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继续跳舞

米蚁

　　这所房子大得离奇。加上露台一共三层。从屋子这头横穿到另一头去，需要我连续不断哼唱《Gold Dust》三次半。

　　我站在阳台上远望着花园与喷水池。四周很安静。整幢大屋外墙是淡淡泛黄的奶油色。层层叠叠的啡色屋顶在眼前蔓延铺排。夜幕深垂。我保持着不变的姿势趴在阳台柱子上已经好几个小时。在此期间，林约一直在楼下游泳、看书，与人聊天谈笑。

　　这座大宅子里只住着他和另一个女孩子。他们是正值热恋的男女朋友。

　　当然，还有我这个不素之客。


　　在这里住了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一直没有心情和胃口吃什么东西，作息时间紊乱不堪。白天躲在屋里睡觉，抱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按；晚上就趴在阳台柱子上发呆，看天边月雾中星，在空空的大宅里走来走去。日子过得非常闷。然而我已经习惯了。以前也是这样的。从来就是这样的。这个屋子虽然冰冷空洞，却好歹也是自己一直住着的地方。人只有在熟悉的环境里才感觉得到安全。我也一样。

　　主人从来不在乎我，他们甚至不怎么多看我一眼，不怎么多提到我。不管我们在屋子的哪里遇见，他们也只当我是个透明的影子般，漠然地擦肩走过。客厅里，壁炉边，餐桌前，房间拐角处，卧室中，露台上，泳池旁。

　　晚饭后，林约和那个女孩站在客厅的火炉边，翻出他们旅游后带回来的纪念，依偎着一件一件地看，再将彼时云月风的气息和回忆一样一样地反复追忆回味着。

　　我坐在靠窗边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们，不说话。抬起头来，风从微微露出缝隙的窗外渗进来，吹得我右边脸木木地发麻。发丝和着窗帘一起舞动。我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我和林约的初遇。

　　那是在一场盛大的圣诞派对上，每个人的脸上都似乎散发着光芒。她们聚在一起熟络地唱酒聊天，笑语盈盈。音乐声缓缓奏响，有人微笑着，快乐地步入舞池，一曲未终，一曲又再响起。满场的光影与乐声，都是那么温暖而华美的昔日回忆。我安静地站在衣香云鬓的五彩缤纷后，靠着窗，看天上的云在缓缓地移动着，不断变幻着。

　　林约走近我，轻轻弯下腰，伸出手来，微笑，“可以请你跳这曲华尔兹吗？”

　　我转过头去，看见他明亮的炭色眼睛，映照出了窗外的云，还有，我自己。


　　夜已经很深了，我独自下楼到花园里散步。那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脚步可及的地方，都留着我和林约的回忆。回忆在点点滴滴中排山倒海。这里已经不再有能够在冬天盛开得美丽鲜艳的花。我靠在一棵树旁，隔着重叠的矮树林远望大宅。没有风，然而温度异常的冷，在空气中像越绷越紧的弦，只差一瞬，便会倾刻间破裂炸开。我沉默着。检查花园的花匠从我身边经过，打了一个喷嚏，低低诅咒一声，竖竖衣领，呵着气匆匆离开。整个空荡得可怕的花园里，就只剩了我一个。

　　我突然再想起那曲动人的华尔兹来。那曲我直至生命终结，也永世不忘的美妙旋律。我打着拍子，移动脚步，在花园里悠悠地哼唱起来。沉寂的空气下，那缕声音似乎显得格外的空灵响亮。

　　我闭上眼睛陶醉起来。多么想再跳一曲，与林约再跳当年那一曲华尔兹，再重新找到昔日的温情，再重新感受故人熟悉得令人心碎的微笑。哪怕天一亮，我就得离去。然而怎么样也都好过独自清冷地守护，怎么样也好过任记忆偷偷呜咽的狼狈与痛楚。


　　我知道我时日无多。空气清澈地在鼻端流动回旋着，已经有早起的鸟儿开始喳喳喳地发出细碎伶俐的叫声。我一路小跑着，来到林约的房间外，举起手来，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我真的觉得不对劲。冷冷飕飕的——你别告诉我你没有这种感觉。”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

　　“现在是冬天，当然会冷。”林约说：“别太敏感。”

　　“你有没有听到歌声？”那个女孩惊惧地问。

　　“你忘了关唱机吧？”

　　“不是，不是……”她的声音低下去，“是谁在清唱的声音……奇怪的声音……”

　　“什么音乐？”

　　“像是一曲华尔兹。”

　　林约沉默了。我紧紧地贴着门，很长时间没有再听见他的回答。我紧张得鼻尖都渗出汗来。好半天后，他才淡淡地道：“听错了吧，是不是休息得不好？”

　　我长长地叹息，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屋里却又突然传来那个女孩的声音：“嘘……听——”

　　我靠在门旁边的墙上，呆呆的。

　　房门突然打开了，那个女孩紧紧抓住林野的衣袖，试探着往外走，东张西望，低低地吼着，“谁？！谁在这里？！”

　　我转过头去看她。她像只受了惊的小猫，横着双眼，警戒地四周张望。“没什么吧？”林约看了一圈，转过头去问她。

　　“没……没什么。”她狐疑地一边看一边含含糊糊地答，“怎么回事？”

　　“别疑神疑鬼。”林约说，“你最近没休息好。”

　　“也许。”他们进了房间。

　　我也静静地离开。


　　第二天刮着很大的风，天很快黑了，暮色垂落如灰。我坐在墙角没有阳光直射的地方，看一本厚厚的书。林约突然进来了。

　　我吓了一跳，从椅子上坐起来，又突然想起他不会看得到我，于是再安静地坐下。

　　他没有说话，没有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只是把手里的一个笔记本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就坐在我身边，沉默着，开始抽烟，从傍晚一直到深夜。

　　我离得他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再靠近一点，紧紧拥抱他，感受他熟悉至极的音容与温度。好几次。可是我终于还是止住了。我怕吓着他，怕他会变得像那个女孩那种惊惶的眼神一般。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扔了一地的烟头。窗外起风了，他走过去关窗，关好窗后，打开门，离开了。

　　我奔过去拿起梳妆台上的笔记本。

　　那是一本日记。

　　我们以前在一起时，曾经玩过交换日记的游戏。我把我的日记给他，他把他的日记给我。

　　这本日记，是我的。


　　风一直不停地吹着，把树枝硬生生地折断。那年圣诞后不久，就是我的生日。林约送了一部与他的车同款的红色车给我。我搬来这幢宅子与他同住时，他的车总是停在车位左边，而我的车，在右边。

　　已经是深冬了。我趴在阳台柱子上往楼下看。看得见不远处的车库。林约的白色车停在那里。两个车位，只有一部车。


　　我静静地想，如果不是当时太心急，赶着回家见久别的林约，就不会把车开得那么快。

　　结果，车在新铺着沥青油的路面上失控，飞冲着跌下山崖。


　　我死于那场盘山公路上的意外事故。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左显辉

喜欢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