像根苞米棒子,连话也懒得说,他前些年遭坎儿,烤电褪去了头发,至今没长全,看上去如遭了大旱的荒苗。他眼却凶,悖了他瞪得冒火。

  月儿领闺女进了黄家,鸭子嘴敞开扇子步迎来,黄海生还在酒锅上忙活,也扯下围裙过来张罗。链柱新理了发,脸显得阔,眼直露地看着丽儿,只顾笑。鸭子嘴善言,冲丽儿上看下瞧,话啵啵个没完:“丽儿,年底过门,你可得给我养胖了,明年好给黄家添丁儿,俺想孙子,心都痒了!”

  月儿嫌她话太露,怕惹起丽儿羞恼,就悠了个弯,亦真亦谐地说:“招雀儿还得先扎个笼子,俺得先验验,您那笼条是金的还是银的!”

  “闺女有福啊,都是你上辈子积的德!”鸭子嘴啧啧着,借自家的光夸月儿,转脸又去捋丽儿的辫子:“我和你公公啊,都吃了半辈子苦,就为换个贤媳妇来侍奉。咱家做买卖时间短,虽算不上冒油,在河洼村咱不是腰细的,多熬几口人养得起!……”她见丽儿往后缩,笑道:“女人不养娃儿做嘛?男人是秸子,女人是叶儿,小子是根儿,妞儿只配拿瓢浇水呵!不给俺下个男娃,我可不依!”

  丽儿没吭声,心里的憎恶聚成了烟,顺着头顶往外冒。原来闺女的命是匹马驹,脱不掉给人拉碾子推磨,还要会生男娃,没人去问她是让人牵走的还是赶走的。鸭子嘴见丽儿没开颜,还意会她在家受了娘的调教,成心拿架子,就寻话逗她:“男的实,女的愚,下辈儿定是带把儿的!”

  屋里荡起笑波。丽儿心烦贫嘴薄舌的婆娘,咋看咋碍眼。鸭子嘴从腰里摸出个红包:“这是喊爹喊娘的钱,收下它,你就是俺黄家的人了。贤媳妇,大声点儿,俺耳背!”

  丽儿掩住鼻子,受不了鸭子嘴口里煽出的味。链柱穿的新衣裳不符体,不停地翘着脖子,像破壳的大鹅。他透过娘的肩头睨着丽儿,眼皮都乏了,费了一早上的工夫,打扮成这样子,没招来丽儿看,心里满是懊丧。

  黄海生也让女人说得心痒,凑过来受拜。丽儿窘迫着,看满屋的人都瞪亮眼睛,盯到她一人的嘴巴,好似她是从土里钻出的怪物,不知懂不懂人语。眼前将是俺的新家么?这么陌生,黄家的人本来很熟,这会咋了?一张张的脸那么奇怪,从来没见过似的!丽儿平时孤僻,见了人也往往绕着走,不跟谁多说一句话,今儿就得冲黄家人喊爹叫娘,也许到了年底,她就得出阁,做链柱的女人。她直愣愣的,嘴巴宛如被啥粘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

  “还臊呢!”黄海生笑道:“都快一个锅里摸勺子了,等成了亲,你的家在这里,你娘家那面,你再回去就成了客……”丽儿暗想,他倒配跟鸭子嘴是两口子,生怕被人当哑巴卖了,在这个家里过日子,不是屈死,就是烦死。黄海生说话的时候,一手掐着腰,一手向上方挥着,像把茶壶。他似乎还怕丽儿不懂事,接着教诲道:“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娘也操够心了。咱黄家也是要脸面的,你日后让婆婆调理调理,不比人家的媳妇差多少!”

  “俺就链柱一个,成了亲咱也不分家,那些心眼活的闺女,没少动俺黄家的心思,我还一个看不上呢!”鸭子嘴抢话说。

  丽儿没插嘴的份,暗想谁稀罕你不分家,街面上的人,谁不知你是个嘴皮子?说得好听,聋婆子还是链柱的奶奶呢,在村头的土屋里一人过,瘦得像个骷髅。鸭子嘴若是给聋婆子送棵菜,也满街喧哗,孝顺得不得了似的。再说了,今儿黄家夫妻说的都是鬼话,没一句是在赞美俺。丽儿脑里转弯虽慢,好话赖话还分得清,受不住别人掀她的暗疤当花瞧。

  月儿听黄家人说话逆耳,挂在眼角的笑也淡了许多,这两好轧一好的事,还分个你贵我贱不成?孩子是成是秕,有疤有麻子,都在这明摆着,谁还比谁缺块?她绵里藏针地说:“俺丽儿啊,就是老实点儿,坏心眼半个没长,好心眼啊,可一点儿不少!”

  黄海生捂嘴笑着,幸好再没说出难听的来,鸭子嘴接过话柄:“谁说不是?俗话说,歪瓜斜枣,虽不中看,吃着香甜!残茧出好蛾不是?”

  链柱努着嘴,听出娘说的话有毛病,撇着发糕似的厚唇道:“啥瓜枣的,你说的是臭鸡蛋跟臭豆腐,不好闻,好吃着哩!”
鸭子嘴嗔怪儿子多言,不顾月儿娘俩的脸色难看,捏了把链柱的胖腮,还没忘了卖俏:“丽儿到了咱家,你可不能欺负她,往后的好光景都在她身上,黄家就指望她给续香火哩!你知道不?”

  “请好吧!”链柱拍着光脑门,好似里头装满了智慧,不是个赖男人。黄海生很富足的样子,给儿子完了婚,也算了结了半生的愿望。链柱不像是黄家根苗,脾性随河洼村的土,荒里荒气的,没点活力。老黄还是对儿子宠爱有加,替他遮掩道:“这小子,属闷葫芦的,肚里有货!”

  大伙扯东拉西,谁也没顾及丽儿是喜是悲。鸭子嘴收拢回话头,将丽儿从人后拖出来,要听她喊那两个字。

  见丽儿不悦,月儿怕冷了场,悄悄用肘头捅了闺女一下,没想这倏地点燃了慢芯子炮仗。丽儿起了性子,狠狠地剜了娘一眼,身上的怨愤涨成了囊,再也盛不下,哗地全从两只眸子里倾泻出来。人们全愣了成了神像,不知道她突犯了啥疯病。

  月儿也蒙了一头雾水,这闺女也太出格,当着人面让当娘的出丑,狠不能领回家重叮咛一番。“你这孩子……”她掩饰着,见丽儿一点不给娘留面子,脸上怒色更浓,只好尴尬地冲黄家人苦笑,抱歉道:“这闺女认生,都怪我没家道儿!”

  丽儿如受了惊吓的鹿崽,猛朝门边跑了几步,回过头来,惶惶地望着大家,惘然不知眼前的人是善是恶,然后如踏在薄冰上,迈着小步,慢慢出了门槛。丽儿撵出来的时候,丽儿又像尾才脱钩的白鲢鱼,惊恐地窜了……

  丽儿半天没归。月儿没了咒,福祥没想事情弄成了这样,窜到天井里骂,死闺女中了邪,活活丢了他的老脸!眼看夕阳西沉,没一点丽儿的踪影,月儿唤遍了全村也没回音。花儿喊姐姐嗓都哑了,跟在娘后头,流着泪,吓得瑟瑟发抖。福祥又窜进屋里,摔碎了丽儿梳妆用的镜子,怒吼道,让她死去!

  月儿一脸萧索,心里冷森地打了个恶闪,丽儿认死理,自小啥事藏在肚里,不像人家伶俐孩子会解扣子。闺女愚呀!到哪寻链柱那样心实的人?闺女傻啊!心关得死死的,连娘也不敞开,你净想些啥呀?你要出点啥事,让娘怎么活。别看闺女平时性子温,犯了犟天也不行,她上学那年,有次算术考够了分,老师断定她抄了书,追问了几句,人就不见了。那是个冬日,月儿从沟底找着她,她腮上让寒气冻起了疮,好几天不说话。月儿想着,额上冒了层虚汗,她毛腾腾地闯进了金子家。

  月儿自打当年夜里来过金子的黑屋,就再没进他家落个脚印。丽儿认他干爹,大人间却少走动。屋里透明瓦亮,老枯榆树还挺立着,将枝桠探进了天井。这让她沉缓地辨出,这里曾是那逝去的旧窝。月儿无暇多想,哐地推开屋门,金子正卧在炕上补觉。

  “丽儿没来?”她顾不得细说,风风火火又奔出门,急得步都零碎了。“丽儿——”她喊炸了声,惹得不少人从门后钻出头来。
“丽儿咋了?”金子趿着鞋撵过,慌悸着,单怕月儿说出不吉的字来。

  “早上去链柱家验家,耍性子跑了,再没见影儿!”月儿扯住金子的胳臂,差些栽倒。

  血色的鳞霞长挂凉天,映得月儿一脸愁火。金子眼前弥漫起一团迷惘,世事总拽着老实人转圈子,月儿啊!永不再是那个立在胡同口,冲他咯咯爽笑的月儿!如梭的岁月,随心所欲地把她塑成了另个人。丽儿啊!他愿丽儿永远是笃实、淳纯的丽儿。金子茫然了,不知道向谁祈祷。压抑、窘困、烦躁汇成一种混杂的颜色,他感到再也分不出黄土绿水。

               12

  秋风猎猎,芦苇浩荡。金子急匆匆地走着,苇棵被踩得嘎巴响。苇叶横斜茂密,日晒雨淋,让它们变硬挺了,刺得他睁不开眼。他麻木着,感不到一丝痛,带着两腿泥水,快到汪子的时候,脚步慢下来,心却跳得更急。前面是层苇帘子,他轻慢地拨开,丽儿就偎坐在枯干的苇草上,脸绷在腿上睡着了,眼角还留着泪痕。不远处的水汪里,鱼苗顶着黑芝麻大的眼睛,沙地一声沉入水底去了。

  “丽儿!”他喊得极轻,怕吓着她一般。轻得如暮秋时节飘柔的芦花。

  丽儿抬起头,苇屏里窸窸窣窣,透着几分凉气。金子站在那里,犹如居家冲门的照壁,仿佛凡间所有的丑恶和让她诅咒的东西,都给挡在了外面。她困极了,真想再瞌上眼,倚到那温暖的墙根里,痛睡一觉。她知道他会来,感觉一点没错。

  “丽儿,我的闺女!快家去!你娘急煞了!”他半是责备,半是商量地说。丽儿爱听金子的声音,浓茶一样凝醇。“你这样避着,天就不黑了?”他往前挪了步,心疼地抚着她的头顶。“你娘不易,今儿要找不到你,非急出病来不可!”

  丽儿凄楚地泣起来:“俺傻,可我……不想违心!”

  金子神情肃穆,强掩耐住心中的隐痛说:“谁也不能逼你,谁说你傻,那是他们愚笨,看走了眼。晚上我去找你爹说,咱非等上个可心的才嫁!”

  “不嫁,我不嫁链柱,谁也……不嫁!一辈子!”丽儿像在呓语,她一置身这块奇异的地盘,就像进了童话世界,思绪都要飞起来了。

  金子看她忒怪,才还在哭,这当儿换了个人似的,脸里阴转了晴。真是个孩子!“这才是句傻话,是人还不都走人道?你当你是神仙?想咋就咋,天定的事你也敢改?”

  “你就没走人道,也说傻话!”她一下抓住了他的纰漏,“你也……不是神仙!”

  这句话不重,却像一只手,拨痛了他身上那根脆弱的神经。丽儿气嘟嘟地站起来,似乎在让他回答。他无言以对,侧过脸去,看苇梢摇曳,弄碎了落日的余晖。他不敢看丽儿淘气般的亮眼,要剥掉了裹在他躯干上的那层虚壳。

  “别以为俺看不出……”她嗫嚅着,颊上浮起一缕酡红。金子的心砰咚乱跳,勃得颅里虚涨,不知这闺女包袱里能抖出啥来。“你和俺娘……一准谁欠谁的,一辈子遭不完的罪似的。还嫌俺傻!你才真是个……傻人!”她壮着胆,肯定地说。

  金子傻了,心里的阴暗让丽儿照了个明,人都糙相了,那埋在最深处的东西,还是让这满身稚气的闺女扒了出来。似乎越是日思夜想的事,越是忌讳人,他的心思能瞒过整个村子,却瞒不了这个心慢的闺女。别看她少言寡语,她可真是个属大白菜的,啥都在心里呀!金子感到了汗颜,丢了一张乔扮的皮,干爹就不好做了。

  “傻靠傻……”她委屈着,似乎想博得他更多的慰藉。残霞吝惜地挥散着,在苇苞的毛边上镀了层琥珀色。满塘的清秋,为了显示不老的韵致,故意在玄静里扭动着身子,孕育起一种烘人的惶促和躁乱,一方云天似近又远,营造出凡间只有两个活物的氛围,堵在肚子里的话,这会不说,准能憋死。“傻靠傻甭躲人,鱼要养不成了,我会……地里的活,拿得起锄镰。俺还会……烧饭,从不糊饼子。俺还会……编草帘子,比卖苇草合算,两个黑……就能编成……”丽儿一样样地数着自己的好,在别人面前,她从没有这般夸耀自己。

  “傻孩子!干爹知道你能干,少有人能比得过你……”他心里震撼了,“你肚子里,啥时装得这些混七杂八的东西?”

  “若真嫌俺傻,您屋里……给俺搭个地铺就成,我还喊你干爹,给你养……老送终!”丽儿话一出舌尖,就怯缩着不敢抬头,害怕惹翻了干爹的脸。

  “瞎说!还嫌大人不乱咋的?”金子火了,脸色陡变,没了往日的深沉和慈祥,想不出丽儿会生这想法,准是哪里出了岔子,要不老天怎会乱了章法?他又惊叹,苇塘果真是块骚地哟!不下种子也发芽,谁也扼不住那苗子的疯长。

  丽儿果然害怕了,眼轻眨着,不敢做声,可怜巴巴地怔着,不知闯了多大的祸。干爹何曾冲她打过雷,今儿却黑云布面,在她心房里罩上一道阴翳。

  金子放弃言劝,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拉,只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让人不再糊涂。她忽地仰起小脸,任泪水恣流:“我没脸,都怨俺不开窍,少心眼,你唾我打我……俺挨着,逢傻不会作假,俺就是……这样想的!……是不是,俺不该说真话?”她把心窝子话掏出来,胸里一阵释然。

  “天地宽敞,你干嘛……专挑走不通的胡同旮儿?”金子哀怨道,绕过残垣旧壁,月儿叫魂般的唤声落进塘里,他的心被一页页地切成了片,丢进犬牙交错的嘴里,吞噬着。“你要生这心,我就劝你爹娘,让你早些嫁链柱!”他瞪起牛眼,吓唬起她来。

  丽儿想了想,反而心静了许多,说:“俺不信,你比俺亲爹还疼我,老虎还不吃自己的崽儿呢!”

  金子乱了方寸,匆匆地在地上转了几圈,像关进笼子里的豹子,寻不着逃离的门,“嗨!……”他恨自己是个祸种,半生谨小慎微,该来的事还是来了,他的脸色瞬间由青变白,如霹雷前的闪电。丽儿更镇定了,大不了是个塌天,还劈了俺不成?霹雷哑了,金子软下来,双手拥着丽儿的肩头,哄孩子似地说:“这事是这里生,这里灭,就算完了,往后谁也不再提起,好不?我不怪你……”

  “我怪你!……”丽儿犟劲来了,这就是条死路,干爹也该眺望一眼。俺丽儿就这么轻贱,不值干爹去搏一遭?他真糊涂还假糊涂?俺丽儿可不是才生的这心!她想扑过去,怒打这个不开化的憨人。“俺不赖你,你走!”她头回冲这个男人恶吼。

  金子折断几棵瘦苇,猛听到月儿近乎绝望的喊叫。他突然放开长嗓,回应了声,他的粗音如山呼海啸,震得水汪里起了涟漪。丽儿一腚坐到地上,脸无血色,上牙紧紧咬着嘴唇,留下道深深的紫印子。

  怕丽儿不死心,金子隔了几天,去了趟月儿家。一家人在院里闷头吃晚饭,月儿先站起来招呼,福祥也笑着说:“老黄家酒酿的不赖,喝一盅?”金子卷了支烟,点上说:“沾不得,咱跟那东西不亲!”月儿看丽儿六神无主的样子,生气地奚落:“丢魂了,咋不给你干爹端水去?”丽儿低下头,故意装做没听见。花儿嫌姐姐失礼,也跟着嘟囔:“天天见不着她个笑模样,谁欠她二百钱似的!”“这没你说话的份儿,还赶……不动条牛犊儿,也来欺负俺……老实!”丽儿拿妹妹出气,有意瞟了金子一眼。花儿的小嘴快得像刀子,三句两句,就堵住了姐姐的嘴:“你还老实呢!几天了,你成宿成宿不睡觉,把席子都蹬破了。瞧你嘴上的火泡,俺心疼你,给你倒水喝,你一巴掌给打洒了,烫得俺手现在还痛,不信你瞅……”她一边说,一边替姐姐给金子端了碗水,伸出手给他看。

  福祥郁闷着,又灌了盅苦酒,暗红侵上了头顶。金子也是成年不来月儿家,月儿单怕冷落了他,朝俩闺女埋怨道:“这家里有人,也不懂个规矩,不怕人笑话?”“他是外人啊?”丽儿还使着性子,好似跟前没一个顺眼的人。福祥败了胃口,一墩酒壶说:“你还有完没完?”金子心一缩,烟头烫了嘴,咳着,斟酌道:“湾里的鱼也稀了,明儿我去坡上收苞米,水也见凉,丽儿……就别再去忙活了!”月儿不明缘由,那湾是个聚宝盆,是金子的命,替他惋惜地说:“再不行,就给郭家进点儿贡,郭大宝红口白牙,不能说变就变?”金子低头吸烟,不想提起那些不愉快,“这些年,他没少喝俺的血!他的话就是天,哪有咱说的理?”福祥叹了口气,螳螂般的长脖子麻着,上不得火,还是气不忿地说:“那也得找郭大宝说明白,湾里的剩鱼得作价,可不是个小钱!”金子摆了摆头,难得听福祥帮自己说话,颇感激地说:“算了,哪有总合帐的买卖?后头只要谁接手那湾,多给贩鱼的乡亲些利,都能吃上碗饭就成!”

  “干爹!……”丽儿突然喊了声,“你过冬的被得翻洗了,过了八月十五,就不好随便动了!”“是呀!……”月儿倒觉闺女心细,“你干爹没白疼你,明儿带上针线,先把面子拆了,用井水洗净!”金子连声说不,“那是老风俗,早先被褥实在脏得不行,我就腊月里拾掇,也没遭啥灾,身子棒棒的!再说,那棉花都是新的,三年两载过得去。”

  福祥肚里的酒发了劲,眼皮打着架,有气无力地说:“闲也闲着,等出了门子,也顾不得你了。”说着,就想起了堵心的事,火气赶跑了睡意,蠕动着身子朝丽儿训责:“这家门里,就你办事掉链子的,还小啊?让爹娘不省心到死?黄家能看得上你,是你的造化!……”

  丽儿像被一下推进了冰窖里,收拾饭桌的手僵在那里,脸扭向了墙。要不看爹喘着,一生气就跟犯了痨病似的,她想说要省心,谁爱去谁去!

  “要说链柱这小子……也不错!”金子语无伦次,话已出口,只有硬着头皮道:“按咱丽儿的条件,再好的也找得到……”金子实在感到嘴笨,一辈子就没说清几件事,是个糊涂人。

  福祥和月儿都怔了怔,丽儿两眼在月光下闪了闪,像烟云里偶尔露头的星。金子除了夸丽儿好,真还说不出链柱的短处。月儿这些天顾里忙外,也让这桩事搅得昏头昏脑,她哀怨地瞅着丽儿,跟金子说:“你快劝劝她,她就听你的,也不知少了哪根筋?爹娘的话都成了耳旁风,油盐不进了!”金子如吞了个涩柿子,舌头乌拉着,没吐出句完整话。丽儿要嫁了链柱,也能死了那份心,家家平安,他自私地想。丽儿不能嫁链柱,黄家再好,她又不是跟那酒锅过,咋就不替闺女想想?“链柱这小子!……”金子又像吃了口夹生饭,没嚼烂就咽下了。他垂下头又抬起来,看见丽儿目光沉暗了,似乎听到了一颗心在哭泣。夜很静。没一丝风,大塘里的层层芦苇,无声无息,将村子裹了个严实,左临右舍连鸡狗都懒得叫。月亮又隐去了,院里黑漆漆的,金子如坐针毡,几个人让沉寂煎熬着。稍会儿,院落里有了几声呼噜,福祥坐在蒲团上迷糊起来,瞅丽儿回屋给爹拿衣裳的当儿,金子连忙辞身出门,跌跌撞撞地走过狭窄的土街,迎头起了阵凉风,黑暗里宛如塘堤突然决崩,芦苇洪涛似地肆虐而来。他打了个趔趄,差些栽进水湾里。

  丽儿端着线笸箩,去了金子家,门锁着。湾里死寂了,水不像先前那样清亮。偶尔,有几尾鱼跳跃起来,更显得苍凉。干爹去哪了?她靠在老榆树下发呆,日头晒痒了她的脸,才知白等了半晌。
一连三天,丽儿都扑了空,就心焦得不行,干爹到底去哪了?夜里她来这门前转过,干爹在屋里酣睡,门关得死死的。先前干爹夜里是不上闩的。到了早晨,外门上就挂起了锁头。

  丽儿装做找鸡,顺村转了个遍,哪有干爹的影?回家的时候,路过黄麻子门口,就听黄麻子家里有动静,是几个男人在小解,完了返回内屋,掩死了门。丽儿顿生奇怪,街门紧扣着,她寻了根小棍,轻轻拨开。她有些怕,干爹咋会藏在这里呢?自己脑里是不又犯糊涂?她躲在黄麻子家的石榴树下,想瞅明了赶紧溜了,省得麻烦。窗子里烟雾缭绕,几个汉子在设赌。丽儿心收紧了,那炕头的男人不是金子吗?他头上还冒着汗,手颤着,丢下一张牌,只听黄麻子叫道,你真是个财神哟!就从金子手里抽走了票子。有人笑着,有人说着粗话,干爹不学好!丽儿感到一阵晕厥,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将内屋门推开一道缝,炕上还有黄海生和山虎,一个个眼瞪得滴溜圆。

  门哐得一声,丽儿一步闯了进去,气鼓鼓的,望着满炕惊遽的男人。“你是咋进来的?”黄麻子诧异地问。丽儿丝毫不畏惧,怒瞪了黄麻子一眼,冲金子说:“俺找干爹!”黄麻子坏了雅兴,不耐烦地往外推她说:“走,女的进这门,冲了运气!”山虎大概赢了钱,滋润地说:“你干爹不走,要捞本哩!”黄海生收起桌上的钱,见这丽儿怪模怪样,忍不住问:“找你干爹干嘛?一个闺女家,不在家做活,这也是你来得地方?”丽儿躲着不看他,啥时轮到他管教俺了?也不想再跟这帮人磨牙,就胡诌道:“有人……来买鱼,等不及了,自己下……了湾!”

  金子丢下牌,随丽儿往大塘边跑。湾里清冷着,除了几只觅食的鸭子,哪有啥人影?

  “你不学好儿!”丽儿眼里噙着泪,“你家……有个金山银山,也不够输的!黄麻子不是……正道上的人,他就是吃这碗饭的,俺都知道,你咋不……知道?你十个,也耍不过他一个!”
金子看不得丽儿的泪眼,多铁的心也会泡软,就把头扭向大塘,装恶地说:“你不懂,这玩意儿好玩,有瘾!我还能活几年?人家黄麻子才叫会活,一辈子不屈着自己!”

  “你拿这……当事儿做?”丽儿都快急死了,人要学坏,竟会这么容易?可金子的确在耍牌,要不是亲眼见,她怎会信。她又结巴了,不知该咋劝他。

  “人白头了,累了半生,还不兴痛快几回儿?黄麻子说,城里还有开化的女人哩,俺……也想见识见识!攥下的钱,又带不棺材里去,”金子竟眉笑眼开,像才从魔界里回来,带着一身妖气。

  “那你,不是瞎房子……就是瞎地!”丽儿突然害怕了,金子跟别人不一样,跟黄麻子之流闯歪道,还不让人带到井里去。

  “你傻啊!啥玩熟了也能成神,没几篇文章,不出仨月,我也能赢金子赢银子,再不用一身泥一身汗!……”他像是熬出头了,难得这样消闲快活。

  “干爹!……”丽儿哭了,泪不住地流,揩也揩不干。看样子干爹已陷了进去,要是金子栽了跟头,她的天就塌了。“你要再去黄麻子家耍钱,我就……扎进塘里!”

  金子铁了心,横了丽儿一眼说:“小孩子家,还临不到你来管大人的事!”

  丽儿哇地一声,捂着嘴跑了。那哭音亢亮凄冽,如钢钎刀尖,刺扎着金子的心身。他只觉天旋地转,瘫坐在塘边,老榆树的枯叶盘旋而下,落满了他的头。他昏昏噩噩,想狂喊猛嚎,想疯跑想自虐,想该扎进塘里的是我!

                  13

  金子又到黄麻子家聚赌,月儿听了,也心焦的厉害。福祥撇嘴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净生吃芥菜闲操心,谁身上还不长回疮,你当他是圣人啊?又不是去谋财害命,犯得着大惊小怪!”月儿扔下手里的营生,埋怨说:“说这话你也不愧得慌,忘了人家是怎么待你的?你这当大哥的,该劝他洗手才是!”福祥厌恶地瞅了眼女人,金子的事再小,她也会看得天大,心里就生出醋芽,甩掉手里的活道:“我劝得着吗?就是亲兄弟,他走那条道,我也拦不住!”月儿暗生闷气,不与他计较,想金子要真的陷进去,就是豁上命,也得将他拽出来,横竖得寻个法子。丽儿这些天昏沉沉的,吃不香睡不甜,脖子上捏起了一绺紫痕,火还是消不掉,听爹说风凉话,忍不住道:“他不是那种人,一准鬼催的!”福祥烦得要死,看娘俩没一个顺眼,在嗓里哼了声:“大人的事你少搀和,鬼在哪里?你俩才是鬼来!”

  丽儿去湾里洗衣,金子家的门还锁着。那把锁头冷冰冰的,分明挂在她的心上。水里的鱼饿了,忽悠忽悠地游过来,冲丽儿要食。她眼里蓄满了泪,心里凄婉地对它们说,俺顾不得你们了,干爹连俺都丢下了,俺心都碎了,也几顿饭没吃了!往后,你们要归到了别人手里,就别指望俺再来喂食了。午后,丽儿提着篮子,去坡上挖野菜喂猪,金子家那熟悉的房屋还寂着,像座断了香火的老庙,没一点动静。丽儿一棵菜也没挖着,坐在柳树下愣神,忽听一阵马达响,是郭大宝。他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地往村外跑。丽儿猛站到路上,挡住了他。

  郭大宝惊乍地停住车,只当丽儿犯了傻病,没好气地说:“你没长耳朵啊?牛听了车响还知道躲呐!”“你是村主任,黄麻子家里……是赌窝,你管不管?”丽儿挺起胸脯,学着大人的样子诘问。郭大宝没兴趣跟她搭话,向她扇了扇手。丽儿明白他那意思,像是在说,走开,你吃饱了充的?“你是村主任!你就该管。”丽儿傍住了他,没让道的意思。郭大宝嗬了声,乜了眼福祥家的闺女,竟是个执拗人,难道这闲事与她相干?就慵懒地问:“你看见了,有你爹呀?”“去看看……就知道了,你是村主任,你不管谁管?大爷……当官的时候,就没这事儿!”丽儿把郭老大搬出来,感到自己嘴还成,一急,脑里也不慢。

  郭大宝熄了火,这些天手头又紧了,他朝丽儿笑了笑,生出鬼心眼说:“这么大的事,主任还能不管?”说罢,掉过车头去抓赌。
 
  丽儿心里轻松了许多,想郭大宝到底是个官,挺拿村民的话当回事。又想这招准灵,牛要吃陷坑里的草,不打闷棍哪知道回头。
大伙赌兴正浓,见了郭大宝有点尴尬,却没当回事。都说痴水嘴不笑涕鼻子,谁不知他姓郭的,在镇上是有名的赌手,一宿输头牛不带眨眼的。郭大宝变了脸,竖起剑眉,故弄玄虚地说:“你们呐,闯大祸了知道不?”大伙给唬愣了,这才丢下牌,山虎摸起桌上的钱,欲往兜里塞。郭大宝冲向前,抓起他的手腕子,将钱抖落在桌上说:“这叫赌资,谁不想消灾,就护住你的口袋!”大伙怔着,不知郭大宝葫芦里装的啥药,都怕自己的钱生翅飞了。黄麻子稳住神,嬉皮笑脸地道:“闲得慌,散散心,你不是也去镇上……”他做了个打牌的手势,回了郭大宝一个软拳。郭大宝有得是浑理,冷笑着说:“我那叫应酬,你懂不?你啥时看到我在玩钱喝酒,说不定又给村里挡了一桩糟事,给大家谋福哩。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不逢年过节,就赌上了,知道不?你们让人给举报了,林所长大家都知道吧?随后要来抓人,他说话代表政府,谁清楚政府的政策不?”他给大伙留了个琢磨的空隙,像故意把人推在炉子边,不烤不知火烫。黄麻子心里毛了,乡下人盛传,那林所长办案,动辄把枪往桌上拍,要不就挥着警棍,嗞嗞地放蓝火,说谁要不听本政府的,就往这上头撞!吓得不少人尿裤子。林所长还爱抓赌抓嫖,不用耗脑筋,钱就罚到手了。派出所收钱都收老了,林所长的俊老婆,吃鸡蛋光吃清,剥出的黄当核扔了。他老婆待他也不薄,有次林所长捉了个卖炕的,罚了钱不够,卖炕的实在没咒,瞅身边没人,就让林所长上她一回,好顶帐。林所长见她清秀,颇为动心,单怕染病,惹出窝心事来。就让老婆领着去医院查了,还算干净。林所长满心欢喜,说老婆贤惠,还领卖炕的回家“改造”。后来买炕的就成了所里的“卧底”,据说她住在个隐蔽的地方,有了上门的,林所长的鼻子比狼狗还灵,嗅着味就去了,捉来嫖客,罚款与她四六分成,而今,卖炕的也成了巨富,跟林所长婆娘一样娇。黄麻子想,林所长鼻子灵啊,弄得乡下人心惶惶,见了穿制服的就怕。郭大宝与那姓林的相好,两人一撺掇,还不剥你张皮。一想林所长要来,黄麻子熊了,胆虚地说:“政府政策咱懂,要罚钱,态度不好,还上铐子!”黄海生刚输过钱,黄麻子的惊悸又染给了他,也顾不得心疼,惶惶地说:“是哩,弄不好还会被‘严打’!”他俩一傻,山虎脑袋就压得更低,后悔今日不该来。金子胸口出了泡汗,让公安上抓住,一辈子也没干这么丢人的事。“知道还干啊?……”郭大宝牵住了牛鼻子,往紧里勒着说:“看看你们这样子,这黄与赌,公安上见毛就吸,眼下杀人的案不好破,这方面可舍得下力气,是当今工作的重点!你不是有两个钱吗?罚你个穷家荡产,妻离子散!要不,我给您举几个现成的例子?……”

  郭大宝开始现身说法,云里雾罩地乱诌一通,说得几个人身上发抖,脸都黄了。黄麻子恨不得抽身逃掉,免的破财,还得遭皮肉之苦,就哀求说:“你就别说了,谁不知道林所长的厉害?”

  “幸亏我把事揽下了……”郭大宝欲擒故纵,长舒了口气。

  “揽下了?”大伙瞪起圆眼,心里的石头还悬着。“人家林所长跟我是啥关系?铁哥们!要问咋铁?……”大伙耷着头,洗耳恭听,过去郭大宝拿姓林的唬人,都骂他狗仗人势。这当儿,就都盼着两人真铁,穿一条裤子才好,好替自己消灾。“人家林所长刚要出门,警棍都带好了,我说林兄,给我个面子。林所长当那么多的人,当即委派我先做调查,就这铁法!”“铁啊!铁啊!”大伙儿嚷嚷着,像和尚念佛。“政府对我这么信任……”郭大宝察言观色,恩威兼施地说:“我要不顾原则,妄加包庇,对不起林所长。要公事公办,各家还不得备两条牛?难为煞人哩!谁叫大伙是我的村民呢?我就给大伙通融一次,看纸里能不包住火,这事要露了兜,我也没办法,就看大家的造化了”郭大宝豁出去似的。几个男人像被撂在秋千上,在悬崖边上荡来荡去,心里又是惊恐,又没着落,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黄麻子心活,将兜里的钱掏给他,说:“有事没事?还不是你一句话,林所长还能不给你面子?”说着给大伙递眼神,大伙就不敢多言,像从身上割肉一样,磨磨蹭蹭地摆弄着口袋。郭大宝一看火候,又添了把柴说:“还等啥?谁肯舍胸膛去顾脊梁?”他见山虎哭丧着脸,讥讽道:“拿不动锄镰别下地,就这素质,还想当官哩!”山虎的腿痉挛了两下,像是回应郭大宝的话,就当是今日活见鬼了,愤懑地把解开裤腰,把掖进裆里的票子掏出来,心疼地说:“就剩这身衣裳了!”

  “夹鸟还得赘个虫子,回头我还得跑林所长那头,铁归铁,也得堵住所里的那帮弟兄的嘴。这是求人的差,费时耗油,出力不讨好啊!事要惹大了,要压不住,我这个主任啊,也要跟着倒霉!”
大伙又赔了若干好话,都灰头尬脑地溜了。金子算是晦气透了,他想起句骂人的话,叫瘸驴单走窟窿桥,感到按在自己身上挺合适。他在路上踌躇,打眼看到丽儿候在塘边,身上刷地冒出了热汗,湿透了内衣。他不想回家,忙偷偷转过身,去黄海生家讨酒喝,醉了心里才能舒坦。

             14

  金子又喝得酩酊大醉,脸红得像个关公,一步三晃,学着戏里人物唱柳腔。柳腔听起来悲苦,哭淋淋的,源于乞丐嚎饭的调子,颇能博人同情,演化成剧种后,也有过欢快的段子,却总有凄楚哀宛的味道。金子年轻时,听过乡下人演的《三世仇》,学会了几句,这些天不知咋的,一喝酒就想了起来,咿呀着哼个满街。村里人听了,直觉往头皮里瘆,纷纷说怕不是好兆,这憨子生性绵软,怕是让苇塘里的水狼魔了。

  丽儿想找他讨个明白,凭啥这般糟践自己?金子念着戏文,老远就躲了。她朝不上面,只好将泪往心里咽。

  丽儿刚回到家,花儿悄悄把她拉到厢房,跟她咬耳朵说,链柱他爹来过了。丽儿如遭天雷,半天说不出话。花儿害怕了,说他还送来了新衣裳,花的,还有个小红包……爹娘回他说,要你年底嫁过去!

  丽儿夺门而出,在街上疯跑着,拐过土巷的时,她看见链柱在井台提水。链柱拄着担杖,咂着厚唇冲丽儿鬼笑。丽儿火窜到头顶,大声激他说:“笑啥?你看清楚了,你媳妇……跑了!”链柱不恼,只管瞅着她乐,腮连到了粗脖子上,嗡哝道:“跑不了,金钗掉井里,存着的财贝!”

  丽儿直想啐他,愤怒地骂了句:“鳖才是你的金钗!”链柱还是不恼,说:“娘不让俺跟你计较,过了门,也不让俺打你,我跟娘说,亲还来不及,怎会打她哩?”丽儿感到犯恶,无须跟这等人斗嘴,扭头又跑远了。金子家门又锁着,失望的当口,她忽听有人在唱柳腔,声音如哭如诉,忽悠着飘过来。丽儿躲在一边窥探,干爹脸红如熟,腿打着弯,像是让酒纳掉了全身的力,嗓子也冒了烟,破锣般得沙哑。金子看到丽儿的时候,眼前一晕,差点倒下。
“干爹!”丽儿喊了声,眼眶就潮了。

  金子又恢复了酒态,嘿嘿痴笑:“谁是你干爹?少来烦人,还小啊,老让人说,脸皮……够厚!”

  “你不认我……不要紧,”丽儿心如针锥,泪眼盯住金子不放,“你就当是来了个……讨饭的,进屋讨口水喝!”

  金子的心给一双纤手揪着,揉着,疼痛难忍,他咬着牙想,再难忍也得忍,要不咋能扛得过去?就用醉话嘲弄她道:“水?没水!酒也不给你,花钱卖的……”他拖着身子,去摸腰里的钥匙,两手乱抓着,啥也没有。

  丽儿凑过去,把钥匙从他腰带上摘下。金子噌地一跳,一把将丽儿推倒地上,一串钥匙甩出老远。丽儿崴了脚,蹲在那里,泪淌得像串串银珠子。

  “这么大的闺女了,要哭……回自家里哭去,也不嫌丢人!”金子打了个酒嗝,大发雷霆。丽儿抹干了泪,捡起那串钥匙,腿一拐一拐地走过去,递到金子手里。金子急忙转回身,丢下她不管。
哐铛一声,门关死了。金子插上门,心被搁到了外头。他揪起胸前的肉,凶狠地蹂躏,像是要除掉里头的恶魔,阵痛过后,留下道道血丝。稍做清醒,怕丽儿出事,就顺着门缝向外探望。

  丽儿走了,金子这才像只受伤的豹子,放声伤嚎,在院落里转着。酒劲又上来了,他不停地呕吐着,肠子仿佛都给酒烧穿了,
他跑到大塘边上,嗅着那熟悉的气息,想独自候在那里,静呆上一会儿。芦苇在他的眼里变了颜色,近处是褐色的,远处一片蒙白,跟天上的云搭上了边,脚底的黑土在旋转着,像走进了梦境。虚幻间,他的双眼迷离,猛摄入一团浮动的火苗,让天地间都亮了。他擦了擦泪花,怕是看错了,一点没错,是丽儿的花布衫,撂在汪子边的苇梢上,宛如一朵绽开的牡丹花。他仿佛还听到了一首歌,怨声悲调的,往心里钻。从未听过丽儿唱过歌,如云隙里飘散下来的。他也想唱,单怕粗嗓门坏了那稚恬的神韵。突然,歌声隐去,又听一声惊叫,花布衫不见了,金子醒了酒,脸色陡变,脑里腾起了乌云,一道闪电,他又看到了那个场景。他拔腿往芦苇里跑,只恨腿脚不听使唤,不能一步做三步迈。他实在是累极了,跑得肚子痛,发梢上都挂了冷汗。他愤怒地想,要再是那畜生,俺金子正活烦了,就跟你来个命对命!

  丽儿立在汪边,那件花布衫落在她的脚边。望着喘吁吁的金子,她啥也说不出,只是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嘤嘤泣个不停。金子恍然省悟,谁说这闺女傻?她是个鬼精灵呀!用这招哄俺进来。
“你别走……”丽儿怕他离去,央求道:“俺就是想……跟你说,别打牌,也别这么喝酒!你当你作……践谁?你作践完自己,还在作践……俺丽儿!”她哭诉着,倚蹲在苇障上。

  金子拉丽儿起来,哽咽着应承:“俺应了!一辈子不再打牌,不喝酒!都怨干爹不学好,……心里难受!”

  丽儿抹干了眼角的泪痕,眼前又涌起希望:“还有,你别再……避俺,俺是老虎,也吃不了……你这么大的人。俺憋满肚子的话……没人说!”

  汪子里有了一丝凉意,看丽儿打了个颤,金子拣起地上的花布衫,给丽儿披上说:“不避你,俺听着呢!”

  丽儿浑身聚起一股暖意,逮着这个时机,开了话匣子。她深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要是还不做柱子不当梁,俺日后也只能装痴做傻,熬一天是两晌了。“别再嫌俺,俺只要……生了那心思,不管是白天黑家……都放不下了,俺看得出,你人好,心好,就是发起火来,……也比链柱强得多!”

  “你傻呀!”金子痛惜地望着她,蹲下又站了起来,撕扯着苇稍喊:“你干嘛一条道走到黑啊?我的闺女!”

  “傻人做傻事是正理!……”丽儿像是抓到了根据,“俺豁上了,不在你家搭地铺,俺……给你洗衣做饭,给你……拾掇家,跟你过日子!”丽儿又口吃,脸瞬间红透了,紧盯住干爹不放。

  金子心颤了,欲望已到了崩溃边缘,再也难以抑住,心里如开了锅,腿索索抖着,手搭在丽儿的肩头说:“你要……不是月儿家的闺女,不认俺干爹,俺也就豁出去了!”想到这,他震颤了一下,将唐突与不安传到她的身上。她仰着忧戚的小脸,羞怯地伸过一只手,捂住他的手背,金子抽了抽,没挣脱。她就两手齐动,猛将那只大手抓得牢牢的,柔摸着上面的粗皮老茧。两颗心就吭吭跳得山响,一边像雨后奔腾的小溪,另边像融冰下汩汩的山泉,蜿蜿蜒蜒,就交融到了一块。他痛楚地拧起眉,问自己是不是糊涂了,再遭回风雪,自己趴了甘心,丽儿还小,还让她咋活?往后天地虽大,哪块黄土能容她踩?傻丽儿!你难死你干爹了,你眼力浅啊,看不透尘世能埋心纯的人!人间的事,没几桩能由得咱自己!天若公的话,俺与月儿的孩子不也这么大了?岁月都成就一代人了,竟没碰过女人!孤独的日子里,肉体内涌动的血脉,时刻带着阵痛潜流,咬牙瞪眼,才没在芸芸众生里倒下。夜里闹魂,骂跑了鬼姑,月儿常在飘忽里浮现,重复和延续那些未了的事,近来闹得最凶的却是丽儿,她居然长大了,虽没娘年轻时俊俏,面上少些伶气,黑眸子却晶莹透亮,似是善神掌上的仙丹,没有丝毫沾邪的瑕疵。金子眼前每浮起这双眼神,心就往当爹的地方想,稍有拐弯,他就没命地用手往脑穴里抠。

  “丽儿,不行哩,村里人一人唾一口沫,就能将咱淹死。遭人白眼,咱没法活!”金子的头摆得像筛子,“爹娘养你这么大,容不得你往他们脸上摸黑,容不得……往他们心里捅刀子!你这样的孩子,天上难寻,地上难找!也没我这样的干爹,到了地狱,阎王都嫌,鬼也做不成,投不成胎……”金子倾诉着,欲将丽儿的念想压下,不给丽儿留回话的缝隙。

  “俺不是没想!……”丽儿大声吼,截住了金子的话流,“俺心里都想了……八百遍了,爹娘的心会碎,也脱不掉……打骂,可人心不是……那瓷碟子瓷碗,碎了还能长好,村里人也有个唾……累的时候,只要爹娘……不把俺撕成片儿……”丽儿不知该如何表白,她想反正除了身子,愿意用自己所有当本钱,来换她与金子过一辈子,就值!

  金子嘴翻着,想不出要说的话,这闺女竟如此心大,自己倒像个弱人,在风雪中赶路,望着远边温暖的小屋,进三步退两步,眼见就快冻僵了。“你别说了!……”他苍白地叫着,再次音咽,害大病似地呻吟起来。

  “俺还真不信!就没咱活的地方!大路堵了……九十九条,你不会……领俺寻那条小的!”

  “啥事都有天规,天眼亮得很,违了它遭天杀,还不等到那条小路边,咱就毁了,你知道吗?”他像头栽进狗壑里的牛,越挣扎,就越往深里陷。

  丽儿眼忽闪忽闪,仿佛钻进了他的心里,干爹即便是比牛犟,那绳子头在她手里牵着呢。“俺上学时学过……一篇书,你听没听说,一个姓孙的的大人物?把朝廷都推翻了!”

  “听说过,那是个有本事的人!”金子没心思地答着,不知她为何要说古道今。

  “是个好人,是啵?”她循循善诱,犹如金子是她的学生。金子点了点头,丽儿又说:“那他女人呐,他跟她爹是……兄弟,咋娶她做老婆?”

  金子频频摆手,道:“这是拿脚去试船呀!人家大人物有这事,叫光荣,咱草木之人,有了这事,就是不正经!我要死了,本来连家谱也都寻不着,再生出这岔子,咱河洼村啊,怕连我的茔地都没有了!……”他噜噜着,想这闺女是读书读斜了,脑里才乱生杈子。

  “贱到家,咱还是人吧?……”说着,丽儿嘟起嘴,似嫌干爹太小瞧人,“俺脸还……没厚到那份上,拿自己跟大人物……瞎比!照你说,草木之人,连个狗猫也……不如了?俺这情谊,要能称,不比你的人轻!”

  诱惑和恐惧笼罩,苇塘沉暗起来。“丽儿嫁给链柱?她屈心呀!”他要护着他的丽儿。丽儿善啊!谁也甭想逼她,让她窝囊一辈子。他两手使劲抓住她浑圆的肉肩,身上滋生出罪恶的快慰。“干爹不是人!”他泪眼硕盈,珠子滚落到她润腴的脸上。

  “金子!……”丽儿脱口而出,这个男人的名字,来世上后她还是头回喊。汪子里清新渗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呆在里面如有神助,会变得大彻大悟,不再翻来覆去解不开一件困惑事。
今儿她心一横,不是在成就心事中生,就是在意愿破灭里死!金子啊金子!俺丽儿的心活蹦乱跳着,滚烫滚烫,你不会拿它当霉馍馍!让说俺傻的人死去吧!没人解出俺的心思,也没人知道俺敢干啥!金子的心铁,俺都能把他熔化了,这光靠傻行嘛?“金子!俺求你件东西……”

  金子像是更憨了,木偶似的,身上的线牵在丽儿手上。“要命,俺也给你!”

  “你把那只手镯子给俺,俺戴着,链柱就……休想打我的主意!”

  黄昏走进澄红色里凝固了,炊烟袅袅,在芦苇荡里绕了匝匝的弯,聚起了绵绵的香气。

              15

  金子心悬着,默默等着山崩地裂的到来。活到今日,他心绪从没这样乱过,丽儿那质朴的爱,像燃烧着的镁光,猝然照亮了他阴郁的世界,刺得他睁不开眼。但镁光熄灭,周围有倍添几分黑暗,他后怕着,咋做了件离谱的事?在汪子里的时候,魂让鬼牵走了。镁光在他眼前熄了又亮,亮了又熄,折腾着他都要疯了,面部不时地露出恐惧与荒诞,任何一点嘈杂的声音,都会让弦绷的神经做颤,不知该谢苍天不嫌他是个俗人,还是怨闹心鬼又撮合了处孽缘。他看这几日天有点邪,上空晦暗,就是落不下雨来。早上又来了鱼贩,眼都凝直地盯着他,像好奇他咋还没出事?慌得他连钱都忘了收。他怕见月儿,还有福祥,越想越觉着是做了件背人的事,丧尽了人伦天良,全村的人都会拿刀剐他。墙上的镜子里,那粗壮的汉子变了样,四处都是睥睨的眼色,唾骂、羞辱、拷问,逼他自责反省,他退却了,连声告着饶,身子瑟缩了一半。屋里灰暗起来,金子抬起头,对面的人熬红了眼,黑脸瘦腮,毫无光华,像个临刑的死囚。他突然暴怒,看不起镜里的那副模样,暴戾地咆哮:“你算个啥玩意儿?把人家领进迷魂阵,自己逃脱了!你这个混蛋!要扛就该扛住了,男女的情义,就像那洒出的水,要收怎收的回来?……

  金子跟自己打着架,眼见要两败俱伤,他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撕破嗓子朝天示威道:“愿他娘咋的就咋的吧!”

  音没落,丽儿吱呀一声推门进来,发梢上挂了水星。金子回过神来,才见淅沥的雨丝打在窗上。

  “丽儿!”他心博得又像喝过酒,不敢近她面,怕熬毁了的丑样吓着她。

  丽儿慢慢踱过,眼里的金子更清癯了,却没一丝生分的地方。他是她懂事起靠得最近的男人,只是中间隔个道不可逾越的壑子。今儿寻金子疼,该是男人跟女人的事了!她送给他两束无限依恋的热光,农家闺女性蓄,但露了头就没弯没角。金子呆板着,全然没了长她一代人的智聪。他只感到凭她这双眸子,身上的那些怯懦,又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金子拉开抽屉,手慌脚乱地摸出那只金手镯,在胸窝上擦了擦,宝物黄澄澄的,比往日更亮,上面雕得纹也清晰了,原来那模糊的东西除了龙,还伴着一只凤,头上的凤眼还活灵活现的。相随半生,如今才辨清上面是两个活物,金子感到天在显灵了。

  丽儿捧过看了又看,眼里活了,如两只蝌蚪在秋水里畅游。明净的水珠溅在他焦灼的脸上,水火抵灭,她软绵地贴到他身上,如一件被随意熏烤着的附物。他扳过她娇珑的身子,轻轻按到自己的胸膛上,让她听铿锵的心跳。丽儿发出几声淡淡的呻吟,这声音像是欠了金子的,还没来及在屋里散开,就溶进了他的躯体。这又让他生胆,把久埋在心里对月儿的相思、丽儿的怜爱、女人的渴望融到了一起,他仿佛怕她跑了,手臂勒紧了她……

  门哗啦开了,月儿被一阵急风骤雨推了进来。金子放开丽儿,脸如白纸,权当赤裸着让人猛抽了马鞭子。

  丽儿瘫了身架,临头了,才知做了件塌天的事。她本想把事跟娘挑明了,谁料当着娘的面,想说出跟这沾边的字,比吐金豆子还难。娘似乎意识到什么,忧心忡忡,脸上洇上浓重的黑云,叮嘱她,心里千万不能乱装人,谁也休想掰过天,命里八尺,难求一丈。早年村里俩少男女扎了塘,就是心里装得久了,越过了禁地,族上不容,世上就废了两人的位子。丽儿一阵寒栗,心里不停地抽搐,金子再好,毕竟给她做了十几年的干爹啊!胡思乱想烦了,就来了金子家,没想转头就坏了戏。娘眼睁睁地看着闺女扎在干爹怀里,不是那该死的眼没毛病,说下天来她也不会信,这孩子愚呀!还有这憨子,在做伤天理的事。丽儿倚到墙壁上,天旋地转起来,天花板白晃晃的,悬在头顶要砸下来。

  月儿身上腾起一股怒火,直冲心头。胸里翻搅着,像是让谁粉碎了五脏六腑,用竹签串成串,放在炭炉上爆烤,烟雾缭绕中,谁又残忍地在上面撒了一把椒盐,噼里啪啦一阵响,焦味都溢出来了。她扶着门框才没栽倒,半晌脑里才回过弯,那人竟是金子!这伤太致命,没有丝毫容她理疗的空。绝望里,月儿突然沮丧地想,这人要是别人多好,伤人也能见血,偏是他,这个她大半生里挂念与感恩的憨子!竟暗里朝她举起了刀子。她眼瞪得滴圆,喷溅着火星,如一触即燃。

  远边亮着闪,迟迟等不来雷声,屋里添了些神奇的光。三尊雕像竖着,门檐上挂起了瀑帘子。

  金子愧疚地望着月儿,刻骨铭心的旧事依然清冽,而今却灵魂出窍,空剩下一身躯壳,面对这个心中永生矗立的女人。

  屋外密云遮天,昼黑似夜。雨水敲打着门窗,如擂一面沉闷的破鼓。月儿强咽苦水,静静地对丽儿说:“你回家去,我有事跟……你干爹说!”

  丽儿叫了声娘。娘那样子,像要被风暴吹断的残枝枯树。“娘,你……听俺说,这不关金子……的事,是俺……”丽儿的舌头短了,话苍浊不清,让房顶的呼啸声淹没了。月儿举起了巴掌,眼前站着的,还是自己的闺女?丽儿竟面无惧色,仿佛任娘斧劈刀剐。月儿受不住了,巴掌落下,啪啪地,打在闺女的脸上头上,丽儿就是一声不吭,知道总有这么一天,晚来不如早到,只要能跟金子,给她黄连她也咽了。

  金子忽地蹿过去,死死抓住月儿的手,朝自己胸上擂着:“该打得是我呀!”月儿恍恍惚惚,突然坐到地上,嗷嗷哭起来。丽儿也哭了,蹲下去侍弄娘,月儿一把推开她说:“你走啊!你要不走,娘就死给你看!”丽儿吓傻了,愣怔地盯着木然的金子。金子找回魂来,打谱把漏子捅到底,冲丽儿说:“你回家等着,我跟你娘说!”

  丽儿恍若半醒,天雷响了,带着唳嘹的哭哮,发起疯来。丽儿携着残梦,冲出了瀑门。烟雨霏霏,濛濛中,让人看到一个渴望甘露和晨光的闺女,在淫浊的水流里,沿着欲塌的墙根狂跑……

  “金子!冤有头,债有主,我欠你得我还,没孩子的事!”月儿面带恐惧,嘴哆嗦着,牙齿得得响着。“该来的事,到天边也躲不开!”金子满是懊悔,又试图从宿命里寻着一份解脱。月儿再也不识得这个男人,死也要拦住他。她不再顾忌,梭地将前襟撕开,胸前朝他搭着,又一把将腰间的青裤带扯下,扔给他……“金子!论姻缘,俺比谁都在先,你要不嫌俺老,俺一准比福祥能活,就是等到七老八十,俺给你做老婆,村里人笑下大牙,俺也认了。要是偷,也轮不到闺女,你干嘛不把……红腰带系到树上?这些年,俺总朝老榆树上瞅,见不着就骂你傻!是闺女大了,俺才收起这心!金子,俺再求你遭儿,从今儿起,俺给你……”金子脑里嗡地一声,如一道闪电掠过,被击中了。他惭然地睁开眼,脸侧向一旁:“单为这,当年黑家我就做了!”“是闺女傻?”她忿恚地藐视着他,眼前的憨子猝然变得猥琐了。“她比我精,说她傻的都眼浊!”金子铁了心。“你?……是人呀!……”她只差骂他是畜生了,眼瞪成了黑洞洞的枪口,死瞄着他。“月儿,俺生了这心,就没打谱儿让人再拿俺当人!”一声霹雳,把他的话盖了。

  月儿痛心疾首,锤打起自己的胸膛,震怒、冤屈、惊悸化成泪水,密麻地垂落下来。“我看错人了!没想这么多年了,你变着法子让俺悔,到头来,用挖心挖肝的招儿报应俺!”她呜呜嚎哭,搅得金子六神无主。

  “月儿!我想透了,过去咱谁也不怨,是世事在笑弄人,转眼土埋到胸了,我真想装着你进火炉子。多少年了,场面上都看我像条汉子,谁知道那该死的夜……没给我一个囫囵觉,挺在炕上想福祥边上的你,叫你,喊你!撕身上的肉!老天,我就是这么拿自己当人的!月儿,我求你,别挡俺,放我和丽儿条生道,俺拿她当俺的眼珠子待!月儿,这是天撮合的啊!让俺不当回人吧!”

  一道蓝光闪过,人脸成了鬼。月儿扑通一下跪倒,两手抱住金子的腿,像撼动一棵大树。“求你了,金子!天不容……趁着还没漏风,要不全村人都不是人了,天不容哦!……”屋顶滚动着崩裂的雷声。

  金子心被碾成了粉末,跪在地上的女人,是他的终生至爱,当这爱夭折,化做永恒的奢望后,他只能在相思的彩排里,多少次地与她呢喃。丽儿一天天大了,成了他孤鳏日子里的乐源,当这乐源占据他的生命、演变成他活着的支柱时,他同不能放弃生存一样,绝不愿放弃她。他软和地对跪在月儿面前,“不行哩,雷毁了我才信!”他冲隆隆的屋顶怒吼:“雷爷!你来劈俺,要不容我要丽儿!”

  黯淡的屋里,瞬间掠过透天的雪亮,火爆的惊雷击震了什么,地都在隐隐麻抖,耳穴里嘶鸣如啸。金子只见月儿的嘴在动,听不到她在说些啥。

  月儿疯了,爬起来就去抓案板上的菜刀。金子跃身去抢,手触在刃上,指尖上聚起了血。月儿把菜刀掷到他脚下:“回我话,放了闺女,要不你杀了俺!”

  金子捡起菜刀,横在手里看着,青光里有他的阴影,他嘿嘿笑了,喉咙里哽得说不出话:“好了,你……走!”他用袖子擦了擦刀口,“天呐!哪件事您能让俺说了算?咹?”他目光凝滞,嘴巴张着,两行凉泪扑簌而下。月儿忍不住,过去一把将菜刀打落在地,一头折倒他清冷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天河翻了般地倾倒着,雷电乏了,屋里屋外,昏天黑地。

  金子喝了一夜的酒,傍明做了个恶梦,梦见湾里决了口,鱼让大水给冲跑了,丽儿拼命去堵肆虐的洪水,让旋涡卷了进去……他揩干了身上的虚汗,拿了锨,支撑着出了门……

  翌日,阳光从东边云隙里冒了红,芦苇湿漉漉的,一片金绿。金子漂在水面上,像静静地仰泳,远眺洗过的苍穹小憩。周围的鱼群黑压压的,唼喋着……等村里人捞起,金子身子都硬了,褂子让水冲跑了,裤子还扎得结实,他的双手并拢,紧紧抓着那条红腰带。敦厚的河洼人流了泪,都说这水湾眼见要叫标了,鱼精不该恋走他的魂。

  出殡那天,福祥多喝了两杯,泣出声来,人们劝不住,就把他扶进屋里,月儿过来照应,福祥越发老泪纵横,死掐住月儿的手,哽咽地说:“我对不住他,今生不说,死了会变恶鬼啊!……”月儿强掩心里的悲切,只当男人又喝醉了。福祥又说:“那年,他姑姑的事,是俺瞎诌的!……”“啥?!”像满枝的山枣刺由月儿心里拉过,血惨痛地流着。“我看你往他家跑,心拴到他身上,就生了邪法儿,跟公社管户口的通好了哄你,又给你县城里的表哥捎了信儿,那都是没影儿的事啊!……”

  月儿欲哭无泪,只是一个劲地打着寒噤,天气暖洋洋的,肤面上却起了层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

  金子无后,晚上,丽儿给他指得归路。等那纸马烧没了身子,丽儿凄惨地喊了声亲爹!就跪到地上起不来了。村里人都说,这闺女孝道,那纸钱化成的灰,在老榆树上打了个旋,飘过苇塘,欢快地盘上夜空,是金子笑着走了。

  来年正月,丽儿嫁了链柱,很快肚子就凸了。她把金镯子放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说那是达官贵人的物件,俗人是戴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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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 12:38 | 只看该作者
语言精炼,人物饱满,形象突出,跃然纸上.佩服.
3#
发表于 2005-8-1 17:21 | 只看该作者
故事感人肺腑,人物个个鲜活!问好!
4#
发表于 2005-8-1 21:18 | 只看该作者
好故事!好文字,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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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2 07:4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语言精炼,人物饱满,形象突出,跃然纸上.佩服.

感谢,问好。
6#
 楼主| 发表于 2005-8-2 07:4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瓢水 发表
故事感人肺腑,人物个个鲜活!问好!

一句褒奖,莫大鼓舞。谢谢。
7#
 楼主| 发表于 2005-8-2 07:4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嫁于东风 发表
好故事!好文字,学习

呵呵,这是我努力的方向。
8#
 楼主| 发表于 2005-8-2 07:5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太阳神 发表
生动活泼。语言鲜明。

辛苦了,多谢。
9#
发表于 2005-8-2 09:54 | 只看该作者
故事不错,人物也写活了!
10#
发表于 2005-8-2 10:48 | 只看该作者
坚平的小说越写越有特色了。
11#
 楼主| 发表于 2005-8-3 15:38 | 只看该作者
感谢雷公子、蓝色的小木屋,舞双双点评与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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