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说“胖”

咚咚咚

说“胖”

　　假如说上帝的慷慨在于造人，六天创造了这么一美妙的世界，若不附加创造人类于其间享用，岂不可惜？由此看来，一个人若是养尊处优，生活无虑，慷慨的上帝再多添你几斤赘肉，陪你一起享受，也全然是免费的了！“胖”就好比上帝造人。人应当是这个世界的附属，却冠冕堂皇地统治起了这个世界。“胖”也一样，本是四肢倦懒，肠胃活跃的副产品，却独裁了整个躯体，渐而扩展成为别人对你深刻的印象。比方说，一个人长得很美，只因为胖，别人回想她时往往忽略了她的美，而只说：真可惜，这人太胖！再比方说，另一人长得很丑，但也很胖，而别人回想她时总筛漏了她的丑，而说：这人没什么，只是胖！因而我们明白了，去减肥的人并非为了去寻找美，而是一贯误以为自己原本就很美。不然，“胖”尚可作为遮丑的工具。哪舍得丢掉？不过“胖”倒是真像聚散无常的婚姻，或是爱使性子的恋人——你不想丢掉它，它偏绝情得抛你而去；你想离开它，它却执拗地要与你私守一生。因此我想，若哪天“胖”能单个儿进化成人了，它一定是那些死皮赖脸的客人，或是不知趣的朋友，——看你没钱，饿肚子了，他偏走；等你有了钱，吃饱喝足了，他偏来，你撵他不走！

　　如此说来，在我们人类世界里的有些哲理，若安放到“胖”的领地里去，将统统失掉意义！比方我们常说：劳动创造财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惟独这一“胖”字，你无需创造，无需耕耘，你只要闲着没事做，那么，消磨不掉的光阴就全化做了脂肪，来填塞你的空虚。——绝对的不劳而获！

　　“胖”字的其中内涵，我想大致莫过于丰子恺先生所说的一个“渐”字了。——是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要素；是造物主骗人的手段。想想看，不知不觉中，肥胖首先环抱住你的腰腹；渐而敷上了你的四肢；接着又从四面八方攀爬上你的脊背；最后轻而易举笼罩住你的面孔。一照镜子，发现你早已构齐了“胖”的所有要素。人生的“圆滑”，最终“浑圆”地体现在了你身上。如果说，起先的胖还是小心翼翼的胖，要遮遮掩掩地藏起多余的肥肉；那么现在就彻底成了坦白公开的胖了。肥肉现了原形，逃脱了“紧箍咒儿”，从此“衣带渐宽”，赘肉仿佛野蛮的殖民帝国，不断向外扩张自己的领地。

　　“胖”的渐进，同时也包含着思想的激进。正如现在社会言论总高于行为，理论总胜于实践，“胖”的心理在躯体成型以前早已在头脑中预先发育成熟。前后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当你尚处在“小心翼翼胖”的阶段，你若看到比自己更胖的，总带着不屑地讥笑道：呵，幸好我没他那样胖！而当你的胖“渐渐”进化到“坦白公开”的阶段，偶尔遇到个比你胖的，你就会兴奋得以至于同情，甚至同盟，继而感慨道：啊，想不到这世上真有人比我胖！这发现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世上的事大抵如此。嘲笑与同情，与其说是自己与他人处境的区别，还不如说是自身前后处境的差别。自己处境不错（至少不算很糟），别人比自己糟糕，当然得讥笑别人了。而当自己处境很糟，看到别人比自己更糟时，那又会转而感到亲切并同情对方了。当然，这种“同情”太贱，或者根本不要钱。因为即使看到有人比自己胖，你不可能公开向他去坦白自己的“同情”。因而这种“同情”就好比反射到镜子上的光，或是弹到地上的皮球，一经反射降临到自己身上，全成了种宽慰。别人的倒霉正是对自己的安慰。这份“同情”任凭你怎样摆布，最终还是归了自己。好比吵吵嚷嚷着要捐款的“大慈善家”，舍了钱赚了名誉，绝对的等价交换，甚至只赚不赔！

　　英语里形容“胖”的有种说法听来有点俏皮“put on a little fat”。这句话又证实了“胖”的附属性，它是吃喝玩乐的副产品，是像衣服一样穿(put on)上去的。只不过这件衣服仿佛童话书里降妖怪用的“魔衣”，穿上了就容不得你脱下！这时你已彻底被它征服。附属主宰了你的整体。

　　“胖”是一个骗诱人的过程。和谎话、奉承一样动听悦耳，企图包裹住你的全身。也许这件“笨重的外衣”逗引着你的时候正值隆冬。而当你乐此不疲穿上它时却已值盛夏！

　　是的，“胖”是矛盾的！

　　试想一下，一个原本就体形削瘦的人，若整天套着这件“笨重的外衣”，瘦子一定更瘦。偏是原本就胖的，“渐渐”坠上了这件“外套”，竟然丝毫未有察觉。这正是“渐”字的作怪，让你不知不觉地上当。肥胖前的享受当然好比冬日里围炉拥衾，但肥胖后的感受却胜似盛夏里披棉袄吃火锅。这时会有人劝道：那就快离了火锅，脱了棉袄吧！他们想想也对，只是延宕着再塞几口饭食，留恋地再顾盼几眼。可恰在这时，却已临近“天凉好个秋”了！秋风刮落了减肥的决心；暖阳将心底仅存的信心晒得枯萎。于是，围炉拥衾的念头又像油一般从脆薄的纸上直泛出来，减肥的念头全然冬眠了！待到第二年暖春破土而出，惊觉自身的“领地”又扩张了一圈，懊悔不已！发誓再也不受美食的诱惑！可当诱惑再次光临，减肥的念头又像吸食了鸦片烟似地陶醉得直打哈欠。就这样经过了几年的“渐进”与“循环”，某日一照镜子，诧异自己的体形恰好符合了数学几何里的“两圆相切”。脖子已全然被省略去了！脖子当然是饭食进入的隧道，而少了这道关卡，食物的入侵便像八国联军似地畅通无阻。据说饱食的感受要待食物落肚后20分钟才传达到大脑，如此一来，食物抄了近道，在神经中枢发出饱食的警讯前便已捷足先登，在胃里安营扎寨了。待到笨重的饱食感姗姗来迟，肠胃深处不由地随饱咯泛起一阵阵懊悔。是的，这是“胖”的矛盾。矛盾是“渐进”激化的产物。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谁知道呢？也许是结果激化了原因，使“胖”变得更胖；抑或是原因本身就是激化了结果，更胖是“胖”的蜕壳。

　　然而矛盾的斗争带来突变。胖的突变正是这种矛盾。矛盾的是肉体并未突变，而是思想的冬眠，对自己的胖毫无意识。这件“笨重的外衣”积囤了几季的汗水，突然哪天将你从睡梦中坠醒，减肥的念头直从磕睡中拖引出来，仿佛从黑暗处一下子走到光亮处，柔和的灯光也变得刺眼。正如你觉得你的胖，不但惹眼，简直刺眼！于是决心减肥。可这时为时已晚，凭你费尽周折，减去的赘肉只好比四舍五入舍去了小数点后的累赘。

　　还有一种人恰好相反，思想仿佛患了失眠症，肥肉时刻处于雷达的监控之下，稍有松散，就以为脂肪发生武装政变，高举着芦柴棍似的手臂大喊着要减肥！当然，这种人真正的脂肪还不及前者舍去的“小数点”。“胖”在她们看来像是“无形的灾难”，搁在“遥远的将来”，现在只是分摊了逐个儿体会。而对前者来说，“胖”是切实可见的后果，仿佛将灾难的细节聚集了让你一块儿遭受。看来“胖”真是上帝慷慨的产物，是如此地公正绝对，对所有惧怕它的人的迫害效力是完全地相同！

　　不过真正体形上的突变也还是存在的。一场久治不愈的大病，一次半途而废的减肥，不但有使人变瘦的可能，更可能产生不期而遇的肥胖。减肥的理念有点像开会、报告、或空谈，——理论总先于事实，行动又后于结果。哪个不是在没有真正胖之前就大喊着减肥的？而哪个又不是在真正胖了以后才采取实际行动的？且行动真正奏效的又会有几个呢？而那堆在会议厅里发表着臃肿高论的先生太太们不正是这样？肥胖就好比借了高利贷，归还的本金还不及它的利上滚利。你野心勃勃地参加锻炼，却只带回满腔澎湃的食欲，于是打着饱咯暗下决心：“这回不算，全当扯平，明天来过！”而这一“明天来过”就好比贪官受贿赂时说的“下不为例”，意思是即使下次再干也称不上惯例。这样一来，多年积欠的脂肪变本加厉地反弹起来，终于“突变”在你身上。

　　“胖”是一种附属，如果说另有一种东西作为“胖”的附属，那就是疾病。肥胖能带来疾病。不过“突变”的肥胖却常由疾病引起。一场大病后，加上吃药，修养，人往往变得浮肿，像浸了药水的标本。是的，这是掺了水份的胖，内含虚假的成分，我们称之为“虚胖”。不过这和“打肿了脸充胖子”不同，打肿了脸大抵有冒充的嫌疑，属“滥竽充数”，好比衣锦还乡，带有炫耀的成份。为人所嗤。而病后的虚胖则好比告老还乡，是不得已而为之，多少带有点屈尊的意味，颇得人们的“同情”，——同情他那么胖，继而庆幸自己没他那么胖。我们觉得胖子的“憨厚可爱”，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看来疾病与胖倒是一脉相承。且其中又掩藏着矛盾。究竟是谁附属了谁呢？或许两者皆有；或许相辅相成；也或许存在着独立？这问题就好比“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样让人费解。

　　不过这“鸡生蛋蛋生鸡”的论题，起源尚无从考据，可承其延续的经过确是繁殖。疾病当然具有确凿的遗传性，那么“胖”的遗传也是显而易见的了。而我的“胖”大约就是家族遗留的“庞大遗产”！听说我出生的时候并不胖，甚至算小。可据说长大后变胖的小时候也未必都胖。这有什么奇怪？鸡出生时也并非是鸡，而是蛋，蛋孵化成了鸡，才算显出了原形。或许“胖”也是一种宿命论，是冥冥中注定的。那么减肥就变得荒谬，或只是种安慰罢了。我曾企图尝试过减肥，减肥真算得项浩大的工程，有许多禁忌，不准吃这，不准吃那。可事后我想，其实减肥真正该禁忌的是减肥广告，不然真会像电视里说的“失去生活的信心；给工作、恋爱带来诸多的不便”。那些减肥丸未必能使你的身躯“重整英姿”，却让你的内心减了肥，眼光变得苗条了，容不下自己多余的脂肪。如此一说，“心宽体胖”这一词又成了一对矛盾。

　　胖的人大抵都含有这种不充分的信念，误以为苗条就在不远的将来，已切实可见。所以衣服买小了不愿去换，只愿每天杜撰着在此狭小空间容身的美好意境。可多年后终会发现事实并非自己所想，甚至更糟。我常以为，减肥的机会渺茫性，和其的统治一生性，也可充得是一种人生理想了。正如世上的一切理想，——只是不理智地想想而已。而于我来说，减肥的念头只当是日常的消遣，尚保留一份不彻底的信念，同时也给予自己安慰：或许现在胖了，省得以后再“打肿了脸”去“冒充”。

　　这一个“胖”字，仿佛整个人生的样品，让我预先浅尝了人生的渐进，矛盾，与突变。那么我是否该感谢它？然而最终还是想抛弃它！谁潜意识里不想摆脱困难呢？最终我们摆脱不了，就借而歌颂了起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就等同于减肥不成才超脱地说“那就让我更胖些吧！”或是恋爱失败发愤地嚷着“就让我去死了吧！”这是不是我们自私的人生观呢？这令我突然想到了，现在不也有更多人主张“胖”，主张“顺其自然”了吗？不也把减肥的害处暴露得毕露无遗吗？“吃到的酸葡萄”在脑子里陡然地甜了起来！可世上的事哪能那么容易说清楚？孰好孰坏，谁又说得清呢？或许这就是世界的不彻底性；或许这就是蕴涵在不彻底中的稳定性；或许……或许呆会儿置了笔，我又无法控制住自己的食欲。减肥？还是罢了！

　　隔壁的钟敲了12点。许是我还精神着呢！思维的倦懒仿佛给四肢上了发条。坐得太久了，该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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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俊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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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俊岭

文风活泼，语言俏皮。如果捕捉更有意义的题材，会更好。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