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张 主 任

lqm407

　　　　　　　　　　张　 主　任
　　　　　　　　　　　　　
                                                          　　　　　　　　　　　　lqm407

　　张主任还在病床上喘气儿蹬腿儿的时候，头悄悄把我叫去，嘴巴对着耳朵说：看来不行了，要准备一个悼词，先悄悄的，不要露气儿。头还说，悼词是一个人一生的总结，是党和人民对一个人的评价，一定要写周详，写好。特别是象张主任这样的老革命干部，更要写出他对共产主义事业的坚定信念，写出他对党和人民事业的赤胆忠心。头怕我写不好，还歪着头用圆珠笔划了个写作提纲。
　
　　我年轻，来单位时间不长，有些事儿不太熟悉，于是就按着优良传统去基层进行调查了解工作。

　　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张主任的“主任”问题。张主任叫主任，可张主任又不是主任。查档案，表上曾有过“组长”、“副班长”、“班长”这样的记载，但就是记载到“班长”一级就没有官衔了。群众中调查，原来这里面有个“典故”：张主任过去“阶级觉悟”高，历次运动冲锋在前。“文革”中，他在一个只有十几个人的单位上一次揭发出五个“现行反革命”，还打断过一个“坏分子”的腿……，所以成立“红色政权”时，张主任就成了“筹备委员会”的副主任。当然，按照一般的叫法，“副”字是不出口的，所以，“张副主任”就成了“张主任”。这就是“张主任”的来龙去脉。但这样的事儿，档案却没有，问别人，说是清理“黑材料”时销毁了……

　　所以，叫他张主任也可以，不叫张主任也可以。可不叫他张主任叫什么呢？叫名字吗？中国还没有这个传统；叫“老张”吗？年老点的这样叫还可以，年轻一点的就张不开口；叫“张师傅”吗？人家根本就没有当过“工人师傅”，那样叫糟蹋人；叫“张科长”、“张经理”都不行，人家根本没有当过这些官。如果叫起“张班长”来，人家肯定不高兴，没有人去讨这个嫌。

　　于是，大家见了张主任，就大声喊：

　　“张主任！”

　　张主任也大声回答：“噢！”

　　“吃饭了吗？”

　　“吃了！”

　　虽然如此，可大家都说张主任根本就不象个主任的样儿。主任是什么样儿，大家头脑里都有个基本的概念：首先，当主任的要胖，是大胖子；脸要白，是白脸的大胖子；肚子要大，还要挺着，是个挺着大肚子的白脸大胖子。另外，主任还要留着往后梳着的分头，手指应该象香肠一样绵软,手掌象茶杯一样温暖。可张主任完全不是这样。张主任的两只手象两根干柴棍，还不是端直的那种，是两根有节巴的干柴棍，握着硌人。张主任的头发早掉了，别说朝前梳朝后梳了。另外，张主任不仅瘦，而且黑，还矮，象个边远山区的贫下中农。并且，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戴着一顶油腻的军帽，总是穿着一身显得宽大的中山装，以至于使大家不知道张主任不戴军帽，不穿中山装时是什么样儿。

　　虽然如此，但大家都说张主任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周周正正，是个好同志。但也有个别人说，“吃、喝、嫖、赌”四个字里面，“嫖”字上要打个问号，说张主任年轻的时候，曾跟一个小寡妇“好过”，不过因为保密工作作得好，“党和人民”没有发现罢了……

　　张主任没有别的嗜好，但爱唱歌，经常在清闲的时候背着手儿唱歌儿。张主任的唱歌可以不叫唱歌，叫哼歌，歌从鼻腔里出来的，没有词儿。虽然没有词儿，声音也不大，但人们还是能听出：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哟，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


　　张主任的病竟然就是这个歌儿引来的。
　
　　十天前，张主任来办公室时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他是被两个儿子扶着来的。他黑脸更黑了，瘦骨头更瘦了，矮身材更矮了，连我都有些吃惊。

　　张主任一进门就问：“头呢？”

　　我说：“出差去了。”

　　“放屁！你给我喊出来！我都成这个样子了，组织上还躲三躲四……”

　　我脸红了红，就去找头。头无奈，就来了。

　　一见头，张主任就声泪俱下：“组织上要为我作主啊！我为党，为人民，被阶级敌人打击了……组织上要为我作主啊！”

　　我们都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张主任的两个儿子帮着说清的事情的缘由。

　　本来张主任退休后，这么多年身体是很好的。张主任常说，多年的革命斗争把他的身体锻练得象一苗螺丝钉，从来不生锈，从来不滑丝。可是二个月前，张主任坐长途车回了一次老家后情况就变了。螺丝钉滑丝了。

　　那天，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慢慢行驶着。人很多，但大家都在打瞌睡，没有一个人说话。张主任的喉咙痒了，忽然“吭吭”两声，哼起那无字歌来：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哟，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

　　他哼了一遍又是一遍。

　　张主任前排的一个小伙子终于忍无可忍了。小伙子睁开忪惺的眼睛，回过头说：“不要吵吵！”

　　张主任眼睛翻了一下，没有回头，照样哼，而且声音更大：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

　　小伙子又回过头问：“你这老头子是贫下中农吗？”
　
　　张主任问：“你这是啥意思？”

　　小伙子嘎着眼睛说：“不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能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吗？”

　　终于听出小伙子的意思来了。张主任说：“是的，年轻人。我们要永远不忘旧社会。我们要永远歌唱《东方红》……”

　　小伙子说：“屁！”

　　“屁？‘屁’是啥意思？”

　　“屁就是屁的意思！”

　　“你反动，这是反革命言论……”

　　“你这老头子，愚蠢得可怜……”

　　张主任狠狠地教训小青年说：“年纪轻轻的，思想却反动！没有毛主席，哪有我们的今天。”

　　有人插话说：“毛主席也有错误，比如‘文革’……”

　　张主任瞪着眼说：“‘文革’怎么样？‘文革’把牛鬼蛇神都打倒了。我们的毛主席是非常英明，非常伟大的，都是林彪、‘四人帮’这些奸臣给弄坏了。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那个地方说过一句打倒刘少奇的话？毛主席什么时候说要打倒老帅？还不都是阶级敌人背着老人家干的？”

　　小伙子点着张主任的脑勺说：“是你反动，中央早把‘文革’否定了，你还为‘文革’翻案！”

　　张主任怒气冲天：“放屁！那时候多么清廉，现在有那时候好吗？现在拖欠工资，那时候拖欠吗？现在社会治安有那时候好吗？现在腐败，那时候有吗？现在阶级敌人嚣张，那时候他敢吗？……”

　　“你对现实不满，才是反动分子！”

　　……

　　满车人都没有了瞌睡，兴奋起来，七嘴八舌起来。大部分人是支持小伙子的。小伙子见自己的势力大，就有恃无恐地跟张主任辩论。张主任也拿出他的革命理论来教训毛小子。他们越吵越凶，后来竟站起来，动起手来。

　　司机生气了，干涉了几次干涉不下，就来了个不偏不倚，停下车来，沉着脸将两个人都赶下了车，然后扬尘而去。

　　在路畔，两个人还是争吵不休。对方年轻力壮，看前后没人，竟将张主任狠狠地揍了一顿，然后跑了。

　　张主任在路畔大槐树下吼叫起来，但没人理他。傍晚时分才拦了一辆过路车回来了。　　

　　回家后，他几天也没睡着觉。他给党中央写了一封信，痛心地陈述不抓“阶级斗争”的严重性和危害性。他天天等着回信，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等着。

　　从那以后，张主任自我感觉到他这苗螺丝钉生锈了，滑丝了。前些天去医院检查了一下，竟然有心脏病、肾脏病、心血管病、糖尿病、风湿病，甚至还检查出了癌细胞……

　　于是，张主任来找“组织”。

　　头说：“你要组织怎么办呢？”

　　张主任喘着气，说：“追查那个‘反革命’，将他绳之以法，来捍卫……”

　　头苦笑了一下：“现在《刑法》上没有‘反革命’了……”

　　张主任脸有些发白：“真是……，真是……，连‘反革命’罪都没了，真是……，真是……，抓来专政专政嘛。”

　　头安慰了好一阵，好不容易将张主任打发走了。

　　又过了几天，张主任终于不蹬腿儿了。张主任的死因就是那个“反革命”，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悼词完成后，头批了两个大字：“同意”。悼词念完后家属和同志们都很满意。

　　现把头头用圆珠笔草拟的悼词提纲发表如下：

　　张××同志因病治疗无效……，享年……；出身……；是久经考验的……；他的一生是……；他为党为人民……；他思想觉悟高……；他刻苦学习……；他忠于……；他品质高尚……；他满怀对革命的……；他拥护党的……；他能批判……；他带病……。我们要学习他的……。张××同志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紫烟雨朦

历史造就的“悲剧”人物……

马克

　　哈哈哈哈哈哈……

　　饶有兴致，真的是饶有兴致地一字字读完了这样一篇别开生面的小说作品。一路禁不住多次竟笑出声来。笑什么？老人家死了你还笑？是的，真的在笑。笑过再看一遍，心里的滋味却在一点一滴地起着微妙的变化。笑意依然，只是多了些许复杂……

　　什么叫小说？理论工作者或热心热胆的文学爱好者都能略知一二，不说也罢。

　　我之所以笑，一笑作者的精妙文笔，二笑作者的独特语言，三笑作者的诙谐描写，四笑作者刻划人物形象与时代背景时沉着智慧的巨大反差对比及其内在的强烈艺术表现力，五笑……八笑作者作文纯正的好功夫。也是我入中财近四百天来在《梦游太虚》小说版唯一所看到的创作好手段不多的一篇堪称一绝的小说作品。

　　我们写小说，都在洋洋得意中欣赏着自己的东西，很少有人能真正沉下心来认真仔细地阅读一篇我们应该注意也的确值得关注的好作品——要留下出于心底感受或由衷赞美的回贴自然也就变得十分困难，有心无力。网络作品，浩若烟海，我们的确无力也没有时间和心情更多更好地进行阅读，但这仅仅是一个理由，一个我们都明白却永远也糊涂的理由。然而，既然我们进入中财，爱着这里包括《梦游太虚》的一切，那么，我们每一个人就应该也完全可能抽出一点一滴时间，除关心自己的东东外，也真心实意地关注和赞叹一些真正值得我们阅读和敬佩的好作品，并真诚地留下你阅读过的痕迹。

　　lqm407先生的杂文写得不错，小说作品这恐怕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十分惊喜和快慰，跟自己弄出一些灵光之作一样快乐惬意！真的惬意和美妙——它使太虚有了一些光彩，也让我实实在在看到一些小说作法的另一种参照。这里，无论文学爱好者还是真正的作家，建议你从头至尾认真地品评一下此作的语言特点和结构形式及人物描写，再回味一下……

　　精品是靠真实自然又独特可信的情节与细节支撑的。艺术的不同，成就的高低，与那些信手胡乱编造的虚假应景之作、习作和拙作对照一下，就会愈加清楚两者的不同之处几近天壤之别。

　　相信你会有不同感受和收益。

　　感觉如何？好么？　

　　

lqm407

最初由 紫烟雨朦 发表
历史造就的“悲剧”人物……

谢谢你的评论。

lqm407

　　马先生过奖了。这个东西我觉得还是很一般，哪里比得上你的《免费的午餐》等作品。
　　我本来是什么都写的。可能在两三周之前，中财上贴过我的几篇小说。写小说我还是要学习你哩。

蓝色的小木屋

小说确实读起来很有味儿，不但有味儿，还叫人想起很多的东西，当然，这就是小说的艺术功能。张主任这个人在生活中是常可见到的，是什么造成了这一种人物呢？这也可能是作者想要说，但又没有说，而是留着读者去品味。

陌笛

读文，读评论。学习~

葛瑞英

果真值得称道，收起来认真学习。问好楼主！

lqm407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小说确实读起来很有味儿，不但有味儿，还叫人想起很多的东西，当然，这就是小说的艺术功能。张主任这个人在生活中是常可见到的，是什么造成了这一种人物呢？这也可能是作者想要说，但又没有说，而是留着读者去品味。

　　谢谢蓝色版主的评价。
　　确实张主任这样的人是很多的，我们有责任写出来，让大家想想出现这些人的社会环境问题。

lqm407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读文，读评论。学习~

　　问好陌版主。
　　我发在这儿的小说都能得到您的评点，真感谢啊！

lqm407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果真值得称道，收起来认真学习。问好楼主！

谢谢。
我也要向您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