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青春夏夜的长城

孙香汗

　　我们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一路上有高楼大厦、奔跑的人群、垃圾、棚屋、草原般开阔的田野，独立的岩峰，雾气氤氲的水库等。最后火车停下来，我们到了北方的一个地方，夜色笼罩。

　　一个农民模样的人在火车上就跟我们搭讪，现在他又凑上来，晃着手电说，天黑了，又下雨，今晚到不了长城了，先到他们村里歇着吧。

　　我们跟着他向着他黑暗中的村庄走去。路沿着火车路基蜿蜒而下，在湿滑的乱草地中剖开一道灰白的颜色，身后，黑森森的山峰作势欲扑。我们手拉着手小心翼翼地走着，跟不上那农民赚钱的脚步。我们作笑：在申奥结果揭晓的当晚，有五名外地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轻信歹徒，被诱入贼穴，财色两失，陈尸荒野。有看不见的细雨落到我们的额头上、嘴唇里。

　　二十来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黑暗中有动物粪便的气味。我们正在跟农民谈赡养父母的问题。

　　在巷子里打了几十个弯，到了他的家。北方的四合院，灯火灿烂，掀了门帘进去，干干净净的家具摆设。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钻在沙发上的被子里看电视。她爸爸叫她起来，给我们让座。那女孩就扭着身子，撒娇地笑着，一脸害羞的模样。爸爸催促了她几次，就干脆连人带被的抱到里屋去，一屋的人都笑出声来。

　　女主人是位泼辣的大嫂，沙哑着喉咙，脖子上有三道乌青的淤痕。她泡出茶来，指给我们看墙上的营业执照，她问我们是哪里来的，在哪里读书，出门在外不容易啊，可千万别遇上什么坏人。我们说是啊是啊。那大哥（那农民）已哑了口，站在一边，憨憨地笑。老婆能干，做男人的就省事。那晚的茶非常的清涩爽口。

　　我们说今晚就不睡你们这里了，我们要去爬长城，等明天回来到你们这里吃中饭和睡午觉。
　
　　不行，不行，大嫂说，今晚天太黑了，又下雨，太危险了，明天白天再去。

　　我们交换了眼色，本来是预备在黄昏前爬上长城的，然后缩在某个烽火台里过夜。但我们的生活相当的平凡，大嫂说很危险，就激起了我们里面三个人一定要在今晚爬长城的决心。其他两个人迟疑了一下，就说爬吧爬吧，我在他们眼里看到了闪烁其辞的革命冒险主义。

　　大嫂忧心忡忡地送我们上路，她给了我们三只手电、两双跑鞋，还给我们叫来了一辆车。我从车窗里向大嫂挥手，再见了，大嫂，记住我们的名字，我们是孙、唐、史、李、苏，如果我们回不来，请告诉我们的学校、我们的祖国，但不要告诉我们的母亲。

        　　在车里，我们打开了收音机，我们听到了说2008世界选择了祖国。我们乘机尖叫起来。

        　　你对我们祖国申奥成功有什么感想？李问司机。

        　　高兴喽，不要太兴奋出车祸就是了。司机说。那晚，这个冷静的司机给我们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汽车在黑暗中颠簸了约十分钟，司机说到了，我们下车，给了他三十块钱。他抬手望背后甩了甩了，说就这里了，就转身钻进车里亮着屁股走了。

　　眼前群山幽黑的背脊几乎跟夜色融在一起，这是一幅淡得不能再淡的水墨山水，我们要在这几乎看不见的画里找出路来，而且还拖着两个女的（不知道唐、苏写来会不会变成说是拖着三个男的）。我们揿亮了手电，对于无边无际的黑暗无异于萤火虫。(2001.9.10)

         　　我们开始爬山。我们找不到长城，也找不到路。我们回忆起电视里长城总是趴在山脊上的，那么只要往高处爬就没错了。我们趟小溪，翻岩石，过菜地，穿树林，我们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只有在上下必须四脚着地的陡坡才迫不得已地分开，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你会觉得情不自禁地陷落在集体中，愿意和大家一起生，和大家一起死。

         　　然后李就突然惊叫了一声，他一脚踏空了，差点滚落山崖。掉下去是必死的了。苏尖叫，失去嗓音地尖叫，唐连忙安慰她说没事了没事了，我听见苏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李真地……掉下去的话，我该怎么活。唐后来告诉我当时她相当地感动，觉得苏和李的感情真好，这辈子能碰上一次，就不枉活了。十八个月后，李和我并肩而卧，他告诉我他和苏分手了，是苏提出的，她碰到了比李更优秀的男青年，想必她已经完全知道怎么活了。李回忆了与苏交往的所有甜美的瞬间，有些话说得很猥亵，有的话说得很动情，他说他觉得还不如那晚在长城就这样滚落算了，我觉得他说的有点矫情，可我仍听得心酸。
　
        　　我们砍了一株小树探路，我们是盲人。在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我去探路，他们留驻原地。绕过一座山背，回头望去，他们的手电光一闪一闪，有点像鬼火，再绕过一个山背的时候，就连手电光也看不到了。我大叫：你们在哪里啊，我看不到你们了。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感到莫名的兴奋，在群山中假装虚弱并喊叫。群山回应：……在哪里……在哪里……我想起了敬爱的周总理。唐和李的声音也传过来：过来了！我们过来了！(2003.4.20)

        　　最后，我们总算在一条山脊上找到长城，长城像一条腐烂得只剩下皮和几节脊骨的蛇。几块碎石从脚底扑落落地滚到山谷里去，我们明白了，我们今晚爬得长城是名副其实的古长城、废长城，而不是可供万人践踏的八达岭等城段。

        　　山风越来越凛冽，北方的天气真恶心啊，白天热得想蜕皮，晚上冷得我们想穿棉袄。我们兴高采烈地咒骂着，爬过13个80度的斜坡，6个只剩下一堵墙的烽火台，在7座悬崖前回头，五个人共摔倒17次，最后终于保持肉身完整地钻进一个也还算完整的烽火台，一看表，时针指向凌晨2点，也就是说我们爬了将近六个小时。

        　　一钻进烽火台，我们就挤在一起，我们无暇查看四周环境。天亮醒来时发现，傍边躺着两只白色的蛇皮袋，装得鼓囊囊的。史、李和我决定要打开看看，被唐和苏坚决制止，她们甚至捂着鼻子说已经闻到了臭气。但之前我们一点也没察觉到，只觉得山上的空气真是新鲜啊，而且冷得要命。唐、苏打开了白天用过的阳伞挡风，五个人挤在两把伞下，风呼呼地钻进来，我们没摔死，看来也要冻死。

        　　于是我们决定谈谈我们祖国申奥成功的事，以为会热血沸腾的，结果发现没用；我们接着谈起友情、爱情乃至亲情，觉得会有暖流涌过心头的，结果发现没用；最后我们有点忸怩地决定轮流讲几个黄色笑话取暖。史说；“……”哈哈！李说：“……”哈哈！苏说；“……”哈哈！唐说：“……”哈哈！孙说；“……”哈哈！我们觉得还是有点效果的，后来我们决定还是睡着，睡着了就不知道冷了。

　　我们发现我们的手臂可以相互盖着当被子，苏的长头发盖起来真是温暖啊，大家都抢着要，唐当时留着短发，被我们狠狠地骂了一通，她自己也觉得很愧疚。

        　　可是这样的肌肤相亲，心中不免胡思乱想，李和苏是男女朋友，想来这样抱在一起也是小场面。我就不免回忆起往事，怎样在春天的早晨等在校门口给唐送花，怎样递给她纸条说要和她玩一场爱情的游戏，怎样等同学走光了然后相约去废品收购站买书……怎样在大学那个大教室阴暗的角落了收到她的信，听她的电话听她的话，阅读她的诗、她的小说，令我所有的大学生活处于一种走神状态，而现在我的手正躺在她软绵绵的肚子上，它是否该大胆地形而上或形而下一点……史已假装睡着了，我想起他是怎么和我竞争的，给唐写好象很感人的诗，他说他写的诗在小学三年级时就曾使他五十岁的女校长流泪，唐没有流泪，只是苏流泪了，苏认认真真地誊抄史的诗稿和小说，替他投到合适的刊物，苏的老爸是市报总编，在文界还算小有影响，可史不要苏帮忙，苏很伤心，可更伤心的还是李，当然现在李不伤心了，好复杂的关系啊，都是高中年少轻狂玩出的游戏。

        　　可是曾经，我们的人生轨迹确实纽结在同一点上，我们以为我们会按照兴趣的指引朝着同一条路走下去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分叉的？我们不知道，等在回头的时候，发现我们各自行进的路线，像一把剪刀，越张越开越张越开，偶一闭合，只会把我们之间 的很多东西剪断，譬如李和苏。当我们并肩而卧，李说他觉得还不如那晚在长城就这样滚落算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分叉的？我不知道。史去党校当小官了，说已决心仕途，李跟着老爸学生意，苏在做职员，唐在当导游。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还记得我们那晚说好每人都要为此行写一篇游记，我们还约定要强调一下第二天在那农民家吃中饭大嫂喝酒的豪爽劲，以及我们看到那小女孩在看朱自清《匆匆》而发出的那声共同的“啊”，啊，现在我终于把它完成了，啊，我又重游了一次长城，那晚的黑暗，那晚的危险，那晚的兴奋，那晚的冷风曾把我们相同的青春刮得猎猎作响。
2003.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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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香汗

写得好辛苦啊，花三年时间写成，呵呵，同一件事，在不同的时间看去，都有不同的感受了

巴陵

　　不错，有情有景，有拥有的，还有渴望着拥有的，有些拥有的又失去了，和没有的站在了同一个起点，于是，又相同了……

　　人生，不就是在向长城艰苦而盲目的跋涉吗？一脚悬空，则后果不堪设想……　　

　　问好　　：））

帘外

啊，看见你文章中分了两个时间，是分两次写完的吧。
这么有毅力，我有篇稿子去年构思的，今年动笔，到现在还只写了个开头。

我看了这文章，为什么我感动这几句呢？
“然后李就突然惊叫了一声，他一脚踏空了，差点滚落山崖。掉下去是必死的了。苏尖叫，失去嗓音地尖叫，唐连忙安慰她说没事了没事了，我听见苏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李真地……掉下去的话，我该怎么活。唐后来告诉我当时她相当地感动，觉得苏和李的感情真好，这辈子能碰上一次，就不枉活了。十八个月后，李和我并肩而卧，他告诉我他和苏分手了，是苏提出的，她碰到了比李更优秀的男青年，想必她已经完全知道怎么活了。李回忆了与苏交往的所有甜美的瞬间，有些话说得很猥亵，有的话说得很动情，他说他觉得还不如那晚在长城就这样滚落算了，我觉得他说的有点矫情，可我仍听得心酸。”

生生死死，分分合合，回过头来看，是不是还是一样的味道？！

孙香汗

问好 ：）
谢巴兄夸赞，春夜版雨声唰唰欣欣向荣
离不开巴兄认真负责辛勤的工作，呵呵怎么口气听上去有点象领导啊
帘M未竟之作何时贴上来啊，一篇文章也一半腰斩了是很难受的事情

马原还是谁说过一段话，大意说是我们的人生是一截可能随时
终止的线段，不是可以无限衍射的射线，所以能与某些人相交是
一件十分奇妙和有幸的事。长城值得怀念，他们充满了我的过去和现在。

东篱菊蕊

好长的文章啊~终于看完了
下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