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诗意的原生态意象
——余燕双诗集《乱弹》印象
敬一兵
浙江诗人余燕双是我很看好的作家之一,这不仅缘于他在岱山留给我的谦逊内敛的印象,更重要的是他在诗歌写作过程中不断进取、不断探索的创作精神。他赠送给我的诗集《乱弹》,就是他的这种精神的一个物化性的佐证。
在我看来,《乱弹》与其说是一部口语化的诗集,还不如确切说成是他用文字构建诗意的原生态意象的材料和工具。对我们来说,没有诗歌实际上已经证明了我们精神的萎缩和灵魂空间的收敛与扭曲。然而,没有丰富多彩的原生态世界,实际上等同于诗歌的萎缩甚至是消散。揭示、呈现和构建自然的原生态,包括人的意识和精神的原生态,应该是这部诗集的中心思想和精神坐标,也是吸引我流连忘返的地方。
诗集里《数星星》一诗中“躺在竹床上数星星,奶奶坐在身旁低头摇着蒲葵扇/轻轻扇着他,他边数边念:/一个星,孤零丁;两个星,不零落/当念到三岁无娘被嫂辱时,奶奶的眼眶里/就有两颗星星缓缓地落到他脸上,热乎乎的,冷冰冰的”的诗句充满了感恩与感念的情愫。《无法叙说的清凉》中“每天都这样离开小镇徒步穿过一段竹林/到了金鸡井/井上有一棵橄榄树/没有风,向石壁攀缘的藤蔓/心如止水/而影子在晃动/我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捧起波光/捧起金鸡山蝉鸣和一个人的秋天,喝下了无法叙说的清凉”的诗句盈满了对历史的缅怀与敬重。《一只误入城市的羊》中“一只羊站在新河街路口的天桥上/我看见它背后/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汉子背后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姑娘背后站着一个孩子/孩子背后是整个呼伦贝尔大草原/以及蓝天下/月色笼罩的蒙古包”的诗句彰显出对生活、对自然崇尚与憧憬的虔诚。
像这样朴实直白而又干净的口语化诗句,在这本诗集里比比皆是随处可见。看得出来,作者是在试图避免或者减少跳跃、断层感、意境留白、晦涩和抽象等所谓流行诗带来的朦胧性和迷雾般的隐藏性质,同时又在口语化的基础上努力保持诗歌的弹性、抒情性、柔韧性和逶迤性等文学的审美元素。
作者在《乱弹》诗集中表现出来的这种试图和努力,我认为至少具有两个层面上的重要意义。其一是用镜头化的客观场景和生活气息,透明、澄澈、清晰和直观地呈现出原生态世界的轮廓和线条。其二是通过这本诗集,在构建原生态的诗意意象的同时,践行诗歌创作的多样性和自然化。
目前许多诗人对口语诗表现出抵触甚至是反对的态度,认为口语诗贬低了诗歌的文学价值和美学性质。我一直对如是的看法持有不认同的态度。因为在发现和表现当代社会的新的诗性方面,在修正和拓展有关文学与诗歌的定义及其疆界方面,在打破生活与艺术的界线、呼应世界文化潮流方面,在塑造新的感受力、感染力进而影响当代文化的思想、思路和思维方面,口语诗都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和重要的尝试作用。余燕双的这部诗集,在很多方面都是对我的上述态度的一种支持与佐证,也是我读他的诗集产生出了金石之音感觉的根本所在。
文字或者文学的尽头是音乐。我记不得是谁说过这句话,但我却十分认同这个说法。如果将这样的认识观点进行延伸,就不难从逻辑上得出这样的答案——音乐的尽头是自然世界。换句话说,诗歌的地位十分特殊也十分重要,诗歌与散文有内在的血脉关系,而音乐的韵律感是诗歌和散文的骨骼,也是组成文学的基本要素之一,同时还是文学区别于日常口语的分水岭。从作者在诗集中对第一辑命名为“南腔”,第二辑命名为“北调”和第三辑命名为“散曲”来看,不难发现音乐的韵律与诗歌相通的认识,已经在作者的潜意识中留下了深入骨髓刻骨铭心的印记。然而,作者在这部诗集中,或许是出于对场景化和生活客观化的执着专注,对象征写作和观念化写作的高度警惕与戒备,受其影响而淡化或者疏忽了对诗歌的音乐韵律的把握。我相信这个不足之处对作者而言是暂时性的。
这部诗集里有很多诗可以说已经达到了典型的口语化地步,譬如《婚礼进行曲》,《坐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苔岙村来了一只猕猴》以及《数星星》。它们在写作上因为剔除了过多的诗歌修饰与技巧成分,取而代之的是唠家常般的平铺直叙手法,既让诗歌的意境浅显明了地凸显而出,也让我们获得了置身于传统诗歌的艺术形式之外的陌生感。作者运用口语化写作的方式,并从根本上反对以往诗歌的创作范式所带给人们的审美疲劳和千篇一律的抒情模式,重新唤起了我们的阅读激情和诗歌本身的激情,进而让我们在生活或者诗歌终止的地方,再度寻找到了诗歌的意义。
余燕双的口语诗具有情感客观化和语言场景化的特征,这样的特征非常适合于对事物的细节进行舒缓性的描述和对获得的具体感受进行客观的抒发。从文学创作的多元化角度而言,口语诗是不是诗歌当今或者未来的一种流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情愫抒发和诗性语言的特征作为口语诗区别于日常口语的界限是否清晰是否存在。如何认识与解决这个问题,真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余燕双对此问题的认识与解决途径充满了个性的色泽,我认为是可圈可点值得借鉴的。例如《满田》中的“晚风吹过,整个满田像个筛子/试图把夕阳、枯叶/以及寂静的时光筛下来/叫了一个秋天的知了声翻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还有《梧桐》中的“大雪来临之前,埭头村的五针松一年到头不洗也不换/只有梧桐树敢脱下长衫/脱下过去/脱下故作清高的秋天/脱下虚空/甚至脸皮也脱下/以赤子之身站在西塘河/露出淡黄色胚乳/露出茸毛/露出身后的草房/露出窗口那一双期盼的眼睛/露出一把老骨头,恭候风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这些诗句因为具有了作者的直观感觉或者没有经过缜密分析和推理的视觉认识观点,从而展露出了栩栩如生的灵气和开阔并富有蒙太奇元素的空间纵深度。有如神来之笔给予了读者意想不到的惊喜,同时也让口语化诗歌藉此获得了敏锐性以及直接触及事物本质的理解和综合的整体判断所构成的深刻性。
可惜的是,如此优秀的直觉性写作的诗句,在《乱弹》诗集中并不多见,而且还或多或少泄露出了犹豫迟疑的征象。口语化的诗歌写作,并非是对直觉的拒绝或者排斥。包括错觉、拟人化、想象和联想等在内的直觉写作,并不会对口语化诗歌的本质和精髓构成矛盾和冲突。这是作者应该亟待解决的问题。
这本诗集里还有一个不容忽视值得借鉴也令我感到十分惊喜的特点,就是作者的一些诗句带有漫画的品格。这种漫画的品格在《空椅子》中表现得比较突出:“回一趟罗垟山,摇摇欲坠的两间瓦房还没有倒下来/门头的椅子还健在/起码一甲子了/看上去好像只缺了一条腿/爷爷坐过,爸爸坐过/现在我怕坐不稳/不敢轻易坐下,一脸茫然地/看大肚子蜘蛛坐在上面,像未婚先孕被赶出家门的二姑”。作者采用口语化的文字来图解诗歌的意境,简单而夸张的漫画性质的手法,给口语化诗歌带来了很强的诗意感染力。与口语化具有类似简洁明了功效的漫画,以双重奏的形式能够特别醒目地构建出事物或者一个时代的轮廓特征,这确实让我感到意外也感到了惊喜。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的奇妙,看似风马牛毫不相干的事物能够倾轧在一起,这里面既有缘分的元素也有心灵契约的关系。它们共同被余燕双调遣走进了诗歌创作里,自然也就决定了其具有不同寻常的存在意义。
读一遍《乱弹》诗集,我就会从他的文字里和精神中发现对自然的、诗意的原生态意象的一种应和,一种比对,一种丈量,一种坚持和一种传继,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对诗歌和对自己灵魂进行袒露的赤诚元素。再读一遍,还是这般一个印象。这并非我对作者的褒奖而是一个写作必须具备的基础认识。作者和我年纪差不多,但经历和阅历比我丰富,这让我有理由相信,他一定会在口语化的诗歌写作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