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郑七街里的情绪

三水

——读高春林的《情绪，和一条街》


       诗人臧棣说过一句话：“高春林的诗一向写得沉静。”这个“沉静”的词语，很具号召力，在这寒冷的日子里，一次一次把我带进高春林的诗情里。


      和东照师兄电话里谈论过高春林的诗集《夜的狐步舞》，我们也说到了“沉静”这个词语，我们还说到了“冷静”“节制”“远视”这些词语，在现代人的诗歌观念里，能够做到这些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网络里的一些写诗的人。


      高春林的诗集在很大程度上，带给人的是一种节制和冷静，他不叙事，不设想，他只是顺着他的句子自已的旁若无人的走路，并且，目不斜视，旁若无人。换句话说，高春林营造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场，这个场里，存在的不是既有的事物，而是一些正在运动着的情绪，给人动感，给人或者沉闷或者雅致的感觉，但这感觉里，又绝对找不到人物本身的情绪。或者更简单点说，高春林的作品，把自己的情绪内化了，隐藏了，找不到乍现的痕迹了。就这些来说，高春林应该是后现代诗人的一个代表。


      最喜欢的是高春林这本集里的一组作品：《情绪，和一条街》，既然命名了情绪，就来找一找高春林隐藏在郑七街的情绪。


      唐晓渡说：“一个诗人选择什么样的诗体自有其冷暖自知的理由。”我相信，高春林在书写这条郑七街的时候，肯定有着自己的理由，在粗读的时候，读到了一些痛楚，酸涩，甚至坏脾气，这些因素，又令我想起另外一个词语：崩溃。


       在我们常人看来，崩溃，就意味着一种策略，一种与人与事做最后的挣扎或者视角转移，属于一种暂时的妥协。可是，在高春林的这组诗作里，我却不容易看到这些，那就是因为，高春林是诗人，是后现代诗人，诗人看待事物常常远比常人丰富充盈很多，后现代诗人看事物又比现代人另类很多。

颓废

我站在暗处。不远处有疯人院，
不远处有几个酒鬼。有嚎叫。
这些，和我无关。我什么都没有，
叼在嘴里的烟快完了，我向
低矮的门移动，但那里没有灯火。
人呢？无声；酒呢？空了。
老鼠，几只老鼠从虚掩的门窜出。
它是惟一的清醒者，在郑七街，
我又看见长发在树梢上荡漾，
大海的波浪，一点点把我推向
深渊。我是幸福的船。
摇荡，摇荡……那远方的人，
你别相信，别相信我挥霍的痛楚。


      这首小诗，命名为颓废，可是，经过细细的阅读之后，却读出了更多的念想来。


      开篇第一句“我站在暗处”，一个“暗”字，就给我们制造了巨大的磁场，为什么要站在暗处？是外界的阴暗，还是内心的阴暗？而接下来的两行，写到了疯人院，疯人院的热闹和我的“暗”形成了一个更大的空间悬疑，原来，我的“暗”是一种很大程度上的空虚和落寞构成。（插一句题外话：“我什么也没有”这一句，感觉着没有存在的必要，前面的疯人院和后面的没有，无，空，都形成了我的一无所有。）


      没人相候已经是很大的落差了，可紧接着，几只老鼠的窜出，更渲染了这个磁场的冷清和阴森，足以可见这间屋子有多久没人了？这些老鼠的行为，很大程度上证明了诗人内心的懊恼或者无可派遣的思念。空空无人，一个人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于是再出来，在郑七街，看到了树上荡漾的长发。我想这是思念的极致，一个人，只有到了思念的深处，才会睁眼闭眼看到对方，而荡漾，又极容易令人想到水波，想到大海，想到深渊，摇荡，这些词眼，又无法不使人想到性爱，两情相悦，灵肉合一……


      最后一句，“挥霍的痛楚”很是有味道，这痛楚，或者是内心的欲望，或者是回想往日的幸福，面对对方不在，只能在畅想和回忆里感慨，又只能是痛楚，能不能说，诗人面临着一场思念的崩溃？可这崩溃，绝不是转移，不是退后，而是一种表白，对思念的人的另一种表白。写思念，能写的这样水到渠成，浑然一体，仅靠一眼是绝不可能品得出来的。这需要一字一句的慢慢体味，从这些一环套一环的场景里，满满的把诗人的情绪剥离出来，这需要一种定力，一种耐性，就如打禅，需要静坐，需要入定，才可以达到一种新的境界。


      再回到题目上去，颓废？不，一点也不，前半部分的空和失落，与后文的幸福形成那么鲜明的对比，这郑七街，在诗人的眼力和心里，不仅仅是一条街的名字了，代之的，可能是远方的人儿离开之前返回之后的巨大幸福啊！



      纵观另外的几首短诗行，就题目来说，就已经给我们了莫大的信息《失态》《沙雕》《红灯》《疼的方式》《夜醒》《细节》《水域》《春夜》都是一种比较安静的存在，并且转瞬即逝，就如白驹过隙的生命，一不留神，就什么也不会落下。


       在郑七街，拆了的一家面馆，一再闪烁的红灯，站台，酒吧，午夜的睡梦，女性飘扬的裙子，心里念想的那个人，这一切，都在郑七街上演着，也在我们的身边上演着。更多的上演，不仅仅在郑七街，在我们中国的每个地方，都会上演相通的场景。说穿了，高春林描摹的不仅仅是自己，更多的是我们的社会中的一些群体，两地分居属于正常现象，思念也无可厚非，但在这匆匆的人流，多变的社会里，能够注意到一家面馆的拆迁，这不能不表现出诗人对现实生活的某种厌倦，对理想生活的某种向往，就是希望我们的日子能够慢下来。


       慢？的确，欧美人主张的慢节奏生活方式，渐渐走入我们中国，“走慢一点，你才能体会‘天凉好个秋’的意境”。慢一点，才能更有利于人的生存和发展，慢一点，才会把文字和生活理解的更沉稳一些。


       为此，我想起另外一句话：“一个人的所处的空间，尤其是最初的生活空间构成了传记经验的环境，并且也是传记经验语汇的源泉。”从这里，我们又可以说，这条郑七街，留下了诗人太多的生命质地，太多的爱恨纠结，要不，会令诗人拿起笔来的时候，写下如此令人怀想令人感慨的关于思念的“慢”句子呢？这些从外表看是沮丧从内在看是表白的句子，而实际上是对爱的执着，对爱的沉稳内敛的回忆，这些回忆是对生活的另一种呈现方式，是属于精神层次的方式，应该叫做后现代的方式。


       看似高春林漫不经心地随着意识窜动而流泻出来的文字，可这文字，既向我们展现了自我，又向我们展现了生活，尤其是以郑七街为代表的现代人生活规律。在很多文化人的眼里，地域的影响有着很大的力量，无论是哪类题材哪个方面的文化人，对地域都有一种解不开的情结。鲁迅，沈从文，张爱玲，海子，顾城，这些些的作家们，在他们的作品里，都留下了一块地域对自己的爱恨影响，高春林也不例外。


      这郑七街，就存留着诗人的情结，从外到内的抑制性，但不同一般的是，高春林在表述的时候，不作正面的表述，而是用一种反方向的格调，像建筑一座高楼一样，给我们缓缓的叙述，在字里行间，令我们从一些字眼里，捕捉他若隐若现的情绪，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高春林是安静的。


      他不像我们大多人，为渲染一种情绪，做了很多层面上的铺排，到最后，把我们的情绪淋漓的输出来，给人激昂饱满的力量，从字面上的激荡过去之后，什么也不能留下，而高春林的文字，却是安静的诱惑你进入到文字内部去感受，去释疑。这不能不令人想起我们这个所谓的快餐时代，尤其是在网络里，如果从开始的几行里找不到刺激感官的词语和表达方式，就会放弃阅读的欲望，很少有人会耐着性子读完。我自己就是这样，在读完高春林这本集子的时候，才对高春林的博客里的诗歌做认真的阅读，从沉下心来的阅读中，感受到高春林隐藏的比较深的情绪。



       面对尘世中上演的一切，我们每个人都会发泄一种情绪。这情绪，高春林也有，但此刻的高春林，生命已非属于自己了，他被注定要有更为广博的精神和更为宽泛的品格，去参与更为深远的属于一个时代的历史进程。在这个进程中，他决不允许自己的精神生命有所消亡，精神生命的颓废和消亡，对于高春林来说，是极为可怕的。


       前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说“只是要活，活下去，活到底”，而高春林选择的，是一种他自己才有的隐藏着的“活，活下去，活到底”的安静方式，这种方式，是一种慢慢的沉稳的建筑方式，情绪上的崩溃，对一种无法排解的焦虑，实行自我拯救，以保留、弯曲和坚持不懈的方式进行着不得已的追求方式。


       一个人，只有在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对生命有更坚贞的认识。而一个诗人，只要还意识到自己是一名诗人，就会在任何情况下，不停止他对诗歌的追求和创造脚步。而在郑七街，高春林就做到了这点，他履行了诗人最为崇高的天职：跨越思念的峡谷。这种跨越，是最大程度的呈现现实，呈现现实带给人类的不安定的生活状态，紊乱起来的生活规律，和日渐冷漠下来的内心情感，以及这种情感的无奈放逐……


       郑七街里的每一个脚印，无论向左或者向右，前进或者后退，他都在努力完成属于他自己特有的对于思念的宣泄方式，属于这个日益发展起来的现代人的生活样式，并把这些方式和样式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构筑一个充满后现代主义个性的磁场，引领着到来的人，慢慢深入。深入到最后，我想说，高春林的作品，无论是苦难还是幸福，无论是痛苦或者欢乐，也无论是崩溃或者新生，都给人披上了一件闪着光辉的外衣，让我们和他一起去接受一场人性的光芒，跟随他，到他描绘的的现代世界里，去感受生活的况味儿，去审视生活带给我们的一重又一重的无奈，然后，慢慢隐去内心残留的抗拒，以及忧虑。


      为此，高春林是幸福的，读他的作品也是幸福的，因为安静，因为执着，因为我们焦灼之后不再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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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水

附：高春林作品《情绪，和一条街》

颓废

我站在暗处。不远处有疯人院，
不远处有几个酒鬼。有嚎叫。
这些，和我无关。我什么都没有，
叼在嘴里的烟快完了，我向
低矮的门移动，但那里没有灯火。
人呢？无声；酒呢？空了。
老鼠，几只老鼠从虚掩的门窜出。
它是惟一的清醒者，在郑七街，
我又看见长发在树梢上荡漾，
大海的波浪，一点点把我推向
深渊。我是幸福的船。
摇荡，摇荡……那远方的人，
你别相信，别相信我挥霍的痛楚。

2007-7-30

失态

在街角，那家面馆拆了。
我打了个趔趄，心咚咚跳。
我为我的失态而
懊恼。我往回走，郑七街，
散漫得像流沙——
的士、流浪狗、小商贩，
梧桐叶班驳的光影像跳荡的
鼓点。一个斜挎小包的人，
匆匆登上客车，又让我想到
小面馆，那个对面的影像。
……然而那风吹拂去的，
然而那远方……我看了看天。
我是误了点的火车，
提速也无法抵达无限。
我沿着寂静向东游荡，每天，
有光芒穿透时间，我忍住在
博客里写下：我爱你，郑七街，
一个夜晚，一棵合欢树。
2007-7-26

沙雕

梦见沙雕。以及一颗即将破碎的泪。
梦见蜂拥的人，裹着可乐与啤酒的味道，
让野鸽子无处栖身。像我的孤独，
像我无法消解的疲惫。
我一直在等。似乎是一个人，或另外的事。
那沙雕竟慢慢瘫软、消散，
我惊醒。耳朵依稀被风擦疼。
我顺便翻开一本杂志，
一个草裙，在风中飘舞。上写浮世绘，
一行标志性的文字——
爱是一切的原罪，我是无辜的罪人。
2007-7-17

红灯

街道，冷饮店，湖北面馆，
似乎再与我无关，
就像说过的话，潜藏衣兜里，
只给滚烫的手以暗示，
但手，徒增空茫。
在郑七街游荡，
我从来没有这么急切，近乎窒息。
一个影子走近我，她的眼睛
是海，当我喊出波涛，
她魂魄一样消失。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幻觉。
我怀疑，她化成了昨天的雨，
我却更渴望一场雪
覆盖我，颠覆我，埋掉我的记忆。
郑七街的一天过去，
红灯一再闪烁。未来啊，
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2007/7/13

疼的方式

我有一种疼，潜藏着。
有时，它在站台上，似雕像，
有时，它就是郑七街上的游魂，边走边望。
我和它较劲般对视、敌视、仇视。
我说：你去吧，你是自由的。
说这话，我猛抽一口烟。烟味，
呛了孤独，呛了空洞，呛得我咳嗽不止。
烟雾成了我短暂的藏身处。
我忙碌，它暗自忧伤，
我睡梦，它像窗台上的一瓣栀子花。
我为这无端的想象恐惧，
我唯恐它化作葛巾一样的女鬼，
安抚我的嘴唇，我的牢狱，我结冰的记忆。
我选择逃。我跑。
但身后，无数声音在紧跟。

2007-7-5

夜醒

我不知道睡在哪里。
我醒来，浑浊的夜醒来，
郑七街醒来。它把各样的光斑展开——
匆忙路人，散漫的狗，店牌，游魂，
醉酒的，花枝招展的，一个人向我奔跑
……又瞬间消失。
我长久地伫望，疾弛的火车
震颤着夜。梦中的花鹿，
你一定懂得我昨夜大醉的理由。
你说，必须添加一点神奇，比如
点金术。必须学会爱，然后去承受。
唉，在这个时代，
深睡的人是幸福的。
面对黑暗，我惟有合上帘布挡世界于窗外，
惟有祈愿远去的人，你那
远方，桃花正开。

2007-6-18

细节

这一切不是偶然的：窄街，
灯光，人流，站牌，自由，和往常没有
两样。黄昏唤醒了低伏的欲望。
两只甲鱼，杯盏，时针，幻象般
在明灭处起伏。
只有耳边响着：不要……的幸福。
仿佛夜，经不起风吹草动的安抚。
在另一世界，灵魂，不安地闭上眼睛，
它说：去相信那颓废的美吧！
醒来，女孩子的裙裾已荡漾在街头，
郑七街沐浴在晨光里，
我关上窗，转身又睡了下去。
2007-6-10

水域

我在黄河边上走走停停。
踩黄沙。
看乳房上的白云。
我管河心岛的生灵叫浪尖上的舞。
我掬一捧水，知道什么叫洗不清。
我向荒草中的蒲公英亲近。
我拍照，它的花絮飞得自在，像梦境。
我俯下身，仿佛昨夜。
我嗅到了这绿草水域间心爱的人呼吸。
我闭上眼睛……身体摇晃。
我急忙转身，已经有水迫近，
它向我涌来，涌来——
春风拂面，水浸湿了我的心。
2007/6/3

春夜

关窗，关掉静寂。
乱发中的娇羞裸在光斑里。
它一定窥见了我的窘迫，
我抽烟，小睡，顺势把波涛推开。
我梦中的夜沾满错，
我醒来，一百次意外都做了隐身的鬼。
我说到一场雨，干旱持续。
我说到自闭症，那是你。
我说到未来，一个谜。
我渴了，我再说的多，激情就疲惫了。
你看帘布上燃烧的色彩，
我爱的人，我来给你涂画一段什么，
你眼里的春风驱散了我爱的浑浊。
2007/6/5

黑暗

孤立的站牌，等你来
或离开。没有更多的借口
爱，或者谎言，是个奇怪的磁铁
你惊惧于它，但更渴望
波涛、交谈和停电。此刻，
你呆在黑暗中
像是给自由备下夜幕
你知道，黑是睡眠也是短暂的颓废
你索性喝啤酒，吃泡椒
在一个人到来之前把世界掀翻
这比想念更真实
这比起伏的焰火更疯狂
时间，反方向疾跑
你必须忘掉郑七街、孤单
然后乘电梯上升，上升
以至于，缄口不提击穿你的闪电

zfx875206

前面太阳神版主提出过建议，希望针对其他板块的评论，能发去其他板块，不能只要是评论，就发来春夜听雨版，建议三水朋友将此文发去诗歌版，问好。

顽主

此是好贴

鸽子杨军

诗意的评！写得漂亮

赵国宝

不错的诗评，建议移到“清风明月”。

zfx875206

这是一篇很不错的诗评，我帮三水转去诗歌版吧，祝福元宵节快乐。

黑龙江小龙女

诗写的好，性情的抒发，真自然。而作者在整体感觉的把握上，很妥贴。和当前版面的逐句解读的形式，相得益彰。
支持。

曹国魂

好诗好评，问好三水，贺卡收到，谢谢！

三水

这些日子来，电不正常，网络不正常，很多日子不能来了，谢谢各位的帮助和阅读，春天快乐！

王茂慭

这么有思想，我很佩服啊。

木祥

收藏慢慢研读。问好！

伊暮暮

安静，妥贴，精致，细腻地解读诗中真味。由衷的赞叹，暮暮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