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1776|回复: 6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抵达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5-12-7 11:3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疲惫和一直隐约在心头的抑郁仿佛瞬间被这山、这水、这熟悉的一切羽化为碧空里的云翳,刘裕隆步履不由轻快起来,心情愉悦得一若儿时。

  “裕隆!”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带着某种不坚定的欣喜在不远处传来,他回头一看,儿时的伙伴栓柱正蹲在地头抽烟,见果然是他,栓柱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脸上类似几分羞涩地微笑中走了过来。

  他搓着粗糙的双手:“我看这个头和走路的样子像你,要不谁这么风光会到咱这山沟沟里来呢”。

  刘裕隆和小时候一样,在他的背上捣了一拳:“哪有什么好风光!”

  他的笑容坦诚而热情,内心却没有半分的自豪感,那种一直像亚健康状态的情绪蛛丝一样,始终若有若无又挥之不去的感觉似乎又要潜入他的身体。他掩饰着那种恼人的情绪,向自己周身望去。这是他回家时特意挑选的衣服,是自己认为最旧的一套西装,看起来却依旧笔挺、新鲜。这衣服最多也就穿过成十次吧,每次也穿不了几天,之后,在干洗店里被处理得非常熨帖。一套质地精良的羊绒内衣很好的保持着他体内的温度。整日在办公条件良好的工作条件下,他几乎没有感到这初冬与深秋有什么明显区别。他就这样轻装上阵,没带任何衣物,只身回到故乡。

  那是一天下午,刘裕隆一觉醒来,苍黄的冬阳把这一日没落的细节详尽描述在视线开阔的落地窗上。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想再躺一会,空调启动时的嗡嗡声使他心情顿时烦躁起来,口中干涩难忍,一种难以下咽的感觉如同在沙漠中旅行,骄阳似火,他却失去了行囊又迷失了方向。他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关掉空调,抓起杯子接了满满一大杯水,一口气灌下肚去。沙漠渐渐变为绿洲,绿洲上田畴参差,连绵起伏,他仿佛看见了家乡的山野,坐落在山野上的家园,还有家园里辛苦劳碌的双亲。

  他想家了!很久没有如此强烈的思念,他恨不能立刻回到父母身边。放下手中的杯子,他连外套也没有穿,直奔车站而去。

  “栓柱,去我家坐坐吧。”

  “不早了,再晚回去你就报不上伙喽。这笼田我再收拾收拾,晚上有时间我们坐坐”。

  “噢,对了,早上你看见我爹了吗?”

  “我刚才上这面坡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从南坪里走回来的人像是大叔,没怎么留意,没准儿这会他在家呢。”。

  裕隆也不勉强,说好吧,那就晚上再聊。他独自下了山坡,前面不远就是自己熟悉的村庄,边想着爹妈,不觉就到了村口。

  “哎!这不是裕隆兄弟吗,你可回来了,婶子大叔总念叨你呢。”住在村头的侃文媳妇二翠老远就向他打招呼,一进村更是少不了乡亲们的热情问候,寒暄之后他三步并做两步赶到自己家门口。屋顶上,炊烟袅袅,浮动在屋顶和屋檐间,他感到了一种久别重缝的温暖。那是妈在做饭。

  “妈,我回来了”!

  他一脚踏进场院,正要喊这么一声,一转眼不由紧闭上自己的嘴巴。一只老母鸡刚刚从鸡舍里钻出来,“咯咯咯!咯咯咯!”笑声一样炫耀地叫着,鸡舍里肯定有一颗白生生的蛋。蹑手蹑脚把鸡赶出场院,这才从鸡舍里掏出那颗蛋来,捂在手心里,白生生的蛋热乎乎地,捂得他心也热了。放下蛋,他拉了个小凳悄悄坐在父亲身边。

  太阳悄悄爬上屋顶打量着这个小小院落的时候,刘裕隆才真正感到身上暖洋洋的,山区到底还是冷。

  他悄然坐在父亲对面。父亲的眼睛微微闭着,袖了手在院子里打盹,太阳照耀在他的老棉袄上,身旁石凳上是那只伴随他多年的小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热播一个娱乐节目的现场,歌迷们的欢呼声潮水一般奔涌而来,父亲依然在惬意地打着盹。他们之间仿佛相隔在两个世界,而刘裕隆瞬间发现自己恰恰像跨立在这两个永远没有焦点的轨迹上。现在播放的这个节目显然不是父亲的选择,也好象不是他自己的选择,父亲的选择是下一时段的地方戏曲节目,那是他多年的守侯,而对于刘裕隆来说,那则同样是可有可无。

  阳光清澈地映照大地,仿佛把全部阴影都匿藏在了父亲的皱纹里,不经意间他近距离地望着父亲的脸。刘裕隆心头为之一震。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地望着父亲,这么认真地望着父亲这张风霜盈面的脸。他的脸上纵横着那么多的皱纹,那些皱纹又是那么的深,酷似久旱未雨或时旱时涝而龟裂的土地在逐条诉说着丰丰歉歉的年成,那些有关土地的命运和父亲的命运瞬间闪回在这张脸上。刘裕隆低下头来,他的视线从父亲曾经和大山一样的肩头端详下来,父亲的手依然袖在棉袄的袖管里。他突然想去摸摸这双手;这双一生与土地反复试探、较量的手;这一双一生不曾被注视和抚慰的手;而他一次也没有与之亲切相握过!和那两只手相握的,只有镐、锹、犁、锄、一掌老茧和满把的艰辛。就在此刻,他却看不见它。手藏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想,这时候父亲的手应该是放松的,但他的心却缩紧了。父亲的双腿蜷曲着,微微侧在一边,膝盖与膝盖像某种熟悉地依靠,相依在一起,他的棉裤宽大,裤脚敞开,脚下的棉鞋已经很旧了。他曾给父亲买过里面有皮毛的棉皮鞋,父亲说很暖和,妈却说,鞋重,你爹没怎么穿它,他时常拿出来看看,摸摸,有时也穿一会,那时候,他是想你了。刘裕隆忧郁地望着父亲的腿,隔着厚重的棉裤,他能够看见父亲在他年少时,为了生计,在盛夏里将炽热的双腿一次次爬涉在那条沁凉的河水里,他静脉曲张的小腿上从此像爬满了粗壮扭曲的蚯蚓。年复一年地磨砺,他的双脚上脚趾变形,趾甲隆厚为粗糙的灰白色……

  刘裕隆的眼圈顿时火辣辣的,父亲老了,他好象看见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是隆儿回来了吗?”母亲扶着门框,揉了揉眼睛惊奇地问道。

  “是我……妈,是我”!

  刘裕隆抬起水雾朦胧的双眼,朦胧中他看见身躯单薄的母亲快步向他走来。跨上前去扶住她,母亲头上又添了不少白发,并失去了柔顺和光泽。小时候母亲水绿色衣衫上甩动着的那条乌黑的大辫子不见了,像只山林里画眉鸟的年轻母亲背起背笼,唱着甜美的山歌边拣野菜边送他去读书的情景仿佛还是昨天。

  母亲望着他的眼睛:“隆儿,不会有什么事吧……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刘裕隆把头埋在母亲怀里说:“妈……我想你们了”!

  “是隆儿回来了,看我睡得香的。快!快让你妈给你做饭!”刘裕隆的父亲终于醒了,裕隆扶起父亲。父亲还没站稳,只听他说:

  “不好,我腿发麻!”

  “我背你吃饭去!”刘裕隆不容分说背起父亲拉着笑容满面的母亲进屋去了。

  山村的夜晚比记忆中来得更早,落日滑下山梁梁的时候伸长了悠远的手指,试了一下村人锄头的刃口,天很快就黑了。山村的夜晚是宁静的,因裕隆的归来变得热闹起来。乡亲们不时来看望他,有儿时的伙伴也有叔伯婶子们。裕隆拿出带回来的酒,敬过父亲,便和他们喝起来。他告诉大家一些城市里的新鲜事,他们向他诉说村子里的快乐和烦恼。他们时忧时喜,不觉夜已深了。大家散去,裕隆这才记起小时候和他最为要好的栓柱没有来。他有什么事走不开吗?他们之间已经陌生了吗?他想,很可能是后一种原因。他的内心没有任何的变化,但这种疏离让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确是跨立在两个永远没有焦点的轨迹上。“如果有时间,我就去看他吧”。

  妈劳累了一天已经在西屋睡下了,他抱了被子去了西屋。妈说去你屋子睡吧,被子床单都是新的,他说我想睡这屋。灯熄了,不一会传来了妈均匀的呼吸声,可他怎么也睡不着。

  昨天下午他赶到车站的时候,他知道乘客车要等到明天一大早,他想知道夜里有没有路过他家乡县城的火车。火车有,发车时间是夜里零点二十分。他毫不犹豫买了票,给在外地出差的妻子打了电话。

  火车在这个小城外的车站停下来的时候是早上八点多,还有四五十里的路程才能到达家乡所在的乡镇,每日一班的班车正在发动。车很快在山道上颠簸着向前驶去,景物一一掠过,熟悉的镇政府就在前面,不远处,可乘二三人的小型车辆泊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无人问津。还有十几里山路,他决定自己走回去。从读中学起,就在离镇政府二三里的那所全镇唯一的中学读书,他没有自行车,每个周末都徒步往返在这条泥土路上。他相信自己,绝对没问题,虽然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他的眼睛望着屋顶,却无法把黑暗望穿。躺在床上,一路的变迁再一次掠过,变化不大!变化还是不大!像他的家乡依旧贫穷而熟悉,最熟悉的,莫过于这间小屋。

  妈给他安排的住处在前面那所房子,是父母为他结婚东挪西借加上一点积蓄建的三间瓦房,那年他初中毕业。

  他还是喜欢这间屋子,这是他离家前一直居住的地方,北面的墙上贴满了小时候的奖状,这些奖状现在还在。那时候冬天的夜里,妈在这个烧得热腾腾的土炕上放个小炕桌,昏暗的油灯下,他学习,妈坐在床上给他纳鞋底。“呲!呲!”地抽麻线,抽完了,再用力一勒。这一下下去,没准就勒在她满手皴裂的裂子上,一滴血就流了出来。他心疼,却没有什么为母亲治好这满手的创痍。夏天,十岁的他听着“哐!哐!”的织布声跑出屋子问:

  “妈,你织布做什么”?

  “给你娶媳妇”。

  “媳妇有了布就会织布了吗”?

  “嗯!得织够两匹布才能给你说媳妇,离娶媳妇还远着呢媳妇”。

  “有多远呀,那要织到什么时候”?

  “织到你长大的那一天”。

  他长大了,结婚了,那些布一直还闲置在妈的柜子里。偶尔一次记起来,说现在也没什么用了,妈说,怎么没用,我都想好了,我和你爹倒下头就用它做孝布吧。时光如水,一晃,父母真的就老了。这话现在想起来让人心酸。

  木格格窗上鱼肚白的时候刘裕隆醒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的脸冰凉凉的,热炕早就不热了,窗纸几处绷裂的细微缝隙里透进来的贼风射在脸上,冷嗖嗖的,他缩了缩脖子,还是冷!他的脚也感受到了阵阵凉意。灶里柴禾燃烧时偶尔爆出声响,母亲已经起床了。她大概在烧开水、准备早饭。不再温暖的被窝刘裕隆也不想再躺着,穿好衣服下了床,坐在灶前添些柴禾跟妈说话,妈好像在到处找什么。

  “给我留了什么好吃的”?

  “你回家来能有什么好吃的。我找木炭好给你生火。前年我把它放哪儿了呢”?

  翻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母亲看起来有些沮丧。裕隆问道,怎么是前年的木炭呢,母亲起初不说,后来他才得知近几年的冬天,他们根本没有生火取暖。由于封山造林,禁止生产木炭,过去的每年年前,只要他一家从城里回家过年,妈才托人千方百计买一些,剩余的他们走后放好,等到来年再用。去年妻子身体不好,他们在城里过年,那些木炭就一直被节省下来。这些他一直不知道。刘裕隆任何时候也没有比现在更清楚的意识到,每次把钱给父母是最糟糕的孝敬!

  锅里的水早已经沸腾了,他的心绪也被滚烫的情绪烧灼着。有了,这些自己一定能办到。吃完饭他告诉父母要去城里办事,很快就回来。

  下午的时候,刘裕隆从县城回来了,还有一拖拉机煤块,上面架了一个锃锃亮的铁炉子,锃亮的铁管少说也有一丈长。村人一问那个开拖拉机的小伙子,乖乖,光炉子就五百多元,还不说这一拖拉机上好的煤。村里的长辈们真是羡慕不已。

  用妈做的笤帚一扫,雪白的窗户纸平整地贴在窗户上,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刘裕隆放下笤帚边说些趣事,边安装火炉。炉子安装好了,火从彤红的炉膛里升上来,熊熊燃烧,屋里很快暖和起来,父母高兴极了,妈把炉子宝贝似的摸了又摸,擦了再擦,爹这儿瞧瞧那儿看看。裕隆看着他们舒心的笑容,自己心里踏实多了。

  他在那天天黑前乘那辆拖拉机离开村庄,前往县城赶晚上八点那趟回程的列车,明天他要按时上班。很多人望着他的背影说:

  “啧!啧!看人家那儿子”!

  二翠也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娘用手杖在她身上使劲敲了一下:“前檐水不跟后檐流,你的毛病再不改,你就别想搭那炉子碳”!

  要是平时,二翠那嘴皮子可利索着呢,这会她半句也没犟。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5-12-7 12:00 | 只看该作者
好文,勾起我浓浓的思乡情.
3#
发表于 2005-12-7 15:31 | 只看该作者

^_^

丁香的文字很美,欣赏!
4#
发表于 2005-12-7 15:51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_^

最初由 清风盈袖 发表
丁香的文字很美,欣赏!


我说过,一个人不可忘记你的父亲和童年.我们那些因贫困而美好的童年只有靠回忆获得了.走回家去,找回一点童年的脚步,和父母一起去理解思念.问好 !
5#
 楼主| 发表于 2005-12-8 13:34 | 只看该作者
感谢楼上三位朋友的回复,谢谢你们,向大家学习!

也感谢阅读拙作的朋友们,
6#
发表于 2005-12-8 17:18 | 只看该作者
故事虽然平淡,但很有韵味,语言也很好。问好了!
7#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22:12 | 只看该作者
  感谢蓝色的小木屋老师和太阳神老师的点评.问好!
  
  实现一个平淡的细节,祝愿所有的父母康健、温暖!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群:4042767|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5-3-4 19:33 , Processed in 0.197660 second(s), 19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