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之梦

楚牧歌

　　忧郁的庄子，在现实中无法生活下去，他只能把自我压抑到想象、梦幻的世界中去。然而，即使在虚构的世界里，他还是无法摆脱极度的忧郁，无法不悲观地沉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忧郁的心灵总是显得格外的敏感，经不起春风秋雨，更经不起孤鸿的哀鸣……
　　庄子游雕陵之栗树园，忽见一异鹊从南方飞来，其翅长七尺，其目圆径寸，飞得慢而低，几乎碰到了庄子的额头。庄子不免奇怪：“这是什么鸟？翼广而其飞不速，目大而其视不明。”于是敛衣轻步，手执弹弓追了过去。猛然间，一副令人心惊的场面扑进眼中：一只蝉藏于枝叶间，正惬意地享受清风荫凉，不觉忘身。一只螳螂正悄悄爬过去，专心于捕蝉，不觉忘身。异鹊又轻轻凑过去，专注于捉螳螂，也不觉而忘身……庄子不禁悚而叹：“噫！物物以相利而相害，利、害竟如此相召！”于是，庄周不忍心再射鹊，扔下弹弓转身逃走。谁知栗园吏远远看见，以为他是偷栗的小贼，又追过来呵问……
　　庄子回到家中，闭门三个月不出！学生蔺且奇怪地问：“先生为何忽然不乐以至于此？”庄子余哀未尽而叹：“蝉利美荫，忘螳螂在后；螳螂利蝉，忘异鹊在后；异鹊利螳螂，忘我执弹在后；我游乐于栗园，亦忘栗园吏者在后，故招呵文之辱，我所以不出房门。”这是何等忧郁、何等敏感的心灵。庄子痛切的反省，他的大彻大悟带着悲哀的色调，最终走向自我忘却的境界。
　　长期自我压抑、忧郁的心理，会趋向畸形与死亡。庄子的精神太沉重了，他对现实的深刻焦虑使其心理负重太多。他看透了世俗的丑陋，却又无力挣脱，于是越来越悲观厌世，走向一种纯粹的自我。我不知道这样的心理走下去会是一种彻底的沉寂还是会疯狂，但是这种焦虑会使精神处于极端的紧张状态，最终走向衰亡。庄子虽然还没有精神分裂，但也到了悬崖的边缘，他的心理已变得有些畸形，他的身子已凌空飘渺。
　　庄子笔下的事物已严重畸形。他笔下的大树，一会儿是“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一会儿又是细枝“拳曲”、大根盘转如车轮，叶则令人口烂，味“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再看庄子赞美的德全者，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长啸”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齐物论》）；支离则“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官在上，两髀为胁”（《人世间》）从这些离奇古怪的文字，便知庄子是五花八门严重的畸形者，其思想与寻常是不相同的。固然，庄子为其人物取些代号有寄寓“形残神全”的涵义，但“视丹如绿”的心理失常，却是存在的。如此说，并非是讥笑庄子有精神异常，而是想透过这种脱俗得近乎畸形的心态去体味庄子忧郁的沉重。庄子只有乘自然之道而浮游于世才能免于身累。
　　庄子忧郁的沉重不仅仅在心理上的畸形，还在于对死亡的漠然。畏惧死亡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一个人的处境达到了艰难、困苦、危险的极点或超过精神、肉体承受的局限，那么畏惧也就变成了麻木，甚至出现“生不如死”、以死为乐的现象。这种想法也许很多人也有过，但是过后便也好了。不及庄子领悟得深，沉陷得。庄子“骷髅之梦”的出现，可以说是多年积郁而成，也就是一种忧郁的释放。
　　就让我们完整读一下《至乐》篇记载的这则故事：“庄子之楚，见空骷髅，哓然有形。徼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骷髅，枕而卧。夜半，骷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骷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骷髅深颦蹙颡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故事的寓意当然是多方面的，说者或以为是“乐死恶生”、或云是“齐生死”。无论如何解说，都抹不去弥漫在故事字里行间的彻骨悲哀，舒缓不了庄子疲惫的灵魂。骷髅宁愿不恢复形体，宁愿不要肌肤骨肉，宁愿不回归故乡，不与家人朋友团聚。舍不得抛弃帝王般的快乐，而去受人间的劳苦。想来庄子的内心是何等的痛苦，死比活要好，又是何等的消极。有谁能向庄子那样见一骷髅而连发五问呢？有之则是后来人。
　　骷髅能现梦的故事是虚构的，但庄子借骷髅之口宣泄内心不可扼制的郁闷却是真实的。唯其如此，死者之语越通达，生者之痛更深切。所谓“以乐写哀，倍增其哀”，并不仅仅是一种艺术手法，更是对人生更深刻的颖悟。哀哉，庄周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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