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金瓶梅人物《在夹缝中呼吸的男人——来旺》

扁舟一叶

　　四月，是诸花儿开放的时节。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穿梭着似曾相识的燕子在衔泥搭窝。阳光下的花朵亦开亦落，不见得有什么悲伤。悲伤的是自讨苦吃的人，用多愁善感的目光叹息着鬓添白发，额添皱纹，时光却自顾自的冷漠飞速逝去，不肯有丝毫留恋和回顾。留恋什么呢？芸芸众生，苦难已重，谁能记住谁的伤痛泪痕？却无意看到脖子戴着木制囚枷，身着褴褛的男子哭哭啼啼从清河县出发，沿徐州大道而去时，心中不由得就有些许伤感。看到窗外纷纷飘落的桃花，才感觉到季节的存在，已经是暮春了，便有了忧郁的意味。

　　也许不应该为这样的一个男人忧郁，自古至今皇帝大臣名士美女流传着悲伤的故事，还换不得我们的眼泪，我们还懒得记住，说到底来旺之辈不过是个小人物，何况在《金瓶梅》里，也不过是西门庆眼中的一个奴才。可是，越是满不在乎看待这个无足轻重的男人时，越是放却不下。

　　放却不下，不只为西门庆的狠毒、奸诈，而是对来旺“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是言不是语（惠莲语）”的愚笨和软弱，这就是来旺注定死在临头的悲剧。

　　来旺不过是一个被人唤来呼去的家人，偏偏娶了一个禀性风流、张扬虚荣的女人（来旺应该在从蒋聪手中抢来这个女人时，就应该了解这个女人的本性。所以，西门庆对于惠莲的守节不屑一顾），偏偏摊上自家主子是个没有人伦的色鬼。若是自己像韩捣鬼一样，心安理得地拿老婆的姿色换钱，并且过得有滋有味，倒也罢了。可恨的是来旺自己想从西门庆手中得到财物、肥差，又不想容忍老婆偷人的耻辱。对自己先是霸占人妻（从蒋聪手中哄来惠莲，后偷情于人妾孙雪娥）毫无悔意，面对老婆偷人之事又举棋不定。听说自己老婆偷人，对老婆破口大骂，被老婆口齿坚定地骂一顿后，便无言以对——如此懦弱、无能，连作者只好用一种气愤的语气替来旺出气：“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养汉的婆娘，饶他男子汉十八分精细，吃他几句左话右说，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最后狠狠地骂到：东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在兰老先生的意识里，妇人偷汉已经大逆不道，这样口齿坚定不知悔改的女人更无贤德。无论这样的女人怎么的不幸（像潘金莲嫁武大郎），哪里允许女人有一点委屈呢。对于西门庆的荒淫无度，虽然也是谴责，却远远没有这样愤慨。比如，在作者描写西门庆对于几个女人的所作所为，竟给人一种西门庆对女人还是有点感情的错觉，真不知道是兰老先生笔力了得的描写，还是自己的误读。比如西门庆看上来旺的老婆，开始并没有要置来旺于死地。是来旺自己说话不防头，要杀了西门庆，在小人的挑拨下（被来旺强去买卖的来兴，醉揭潘金莲老底）西门庆才动手的。在西门庆着手为霸占来旺老婆时，真的想着为这妇人寻下一处房子，然后为来旺另寻一个老婆，好和惠莲朝夕相处的。如今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惠莲离开来旺嫁给西门庆，对于这个女人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出路，最后却落得上吊自杀。只是可恨的是因这一连串的原因，惠莲的老父亲却把命搭在里面。有钱的人家西门庆呢，惠莲及其父亲的死，就像小河里投快石头，一会就风平浪静了。

　　所以，我一直对来旺出口狂言要杀西门庆却一直不敢付出，甚至有点看不起。既然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要与西门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怎么不找个机会下手呢，又不是没有机会。说到底，常年骨子的熏陶，心里对有钱人发憷，还是来旺一直不敢动手的原因吧。就像生长在夹缝里的野草，能够呼吸生存就是唯一的选择了。常年在一种压迫思想下受统治，觉醒不是这么容易的。相对韩道国来说，来旺已经有了人性的意识。可是，韩道国是快乐的，来旺却是痛苦的。最后却在西门庆小利的许诺下，接受了痛苦的侮辱，被西门庆感觉出隐患：第一次许诺又变卦，第二次西门庆就设计杀人了。

　　无论西门庆怎样的不是人，在惠莲的劝说下，还是委派来旺买卖，让来旺去东京彩太师送人情。来旺听说此信“心中大喜”，喜从何来？所以来旺的悲剧分量，在其自己贪得便宜时，就减弱了。其实，减弱有什么，不减弱又有什么？来旺不过是要活着的人。能够活的滋润一些，其他就不顾得计较了。兰老先生写此书的伟大之处往往就是在这样的细节上，让人读着从骨子感到悲凉。贴近生活本身，而不仅仅是为了反对某个社会，把人物刻板化、典型化。

　　读到来旺递解徐州时，总想到曲剧〈卷席筒〉里的小苍娃替嫂嫂坐监，虽然故事情节也包含着人性的残恶（苍娃的娘为掠夺一份家产，下药毒死后夫，嫁祸于前夫的儿媳），但总体是描写人性善良、人情可贵的一面。在《金瓶梅》里，很少看到亲情温暖，有的只是对财与色的贪婪。只有极少的几个好人，让人在隐晦气氛里感觉到一缕阳光，正是这一缕阳光的辅射，才是人类能够生存下来的吧。来旺在监狱遇到当案的孔目阴先生，乃山西孝义县人，极是个仁慈正直之士，见西门庆陷害来旺，图谋他妻子，与提刑官抵面相挣，来旺才捡回自己的一条小命。可见，作者对当时社会的风气多么的绝望，绝望背后却是对生活的热爱，只要痛恨没有爱的情感，是不会写出如此血泪交融的作品的。

　　人走了，也就去了，花一样或开或落，燕子照样穿巷度户，只有人在时光面前，面对无法掩饰的苍老、人事全非的凄凉。几年后死里逃生的来旺，听说西门庆死后，才敢回家，回家时人就老了许多。回家知道媳妇的死，竟一点悲伤全无。悲伤什么，难受什么，像来旺这样的下人，是容不得多愁善感的，只要有口饭吃，有温暖的被窝，这就够了。何况，跟自己的女人曾经是主人的小妾并且带着客观的财物。无论是面子上还是经济上再合算不过。（虽然惠莲上吊不是为了给来旺守节，却在知道来旺被西门庆陷害后，大哭不吃不喝，以至于上吊。尤其是惠莲听说来旺发配徐州，不禁大哭起来：“你做奴才一场，好衣裳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读到这里，我禁不住流下眼泪，人活着真苦真难，完全忘记了对惠莲的憎恨。）更没有料想到的，后来的来旺领着雪娥私奔，惠莲若是在天有灵，会是怎样的悲愤欲绝？正是糊涂愚昧的孙雪娥听从潘金莲的挑拨，惠莲忍气不过，才自杀身亡的。自己的男人却偏偏跟着这个女人私奔了。真是世事难料啊。

　　读到西门庆设计害来旺一段，总是有点惊怕。来旺黑夜里得到老婆跟西门庆偷情的信，一心认定是雪娥报信于他，却不知是西门庆设下的奸计。无权无势的来旺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读到这里，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作者接二三地写西门庆听从惠莲和潘金莲的话反复反悔，是表现西门庆还有人性的一面还是挖掘潘金莲没有人性的一面？读此书，觉得潘金莲在人品上比西门庆还要坏上一百倍。

　　我是一个胆小人，从不敢在深夜读有关侦破的书籍、电视，连熟读的《聊斋志异》也不敢在夜里翻看。读《金瓶梅》的时候，读到来旺得到西门庆要他开酒楼一笔钱后高兴的喝的大醉，朦胧中听到黑影有人隐隐喊他，说你的媳妇又被没有廉耻的勾引到花园中去了，引起来旺暴怒，拿起刀要杀西门庆。其实，来旺在西门庆三番两次地许诺买卖时，已经明了自己老婆和西门庆的关系，在西门庆给他三百两白银要他开酒楼时，来旺还得意的对老婆说：“他倒拿银钱来打发我，”一个“倒”字，来旺已是心知肚明。来旺的可悲在于即想在老婆身上发财，又无法容忍老婆偷人，这不仅仅要归罪当时社会吧，就像贪图西门庆钱财的一些女人，西门庆毕竟没有使用威胁手段，妇人们心甘情愿投怀送抱，这也是社会的原因么？

　　记得一次读到这段，听到阳台有啪啪声响，我自己都感到毛发皆竖，吓得一动不敢动，直到先生回家来。当时就想，在这个相对安稳的社会中，自己还如此恐惧，在那样社会的女人怎么生活了？想到这里，自己还谴责她们什么呢。

　　按张竹坡的意思，不能大彻悟的人不能读《金瓶梅》，一般庸俗的女子不能读《金瓶梅》，没有历经人生苦难的人不能读《金瓶梅》。不管张竹坡说的怎么偏激，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没有经历人生的洗练，是难以体会作者的苦心的，他们只是喜欢文中淫秽的文字。不知在作者对那个时代愤恨、谴责时，却是对生活的另一种挚怜。

　　无论那个时代的人活得怎样的不光彩，能够活下去就是他们人性飞扬的一面，何况，几百年几千年后，道德观点的转变与发展，究竟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正确的也不一定呢。人生能够得到片刻的愉悦，也是难得的了。

吴安臣

我是一个胆小人，从不敢在深夜读有关侦破的书籍、电视，连熟读的《聊斋志异》也不敢在夜里翻看_______________
这段好像没排好版。该怎么谴责，看着来气，你还真没办法帮他，呵呵。扁舟真有心。笔记一定做了不少吧？

扁舟一叶

最初由 吴安臣 发表
我是一个胆小人，从不敢在深夜读有关侦破的书籍、电视，连熟读的《聊斋志异》也不敢在夜里翻看_______________
这段好像没排好版。该怎么谴责，看着来气，你还真没办法帮他，呵呵。扁舟真有心。笔记一定做了不少吧?..

问好吴老师，请多提意见。

这篇文章不参加计酬，发来就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李子熟了

最初由 扁舟一叶 发表
　　四月，是诸花儿开放的时节。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穿梭着似曾相识的燕子在衔泥搭窝。阳光下的花朵亦开亦落，不见得有什么悲伤。悲伤的是自讨苦吃的人，用多愁善感的目光叹息着鬓添白发，额添皱纹，时光却自顾...

很美的开篇，深刻的析辩。

敬一兵

对来旺的剖析，除开社会的，历史的层面，心理的层面也是不可忽略的。

扁舟一叶

最初由 李子熟了 发表
[QUOTE]最初由 扁舟一叶 发表
　　四月，是诸花儿开放的时节。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穿梭着似曾相识的燕子在衔泥搭窝。阳光下的花朵亦开亦落，不见得有什么悲伤。悲伤的是自讨苦吃的人，用多愁善感的?..

谢谢李子阅读：））

吴君雯

一叶读书很用心啊，剖析得这么细腻全面，这学风真值得我学习呢！

扁舟一叶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对来旺的剖析，除开社会的，历史的层面，心理的层面也是不可忽略的。

感谢一兵提醒,再修改一遍.

韩开春

扁舟这个系列写得好看.

段成仁

学习叶版的好文章。怎么看怎么有借古喻今的味道。

葛瑞英

学斑斑好文，问好！

潇湘珍珠

喜欢扁舟版的这个系列。

扁舟一叶

谢谢你们喜欢,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