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悔

妖娆月色

１


　　我坐在路边。九月的早晨很清凉。太阳的金光将我的影子缩成一团。这是一条偏僻的公路，没有车，也没有什么人。路的左边有一条小河流，九月光秃秃的柳枝在碧绿的河面摇摆，阳光在水面跳着舞。

　　我无聊地注视着这一切，一只螃蟹从河对岸向我爬来，从我身边经过时，我看着它，它说，你在等人？

　　这与你无关。

　　不能对别人的善意充满敌意，它撇撇嘴说。

　　可的确与你无关，我又说。

　　可惜你等的人永远不会来，它冷笑。

　　我不喜欢看别人讽刺的样子，虽然“它”不是“人”。

　　会不会来那是我的事，我把头转向另一边。

　　好吧，算我蟹管闲事，说着它抽出口袋里的口香糖，自顾自嚼起来，嘴巴里发出“吱、吱、吱”声。

　　我心想这只螃蟹真像猴子，那么好吃，坐都省了，就那么躺着。

　　你不想问我一些什么吗？吃完口香糖，它往地上吐口水，然后拍一拍沾了糖屑的手，往前转移身子，免得那口水沾染了它。

　　我陶出细长的摩尔，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问你什么呢？对了，你吸烟不？

　　你有一双修长的手，它笑，高深莫测的样子，吸烟有害健康，谢谢！

　　有故事的手都这样的。

　　可不是？有故事的人大多抵不过落寞。

　　落寞不会结果，但故事会，而且结出都是苦果。

　　有道理。它点点头，俨然一只穿博士黑衣黑帽的哲学动物。真不跟我走么？它看着我，目光里竟然有隐隐的期待。

　　你要去哪里？

　　参加一个葬礼。

　　谁的？

　　我朋友。

　　２

　　在路上，我说，我们有点不同。

　　螃蟹点头，说一说。

　　我的脸总是朝南，而你，却朝东。但我们，却又走在同一条道上。

　　你的话颇令人费解，但我还是明白了。虽然我们出发点不同，但方向相同，又或者说方向相同，但出发点却不同。这点很象你们人类的一个名词。

　　哪个名词？唉，这只螃蟹真博学。我心想。

　　婚姻。

　　意思是说，两个不同方向的人，常常为了某种目的，走在同一条道上？我把烟灰弹掉，风很快把它卷进草根丛里。

　　也可以这么说吧。螃蟹抬起脚，我数了数，它真的有八只脚。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螃蟹，它快乐地答，从表情里一点也看不出去参加葬礼所要显示的悲哀。相反地，倒象是去参加婚宴。　

　　在我迷惑的目光下，它又说，谁生谁死其实与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生活不变，我们还会活下去，如果可以，还会活得很久。

　　在这只螃蟹面前，我觉得自己所有的思维都很迟钝，每一个思考的问题似乎都肤浅到不用问就知道答案。

　　于是我开始沉默。

　　见我如此，它又说，还是说点什么吧，旅途才不会寂寞。

　　我把手中的烟头扔掉，它在风中滑落一串猩红的点，划出一个优美的抛物线，跳水运动员般一头扎进泥沙里。我把空空的双手插进白色风衣口袋，捂紧身子，我觉得暖和了许多。

　　你真的是螃蟹？

　　当然，它骄傲地仰起头说，意思很明显——我的问题真多余。

　　别这样，你一抬头，我会觉得自己比你矮小。

　　它笑，人类真他妈的幽默。

　　可我不明白，在没有战争的年代，你为何还背着一双超极钳子，显出随时会跟人拼命的样子？

　　这世上哪里都有战争，只不过，有时是国与国之间，有时是人与人之间，有时却是，身与心之间。我属于后者。

　　但你的内心战争平息了吗？

　　没有，所以得带着。

　　可以用它助人为乐吗？

　　恩哈哈，恐怕不行。

　　你真小气。

　　可是，我用它来拥抱。

　　真的？

　　真的。
　　

　　３
   
　　路边一朵菊花被我踩在脚下，柔软的花瓣无力地粘着泥土，黄灿灿的生命让螃蟹扼腕，它把破碎的花瓣捡起来。

　　人类好残忍，遭踏美好的东西。

　　这只螃蟹还真有爱心。我想。它凝视花瓣的神情，充满怜惜，象是凝视爱人的眼睛。不知它会有着怎样的爱人？从它表情上看，它好象很孤独，那是一种只有爱过，又失去之后才有的孤独。
  
　　沉默。在我们中间流淌。

　　我很想问，它到底拥抱了谁。但它仍怔怔凝视那一朵残了的花瓣，然后，我看见两行清泪缓缓流过它的面庞。

　　它蹲在路边，嚎嚎大哭。它说，我那么爱她，但是她走了，永远离开了我。

　　我隐隐感到，它去参加葬礼的那个人，应是它爱过恨过然后离开它的人。因为它说了永远，只有去天堂，才会是永远。

　　我无语。

　　它用巨大的钳子抹泪，但那擦干了的泪很快又涌出来。

　　格格她不知道，我曾爱她，象一生那么漫长。但是，但是，眼泪一串串从它脸上澎湃而下。我惊异，它的体内怎么会藏着海洋？

　　面对它的悲痛，我竟觉得自己无动于衷。别人的悲痛于我们只是一朵天山雪莲，眼看它炎风霜险垂垂挣扎在悬崖之岸，而我们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而我们悲痛时于别人莫不是如此？

　　螃蟹，不要哭了，有三俩路人纷纷侧目了。我感到难为情，好象哭的人是我。

　　我真的好后悔，为什么，以前，我跟她相处的那十几年，我没有对她说，我深爱着她我总以为，她会知道我的情意，但是没有。它站起来，抹干眼泪，我们又开始往前走。

　　螃蟹，有些人，我们注定爱不到。有些路，走错了，便不再相遇，人生莫不如此。

　　你告诉我，难道失去的才算是永恒吗？螃蟹用力抓紧我的手，它锋利的爪子深深刺进我的肉，我大叫，螃蟹你弄疼我了。

　　它松开手，我看见它的容颜在瞬间苍老，迅速苍老。让我感觉悲痛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它可以瞬间击垮一个人。原来刚才初见它时它的潇洒，只不过是装出来的。

　　我们不走了么？我拉拉它。

　　我怕去见她，我怎么也接受不了，她离开的事实。它的眼涌起雾，阴云密布，看起来又要下雨了。
  
　　她死了。但我还活着，而且将继续活下去。既然我的吻注定吻不到最爱的人，所以我只能用这残忍的事实来惩罚我的人生。余生的每一天，我将会在后悔中度过。

　　它的话令我鼻子好酸，没来由想起一句话“曾经以为的天长地久，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4
　　我们继续往前走。九月的天空万里无云，天空时不时飞过几只没落的麻雀。

　　一辆汽车从我们身边奔驰而过，汽尾卷起的灰尘在阳光下轻轻舞动，风吹着我的裙摆。

　　螃蟹突然怔怔望着远去的汽车，我问它，你怎么了？

　　它喃喃地说，怎么是他？

　　螃蟹，你在说谁啊？

　　李承南。难道他也去参加葬礼么？它象在问我，又象在问它自己。

　　就在我们疑惑之时，那汽车在远处“吱”地一声停住了。我们往前走，开车的司机走下车来，那人穿着墨绿的灯蕊绒裤，暗黑条纹西服，白衬衣上打着黑色的领带。他的约摸四十来岁，清瘦的脸配着这身打扮，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　
　
　　需要帮助吗？螃蟹问。

　　是的，轮胎爆气了，真倒霉。他说着从车内找出千斤顶，螃蟹边帮他撬出轮胎边问，先生，你好象有急事的样子？

　　恩。他好象不大愿意回答螃蟹的问题，埋头做着工。

　　先生，我认识你。你是“巨人”集团的总经理是吗？螃蟹不理会他的沉默，又问。

　　是的，李先生答，你要去哪里？

　　参加朋友的葬礼，你也是吧？

　　是的，你也看出来了？

　　可是，你是死者什么人？

　　我？李先生没想到螃蟹这样问他，很显然他吃了一惊，竟呆呆地说，我，我到底是死者什么人呢？他手中的板手滑落地上，泪里有什么，慢慢落下，在水泥路面溅起水花。

　　接着他扶在车窗上，哭了起来。

　　先生，你？螃蟹把轮胎装进去，先生似是没听见他的话，仍在哭。

　　我很奇怪他们俩个好象当我不存在似的。我想着今天真奇怪，一下子碰上两个去参加葬礼的人。
　
　　螃蟹把手伸进口袋，摸出来一包纸巾递给他，他伸手接过，擦了擦鼻子，我看到，他哭得鼻涕眼泪横流。

　　螃蟹，我想，如果没有我，她也不至于死得这么快。

　　可这，不能怪你，先生。

　　可我很后悔，如果那天不跟她吵架，如果好好解释，也许她就不会死。

　　你爱她吗？

　　爱，很爱很爱。可是，我总担心，我的年龄留不住她的爱情。她还这么年轻，仿佛一颗早晨的露珠，晶莹得让人不忍心碰一碰。

　　可是，你还是伤了她了。

　　李先生又抹了一次眼泪，我从没想过伤害她，可还是伤了她。我真的很后悔！昨天，就在昨天，知道她死的消息时，我正站在水潭边，水潭完全把我的影子吞没之后，我还长久的注视着那水面，水面没有留下一丝波纹，水象兽的眼睛一样蓝，而且静悄悄的。失去影子之后，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人被遗留在宇宙的边土一样，我已经什么地方也不能去，什么地方也不能回了。世界在那一刻终息，并且永远终息。我摸摸自己的胸口，有什么，在那里凹下去了。

　　面对如此痴情的男子，螃蟹的眼泪又流下，我鼻子又酸酸的了。这时他们已修好车，李先生说，我们一起上路吧。

　　窗外有风灌过来，把我长发高高飘起。

　　车子驶过密集的树木，近了，近了，远远地看见殡义馆那高耸的烟囱。我缩了缩身子，螃蟹坐在我身边，握着我发抖的手说，别怕，有我们在呢。　

　　当我跟随他们一步一步走向那排放着许多花圈的殡义馆，当我透过拥挤的人群，看见那挂在棺材边镶着黑边的相框里的女孩子，她那清澈如水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我，我一阵阵晕眩，我拉拉螃蟹的手，我说我们回去，螃蟹，我的声音带着绝望，可螃蟹根本没听到我的话。情急之下，我又去拉李先生的手，我说，我们回去好吗，带我回去好吗？可他象螃蟹一样，表情凝重，一步一步向那棺材走去。

　　我觉得天旋地转，我的头重重地撞在地板上，“嘭”地一声，昨天那俩出租车从我身上碾了过去，我手中刚买回来的花，散了一地，血与花，红了整条街。

　　我死了！


　　５


　　我叫欧阳倾城。

　　李承南说，什么样的女子才配有这样的名字？那次与他初见，在公司电梯里，我快要迟到了，一头撞进电梯，一双尖细的高跟鞋踩到他脚上，他微笑着捂住脚问，你叫什么？我叫欧阳倾城，他于是答了以上的话。

　　便是这样的一场邂逅，象一场时间无始无终地开始，我便用所有的稍纵即逝的勇气奋不顾身的固执来交换了那个夏天。那时他已独身两年，认识我以前，他唯一的快乐，是带着他与前妻生的十三岁的女儿去游玩。

　　当夜里他闭上眼睛吻我，眼角渗出泪。他说，终于明白爱情的滋味，不是崇拜，不是感动，不是拥有，而是带着心惊胆战诚谎诚恐的谨慎。

　　是，那夜极凉，月光如锦。他抚着我光滑如锻的身子，他低低地说，倾城，你是如此完美，像一颗早晨的露珠，让我不忍触碎。

　　我说承南，生命中的难算不了什么，生命中的悲亦算不了什么，我只愿良宵若此，我只愿今生今世与你在一起。

　　二十二岁的我哟，总是对生命怀着憧憬与美好，哪会顾及他四十年华里有过怎样繁华的撕裂？

　　因为疼痛，所以不敢再拥有。他的心已如秋天衰草，荒芜，漫无边际，又怎能是凭我一腔的热爱所能挽救？于是争吵，于是呕气，于是摔门负气出走。

　　没人问是谁放了手。

　　当时月摔破了。

　　夕夕都成环。

　　夜下霓虹灯，我满脸泪水行走，当那辆出租车从拐角冲出来，车轮重重压在我身上，我看见满天霓虹灯，那么红，在我眼前飘荡。



    6
   

　　我倒下去的刹那，我的眼前掠过螃蟹的脸。他有好看的眉，性感的唇，他穿着干净的衣裤，我是如此喜欢，他的干净，他的俊朗。

　　小学一年级，我穿着花格裙子，霸道地占了桌子的一大半。他说倾城你好野蛮，将来我罚你做我新娘呗。  

　　不行，我做新娘要坐小轿车，你没有。
  
　　现在没有，长大了我一定赚到足够的钱，买来娶你。

　　螃蟹这可是你说的哦。我眨眨大大的眼睛。

　　七岁那年，我开始喜欢螃蟹。我喜欢他带着我去海边捡贝壳，我喜欢与他在海滩上堆高高的沙雕，我喜欢他拉着我的手去捉小虫，喜欢放学后，他站在拐角等我，然后与他一前一后地回家……

　　时间忽倏老去，那些写在作业本里的便条，连同那些美好的憧憬，如今都被我压在箱子低下。

　　是的。我曾拉着螃蟹的青梅，牵着他的竹马。我以为那些细小，便是一生。

　　然，从七岁等到二十二岁，螃蟹为我什么都做，什么都讲，唯独，唯独没有提到过那个爱字。虽然他早出晚归，尽可能地多赚些钱，但是，但是，我没能等到他说爱我娶我，我就爱上别人了。

　　不是不在乎的。如花的年纪，也希望有如花的蜜语，但是没有。于是空落。于是在命运的转弯处，撞见了李承南。

　　螃蟹，或者李承南，他们对我都很好，然而，每到关健时刻，他们齐齐停下往前的脚步。

　　我的爱情，如此地半途而废。

　　当我爱着螃蟹时，他懵懂不知。当螃蟹爱着我时，我心如死灰。

　　我们这一生，都在用来后悔。后悔没能守住那一场海枯石烂，后悔让爱情随波逐流，后悔眼睁睁看一切失去，却无法伸出挽救的手。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会选择螃蟹或李承南好好去爱。我们会生一个孩子，在黄昏或清晨，带着他她去散步，享受人生所带给我们的乐趣。

　　可是一切已来不及了，爱情是忽倏的事，生命是忽倏的事。我们总以为时间很多，还会来得及补偿来得及去爱，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啊！

　　亲爱的，我后悔先走一步！


                                    2006、7、2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天姝

语言简练，文笔好。
文章挺好的。

蓝色的小木屋

这是一个在行进之中把故事铺展开，读者必须跟随“我”最终组合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这种写法值得提倡，但是作品显得单薄了。

妖娆月色

问好天姝，谢谢你一直的关心。
问好木屋版版，谢谢你认真阅读。你说此作品单薄，月色不这么认为。
首先，此作品相对于月色其它作品要略胜一筹。其成功之处在于，第一，写法的虚虚实实。单是这一点，此作便可算是一佳作。第二，是作品的哲学性。月色在这篇文章里，所表达的，是人性常犯的错误——后悔。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有很多后悔的事，许多后悔是无法弥补的，月色想通过这篇短文，告诉读者应珍惜拥有的每一天。不要到了失去时，再去后悔。
既然月色已表过了所想表达的主题，所以就不必浪费过多的墨水去渲染细节。短小说如能做到精而短的，月色绝不浪费笔墨。
木版版你说呢？

猪儿粑

问好月色。又是佳作一篇，好文笔啊：）

叶柄

最初由 猪儿粑 发表
问好月色。又是佳作一篇，好文笔啊：）

四夕

很有寓意，小说写得很飘逸！提

一楠

　　看月色的小说，就象跟一个哲人说话，心灵沐浴在涓涓溪水里，清新，明朗而又有某些禅机在里边。

　　此篇小说足以让人反复品味了，而且越品越有味！：）

天行健

有些先锋派的味道 挺好的  人生总是得到还想更多，猛然回头，醒悟了，也“好了”了

妖娆月色

四夕：谢谢来过，问好。
一楠：谢谢你。我的小说如若是对话型，我致力于不让我的读者感到泛味，谢谢你读懂！
天行健：给小朋友致于崇高的——握手，谢谢！

一楠

很有哲思的小说，语言对话有着独特的魅力！精华作品！

清风盈袖

又出佳作,为你开心!问好月色!

陌笛

我把手中的烟头扔掉，它在风中滑落一串猩红的点，划出一个优美的抛物线，跳水运动员般一头扎进泥沙里。我把空空的双手插进白色风衣口袋，捂紧身子，我觉得暖和了许多。
喜欢这样的句子。问好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