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门”的空间、时间和社会维度

蓝天白云

“门”的空间、时间和社会维度
——论《一小时的故事》中“门”的象征意蕴


　　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是一个司空见惯的器具，但它所蕴含的象征意蕴非常丰富。在许慎的《说文解字》中，“门”是个象形字，它指两户人家之间出入的通道。后来，我们往往把必经之地称为“门户”，把因宗派情绪而产生的偏见称之为“门户之见”，把解决问题的诀窍称之为“门路”，等等。门这样一种不可或缺的风景线，在许多文学家那里往往被赋予某种象征意义。在被誉为“美国女权主义文学创作的先驱之一”的作家凯特•肖邦(Kate Chopin 1851—1904)的短篇小说《一小时的故事》中，作者通过展示门的空间、时间和社会三个维度，揭示出门的丰富象征意蕴。　

　　《一小时的故事》情节及其简单：这是一起发生在一对夫妻身上的意外事故：丈夫的意外死亡被发现是一场误会，却引发了妻子突然地死去。在短短二千字左右的小说中，“门”这器具在不同的场合中被作者赋予了不同的象征意义。

一

　　第一道门出现在女主人公马拉德夫人初闻丈夫死亡的“噩耗”之时——“当哀伤的风暴逐渐减弱时，她独自走向自己的房里，她不要任何人跟着她。” 在走进房间之前，她近似绝望地倒在她姐姐的怀里放声痛哭。但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门阻隔了他人的视线，也阻隔了他人的想象。一道门将一个哀伤、虚弱的女人和一个张开双臂欢迎自由的未来岁月的女人分隔开来。在由门分离开来的、独自一人的房间里，马拉德夫人的真实感情在慢慢地、毫无保留地释放，“自由了”这样一种意识让她的脉搏加快了，循环中的血液使她全身感到温暖、松快，她头脑清醒，精神亢奋，因为丈夫死去后，不再有人替她做主，她将独立地生活。因此，除了“嗓子眼里偶尔啜泣一两声，身子抖动一下”，她的意识不再关注让她厌恶的过去，而是那充满生命和自由的未来。在这里，作者的用意非常明显，“门”在这里意味着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分水岭。因为作为常人，在面临噩耗时，尤其是有关休戚与共的人的噩耗时，如果不表现出悲伤和哭泣，这实在是要为世人所谴责；如果在众人面前流露出轻松愉快的表情，则被视为离经叛道。那种像庄子为他死去的妻子“鼓盆而歌”的做法在马拉德夫人所生活的时代是绝对不允许的。但在私人领域中，马拉德夫人则可以完全表现为另一副样子。她真实的自我可以毫无掩饰地表现出来，她真实的自我是什么呢？要独立生活，不再生活在丈夫的影子之下。显然，作者在这里展示的是门的空间维度：门让人们在公共领域表现弗洛伊德意义上的“超我”，一种道德化了的自我，而门却只让人们在私人领域中再现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本我”，一种由非理性冲动而构成的本能和欲望。作者清楚地展示出，马拉德夫人只有在这个因“门”而独立出来的私人王国中，才是轻松愉快的。这种真实的本我感觉因“门”的存在而产生。

　　在这里，“门”又成了“新”与“旧”的分隔点。在门外，一切都是旧的、传统的、保守的。从小说中也可以看出，马拉德夫人是传统女性的代表，她不能表现出锋芒毕露，更不能违抗丈夫的旨意。即使丈夫已死，在短时间内还要遵守传统伦理道德规范，要“放声痛哭”以示对亡者的爱戴。但在门里，则充满了希望，未来的一切都将充满浪漫，“她的眼里充满了兴奋和胜利”。马拉德夫人完全是一种新女性形象。她要反抗和背叛传统，她不想服从，也不愿意温顺，也不想去受传统贞洁观的约束，只愿意顺从自己的心灵和肉体的诉求，只愿意那“幸福的一刹那”也行，而不愿一生只生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之中。因此，“她一遍又一遍地轻声细语道：‘自由，自由，自由！’”。 女主人公在房间里，在门的一边心情愉快，畅想未来；在房外，在门的另一边，人们按照世俗思维想象着一个失去丈夫的女子的忧伤。在这里，作者展示的则是“门”的时间维度，门把“将来”与“现在”，“新”与“旧”分隔开来，门见证着马拉德夫人的一种经历的开始或终结，同时也成了沟连她未来和过去的桥梁。正是这扇门，才会有人生的色彩。缺少门，人生活的丰富性在一维性的时间内就无法得到呈现。

二
　　紧接着故事的进展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有人在用弹簧锁钥匙开大门。进来的是布伦提尼•马拉德”。“他不但运离出事地点，而且连发生什么事都压根儿不知道。他站在那儿，大为吃惊地听见了约瑟芬刺耳的尖叫声……医生来了，他们说她是死于心脏病——说她是因为极度高兴致死的。”激动可以导致心脏病发作，从而置人于死地。但这种激动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激动可源于大喜，也可源于大悲。然而我们当得知丈夫死去时，马拉德夫人心里头充满了喜悦，“她张开双臂欢迎这岁月的到来。”她对丈夫，“她曾经爱过他——有时确实如此，但经常是不爱的。”

　　对于现有的生活，“就在昨天她一想到自己说不定还得过好久才会死去，她就厌烦得发抖。” 丈夫的死对她来说谈不上什么特别的喜悦，但毕竟可以为她带来新的希望。但丈夫的归来却她通向未来的“门”永远地关上了。在这里，“门”的社会维度得到展现：它只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一道屏障。马拉德夫人是富有理想追求的人，在丈夫生前，她就有美好的憧憬，渴望着自由，去实现真实的自我；在丈夫死后，她则渴望“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去奔向自己的未来目的地：“自由！身心都自由了！”；尽管她的心脏很衰弱，但还是祈祷长寿。但同时，她也是一个屈从现实的人，比如，在丈夫生前，她不得不平静地接受着平淡无味的婚姻关系，遵从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在闻讯丈夫死后，她还是要装模作样地表示哀伤，以近似绝望地扑倒在姐姐的怀里嚎啕大哭，泪如泉涌。理想与现实就这样以张力的形式存在于马拉德夫人身上，“门”正是这一张力的分界面。在她得知丈夫已去世，马拉德夫人自以为就可以破除这扇门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当她试图这样做的时候，一种意想不到的结果却是，无情的“现实”反而是破门而入：浓缩了“夫权”等伦理观念的丈夫却“死去活来”。这道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屏障之门是如此的不牢靠，不用“一个小时”就被无情的现实给彻底砸碎了！在现实面前，理想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三
　　肖邦通过这篇小说，展示了“门”的三个维度，即时间、空间和社会维度。那么，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如何呢？如果说，第一次“门”的出现，作者意在展现了它的“魅力”——实现自己的理想追求和超越现实，那么，第二次“门”的出现，展现的则是它的“魔力”——阻拦人们的理想和追求，压抑人的本我和欲望。肖邦这篇小说的意图很明显，导致女主人公死亡的是第二道门。马拉德夫人所处的社会始终是夫权占统治地位，她人为设置的“门”再牢靠，再坚固，也抵挡不住社会的强大势力，仅只需要一把钥匙就可以将她置于死地。

　　显然，这是一篇具有保守旨向的悲剧。由于人或许只能够在自己设置起来的门内（私人领域）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而当她的理想破灭不得不面对现实时，她惊惶失措而导致心脏病突发而死去。她的死与其说是对社会现实的抗争，不如说是对无奈现实的妥协。然而，诚如鲁迅所言，悲剧的力量就在于把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这篇小说的悲剧价值就在于：理想与现实这一对张力贯穿于人的始终，门是这两者之间的人为的社会屏障。人们想通过门而将自身封闭起来而实现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肖邦要揭示的就是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张力的永恒性。如果说文学家喜欢观察现实并揭示出更深层的内涵，那么哲学家则往往喜欢解释现实并试图提出解决方案。例如，在生命哲学家齐美尔看来，关闭门户，只能给自我以更强烈的封闭感，它向着那无界的条条大道流露出一种离奇的自我局限式的生活，而连接两点于一线的桥为人类保障了一定的安全性和方向性。 他主张人们应该在心灵上建构一座桥梁，使人的理想追求与现实既保持一定的距离，又以积极入世的态度来改变现实。而当代思想家哈贝马斯则试图以交往行为理论来化解这一张力，他认为理想的东西并非存在于现实的彼岸，而是存在于现实的交往中，并在其中起作用；理想的东西也构成了现实的基础，这一基础只有在反思中才能被意识到。然而，所有这些解释可以给人一丝心灵的安慰，但不可否定的是，人不仅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同时也是具有超越性的存在。亦即，人不仅是生活在现实中，同时也是生活在理想中。人的主观追求是尚未实现的东西，是超越性在现实之外的、未来的东西，它要受到现实社会条件的制约。这种张力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作为社会的人能够设置“门”：把时间进行分割，形成新（理想）与旧（传统、现实）之间的对立；把空间进行分割，形成实现本我的私人领域与表现超我的公共领域。既然是人为的屏障，它既可以被建构，也可以被解构；既然是社会性的，决定它是被建构还是被解构的就是由社会来决定。由于“门”的人为性，它只具有相对性、个人性和暂时性，而这种具有相对性、个人性和暂时性的东西必将被抛入社会中。用齐美尔的话来说，通过门，人只不过是在无限的空间中为自已选定了一个点而已。马拉德夫人可以把现实的门制作得结实、牢固，她可以在这个独立的王国挥洒自如，自由地想像和表现，但这毕竟是短暂的，脆弱的，一把细小的“弹簧钥匙”就可以把她重新带入到现实中来，带入到生活世界中，而不管她是不是愿意！

　　马克思曾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要人为地设置一扇门，在日常社会生活中，人也同样地要设置这样的门，其目的往往具有多重性，它可以供人们自我追求或自我解脱，但它毕竟是一种人为的屏障。既然是人为的，因而从最终意义上来看，这种人为的屏障最终也就是社会的屏障。从时、空维度上看，门可以让人们憧憬美好的理想生活，但从社会维度上看，现实生活最终制约着人们的自我追求，也就是说，最终制约着时、空这两种维度。

哑猫阿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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