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楚歌

陶狼

——送给陶小狼
                                 
               
1

　　他叫着，子夜。她回头看，什么也没有，原来只是一阵凉风吹过。冷冷清清吹落在积水塘，无涟漪或者有涟漪。

　　她去取照片，口袋里藏了一把奶糖。穿了青色的上衣绿色的裤子，底下踏了一双乳白色的拖鞋。长头发没扎紧，松垮地摊在双肩，手里攥了一把硬币。

　　他叫着，子夜。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抑制住这从心底发出的喊叫。她只是去取照片，顺便打个电话给小白。下午，小白打了两通电话给她，她没接。手机很久没往外打电话了，平时也只接小恩的电话。除了小恩，谁的声音她都害怕。小恩是一个青瓷花瓶，细致而光滑。

　　可是，她毕竟有许多的硬币。抓一把到楼下的公话超市，可以和人聊半个小时甚至更长久。也有别的人需要去问候的，不仅仅是小白。

　　小白的声音有股青草香，没办法，子夜就是这样搞不清听觉和嗅觉的人。冬天似乎来得早了点，她还不能离开那双乳白色的拖鞋。穿了几次靴子，故意把它弄坏，然后扔到一边。半个脚背裸露在裤腿底下，漂移而迷离。小白邀请她去旅行，某座小小的山城，那里空气和润，适合她干燥的皮肤。然而，她没有答应。其实很期待旅行的。她的靴子破了，她用这个低劣的借口拒绝了他。他不再说话，好象她只有这样一双靴子了。他问，那你现在穿的是什么？你没穿鞋子吗？你出来打电话连鞋子也不穿？她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我穿拖鞋。

　　给作家非子打电话，非子一下听出她的声音。她说了很多话，始终忘记了打电话的目的。她说，你忙，你去忙吧。他说，我还没吃饭。

　　她也没吃，不是一顿，是一天。她一天没吃饭了。
　
　　非子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他是她男朋友的时候，他还不是作家。他是作家了，她不是他女朋友了。他们之间没什么利害冲突，她也不再写字了。

　　是的，子夜已经不再写字。

　　她记起来，她想问非子要本手稿的。到底还是把正经事给忘记了，那本手稿比她的命都重要。

　　关于狼的一本手稿。狼，一个男人的名字。

　　狼。永远垂着尾巴。

　　喜欢翘尾巴的。是狗。


2

　　瘟疫。子夜想到瘟疫。她靠在非子肩膀去流浪的时候，在睡梦中遭遇了一场瘟疫。硬坐火车，嘈杂纷乱。腥骚的味道从四处袭来，子夜叫醒非子，她吸着鼻子说，你听，四面楚歌。非子简单地点一下头，不错，最近想象力又丰富了不少。

　　对面坐着少年狼，非子的某个朋友。少年狼冲子夜笑了笑，张扬了几秒的嘴角又收拢了去。他有长的头发，乌黑但是干燥。乳白色的亚麻衬衣，腿上放了一册手稿或者日记。他把手稿或者日记放到子夜手里，他说，送给你。

　　那个时候，非子和子夜是有了一点名气的写手，给杂志社写稿子，维持着他们的同居生活。非子每个月固定寄一笔钱给父母。子夜不计较，反正夜市上的廉价衣服，也能包裹住自己的身体。少年狼从学校跑出来，扔了书本，要跟他们一样卖字为生。
　　
　　非子说，少年狼绝对是有才气的。不出2年，他就会名声大振。子夜，你相信吗？

　　子夜点着头，少年狼正撅着嘴唇看她。他忽然对她说，子夜，你的扣子松了。上面数下来第2颗，下面数下去第3颗。

　　非子当时28岁，尚且不懂得收敛自己，况且少年狼又送手稿又数扣子的，也实在轻狂了些。子夜也不过第一次出现在少年狼面前，这火车也不过行驶了3分之1的路程。非子把自己的外套铺在子夜胸前，什么都没说，却比说什么都要有力量。

　　子夜觉得很好笑。

　　来到那座城市，一些朋友给他们3个找了房子住下。非子和子夜住在卧室，少年狼住在客厅。子夜做了简单的晚饭，非子和少年狼边喝酒边说打算着未来。少年狼只喝了一点啤酒，他容易酒精过敏。

　　子夜不过20出头，叛离了家庭，跟了非子流浪。，并不是那么有才华的女子，写字对她来说，是疼痛的哭泣。非子要她写，她就写。她总是听他的，除了他，她是一无所有的。

　　夜里，她去客厅拿水喝。少年狼坐在沙发上，眼神炯炯。没开灯，可是她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联想到他天真而不懂遮掩的目光。她举着一只水杯，局促而雀跃。正如后来非子说的一样，子夜是个贪婪的女人，本性里有着不安分的背叛。

　　子夜，你要抽烟吗？子夜，你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给你念首诗，来，你坐好。

　　他抬起她的下巴，把嘴唇凑到她的耳边：

　　　　亲爱 此刻

　　　　我是一只鱼 穿一身洁白的月光

　　　　站在你窗前

　　　　当启开你紫色的帘栊 面海

　　　　诵念一场雪的章节

　　　　古希腊悲情的忧郁

　　　　同时在一道眼神里复活


　　　　屏住呼吸吧 让战栗的思绪

　　　　在窗外的月袍上

　　　　涂满兰香 给要来的风

　　　　一些温暖的信号


　　　　这久久缠绵于心的梦境

　　　　总在你的身体 返起兰色的潮音

　　　　玫瑰的阴谋

　　　　莲的隐喻

　　　　被谁收藏于心灵的白皮书


　　水杯坠地，天旋地转。
　
　　非子拧亮了白炽灯，终止了这场叛变。他冷冷说着，子夜，你和少年狼不过认识27个小时。火车上的23个小时，到这城市的4个小时，仅仅是这样27个小时。你就背叛了我，靠在了他的怀抱。

3

　　好象来了些朋友，白炽灯下个个脸色泛青。搬来了很多酒，白酒，红酒，啤酒……

　　非子问少年狼，你敢和老子拼酒吗？

　　敢。

　　子夜转身离开，任何的阻止和劝说都不会发挥作用。

　　救护车和忙乱的脚步，非子发狂的笑声……子夜闻到了瘟疫的味道。一场瘟疫，和她梦中的感觉一样。爱情的瘟疫，感染了子夜和非子，还有少年狼。

　　2瓶白酒和半打啤酒要了少年狼的命。她拉住他冰凉的手，一双写诗的高贵和低贱的手。

　　非子是故意的。他明明知道少年狼对酒精过敏，他也知道子夜没有能力颠覆他的杀戮。是的，杀戮，是一场瘟疫夹杂着一场杀戮。

　　然后非子对子夜说，亲爱，我们结婚吧。

　　少年狼死了，19岁诗人，亚麻衬衣和倔强的嘴唇，它们都死了。子夜这样说着，边说边翻阅着少年狼送给她的手稿。

　　非子夺过手稿，看了一页，他说，子夜，为了补偿我的过失，我决定帮他出版这本诗集。

　　她拿给他一本存折，非子，这是我隐瞒着你存下的一笔钱，我写字得来的钱。原本预备着我们结婚用的，看来我们也不需要生活在一起了。我是说，我们分开。这笔钱用来给少年狼出诗集……

　　不，子夜，他写得很好，他娘的简直太天才了！他就是一个天才，这稿子根本不需要自费出版。

　　他连跑带跳地出了门，带着少年狼的手稿，像一只黑色的大鸟。

　　她也离开了，带了行李，从北方飘到南方。

　　半年后，非子成了名作家，代表作正是一本诗集，题名为《流离集》。子夜买了一本来看，边看边笑，边笑边哭，那一行行铅字的主人不正是少年狼吗？

　　非子剽窃了少年狼的文字，先是杀戮接着是掠夺。

　　子夜去找非子，他的身边换了一位当红美女作家当女朋友。子夜面容憔悴，来不及洗掉旅途的灰尘。那女人坐在非子身边，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她笑着说，子夜，你的文字我很喜欢。你最近写了些什么吗？

　　子夜说，我不写字了。这个世界上，早有人把文字给玷污了。文字的瘟疫，你知道吗？

　　非子把那女人拉出去，坐下来和子夜单独说话。子夜伸手，给我手稿。我不揭穿你，我只要狼的手稿，少年狼的手稿。

　　扔了，非子说的那么轻易，子夜，你没任何证据。

　　她想揍他。可是一时间泪眼迷离，这些错误，这些荒谬，到底不是非子一个人的责任。那个流转着月光的夜晚，少年狼念给她听的诗歌……背叛或放荡……


4

　　南方的天气潮湿温情。子夜在一所私人补习中心教习写作，学生们大都16、7岁。她立在讲台上，神情淡漠。一日，有学生拿来一本《流离集》，他问子夜，老师，据说这是当今最有才华的作家写的。你以为如何？

　　她拿过诗集，撕了个粉碎。你记住，这个所谓的作家是个庸才。他的书你们谁都不许看。知道吗？你们知道吗？

　　子夜的胡闹使得她丢失了这份工作。

　　然后遇到了小白，30岁的儒雅男子，政府文员。他给她找了一个打字员的工作，还给她一些必要的帮助。很像多年前，非子带了她出来流浪一样，她依赖小白，就如当初对非子的依赖。

　　他们开始恋爱，小白问她的来历，她只字不提。小白的家人催促他结婚，但对象不可能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子夜有点难过，睡梦里听到狼的吼叫。夜里惊醒，再无法入睡。狼，少年狼，是她一生的罚和一生的罪。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爱着他，或者她根本不知道她爱着谁。流浪，停靠，流浪，停靠，再流浪。

　　她打电话回家，16岁离开家，再没和家人联系过。听到母亲的声音，子夜仓促挂断电话。她没勇气回去，那个家从没包容过她。她生出来就是个累赘，在父母停歇的争执中长大。15岁时，她开始写文章，在杂志和报纸上发表，认识了许多文友。一年后，她整理好衣服，去投奔一个从没见过面的文友。那个文友就是非子，英俊多才的非子。

　　子夜行走在长江边，黑夜里，望不到前路和后路。一个高大的男人一把拖住她，她说，我没钱，也长得不好看。他笑道，不，我是想告诉你，你再踏一步就要掉进江里了。

　　他是小恩，年轻的小恩有很白的肤色和修长的手指。

　　子夜抓住他的手，很仔细地看，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你的手用来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是做什么的？

　　唱歌，江边那家酒吧的歌手。

　　那么，你是靠嘴巴吃饭的。

　　那你呢，小姐？

　　我……呵呵，或许很快我就要没饭吃了。
　　

　　小恩约子夜去看他的表演。他站在台上的感觉，不像唱歌，是在念诗。子夜上去抱住他，小恩，我想我需要你。

　　她需要他们，小白和小恩。


5

　　看到许多新娘，在这个城市的春天，一场集体婚礼。100对新人在长江边许下誓言，要相伴终老。

　　小恩拥着子夜，一起关注这个盛大的仪式。子夜说，小恩，我们结婚吧，我喜欢你的嘴巴和你的声音。

　　小恩说，别闹了，我是不可能和谁结婚的。子夜，你别闹了。这100对新人里，到底有多少对能守护对方到老到死呢？我喜欢的是无约束和浪漫，婚姻只是一个空洞的仪式。

　　又到了夜里，她接到小白的电话。

　　子夜，我要结婚了。
　　
　　哦……她懒散应对了一句，然后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

　　其实你的身世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完全可能说服我的父母娶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和小恩混在一起。你知道小恩是谁吗？他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花花公子，他根本承担不起你！他只是一个卖唱的！小白一口气说完了所有。
　
　　小白，我没固定的工作，没上过几年学。我以前是写字的，在你之前有过两个男人，他们都是写字的。一个死了，一个成名了。家人和朋友我都没有，而今，我也要失去你了。我是不安分的女人，总是在你们背叛我之前，我先背叛了你们。小白，就这样了，我很累了。是的……是的……我很累。

　　子夜做了些白色的梦，安稳极了。

　　他叫着，子夜。她回头看，什么也没有，原来只是一阵凉风吹过。冷冷清清吹落在积水塘，无涟漪或者有涟漪。

　　他是非子，他对子夜说，你一天之内要写完这两篇稿子，必须写完。我们总有天要成为文坛的一段佳话。

　　他是少年狼，他对子夜说，你真美好，纯净得像六月的飞雪。你是含冤的窦娥，你是我的子夜……

　　他是小白，他对子夜说，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你会不会停留在我身边，陪我过最平淡的日子呢？你会吗？

　　他是小恩，他对子夜说，你看，我们这样就很好。没有未来，不去想未来。

　　他是他们。

　　她只是她。16岁背叛家庭，从那支离破碎的家里跑出来。弥漫着雾气的清晨，她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她如何能想到，她以后的生命里还有这么多的背叛呢？


　　　　亲爱 你知道

　　　　这样的时候 总会有只鱼

　　　　慢溯在思念的泪光里

　　　　身体透明如水 他的归宿

　　　　只能是有关你的记忆的旋涡


　　　　亲爱 你用纯净的念头敲打夜幕

　　　　月光的手真的能抚平心潮的起伏吗

　　　　身体里的潮声

　　　　和这守望的夜一样深吗


　　　　冥想深处 冰与火的交响

　　　　尘世的星光比天堂更亮

　　　　此刻 所有的花朵都失聪

　　　　这世界惟一的声音

　　　　是一滴水滴进另一滴水
　　　
　　　　开成的花


　　　　月亮掉进海里的时候

　　　　正是一朵花开放的瞬间

　　　　站在岸边的鱼 你该抉择

　　　　就此葬身大海 还是

　　　　在停驻的时空里
　
　　　　与花瓣同眠


　　子夜笑了笑，白衣的少年狼在睡梦里牵引走了她的魂魄。
　　床头柜上有一个空药瓶，还有半杯水，只有它们还在傻傻等待天明。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小帅

狼，去成都了就好好做。
奇幻我现在还不知道如何动笔。

陶狼

如果没有死。冬天的后面是春天。

陶狼

最近太忙，很多事情都做的不是那么尽善尽美。
谢谢斑竹提醒。

左显辉

“原创”二字呢？：）

陌笛

这世界惟一的声音

是一滴水滴进另一滴水
　　　
开成的花

很美的文章，像倾听花开。

陶狼

真实的东西越来越喜欢用心去写作

小帅

文章好，其好不在言，但是，为什么没有写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