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事
我一直相信人生是一件很玄的事。它的玄在于,它的神秘它的未可知以及它的不可透视。它的玄还在于它既是阴的,又是阳的。这种说法让我想起某种人类,有人说他是男的,又有人说他是女的。不男不女的人,使人联想,而联想的东西它又有一个致命通病——玄。
我相信世上如果有可以看见未来的镜子,你能从镜中看到你的未来,那么平均每个人起码会短命五十岁——没有人愿意看见日后的自己总是走错了路走丢了人而还想活下去的。所以人总是爱幻想,幻想着自己很快从这世界三分之二受苦的人当中解脱出来。如若不这样,这世界活到四十岁的人们会把他当做寿星——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四十岁象一百岁算是人类最顶级年龄的话。
尽管回忆里我的童年过得跟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无丝毫之差距,但是,时间的巨轮滚滚向前,我在它的巨涛洪浪里轰然成长了。引用麻赖的一句正宗偏夹壮话的普通话说那就是“我们终于狗刁的长大了。”在麻赖说这句话时,我看到他眼里的眼屎,也象他的话那么地雄心壮志。当麻赖说完这句话,太阳那厮刚好象临死的病人垂下山去。麻赖的眼孔也渐渐被夜色遮掩。
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麻赖那句“我们终于狗刁的长大了”的誓言,不得不佩服麻赖有着哲学家萨特或罗素的头脑。我把那句誓言分成三类,它的意义如下:一、我们的成长归根于环境。当年我们被迫离家出走时,那些野蚊子(其实蚊子并无野或不野之分,可是,蚊子作案的现场不是在家,那么只能称之为野)的叮咬和猫头鹰的叫声以及人们的目光促使我们迅速成长。又假如非要把野蚊子、猫头鹰、人们的目光打上百分点的话,那么野蚊子和猫头鹰各占百之十,人类的目光占百分之八十。若以上说法成立,那么说明人类的目光含催长素。二、我们的成长归根于我们的本性。本性是一种诸如月光之类很迷蒙的东西。自亚当夏娃开始,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无不试图给它下定义,比如以那句”人之初,性本善”登上思想家宝座的小资青年孔子。三、以上两种皆不是。我们的成长只不过因为狗的刁。麻赖不赞成第三种说法,他说因为狗被我们杀死了,所以狗的刁与我们的成长毫无瓜葛。他说这话的时候,他身后的街道突然喧哗起来。有一个女人的高跟鞋,正“咕、咕、咕”地敲打着人行道上那浅黄色的砖头。麻赖取下标示着他成长的在某次喝茶时某大款忘记拿走的黑色墨镜,从反光镜里他看到一个女人妖娆而过的苗条身影。麻赖说,此女的侧面象极了一把火烧了客栈却烧不掉金镶玉眼波流转赤着上半身裹面大旗喊出“王八蛋”的一个妇人。谁?我接口问。张曼玉。他重新戴上墨镜边走边对我说。
我们跟在那女郎身后。从安吉路到保定路,再从保定路到落花巷。女郎走到落花巷的中央,借着微弱的路灯我们看到她对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闪身走进一家有着绿色铁门的一户人家。等那女郎消失在我们视线之后,麻赖打了个悠长的哈欠说,这地方,很适合电影里的特务们接头,推荐擅拍悬念电影大师希区·柯克先生来拍作外景。
我可没有麻赖的优闲,我望望四周,很快找到巷边一棵高大的柚子树。麻赖在树下蹲着,我等前面一对老夫妻走过后,利索地爬上树顶。柚子树摇晃不停,前面说过的野蚊子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树叶哗啦啦地响声被屋子里传出的音乐声盖住了。
看到什么,麻赖吐着烟灰问。屋子下着窗帘,不过,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两个人影。男的还是女的?你给我说快点。好象是一男一女。没看到相貌?没。再看看?我说了,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好象在聊天,好象在争吵,又好象搂在一起。什么?你下来,我上去看。不行,你在下面好了。麻赖终于不再说话。很久之后那女郎终于从那门里走出来,我们隐身走到暗处。里面的人没有出来送她。我们跟着她走,从落花巷走到保定路,再从保定路走到安吉路。女郎走到安吉路87号门牌,走过宽阔的路两边种满各种花草的院子,五分钟后,她五楼的灯亮了,不久之后就灭了。一连三天,都是如此。
麻赖在向蟑螂头汇报时,如是说:
阿蝶傍晚从家里出来,经过安吉路时一个人去“安安”电影院看了周润发演的电影《英雄本色》。出来时已是晚上十点整,她走到安吉路和保定路口时,在路边的沙冰店里喝冰花。然后又踱到新华超市,买了两包萨其马,十点半去到落花巷,看望那里面的一个人……
说下去。蟑螂头吊着腿,头靠在真皮沙发上,他身后的落地窗,洒进一大片厚厚的阳光。
那是一个男人,看样子约三十岁左右。他从来不出门,我们在那里蹲了三天,只见平日里有一人约四十左右女人出入,想来是他家的保姆。。阿蝶在那里呆了多久?蟑螂头伸出右手,他身旁的一个哈喽马上给他递了一支大中华,并弯下腰帮他点火。
半个钟头。麻赖说。这么子说她果真有另外的男人了?蟑螂头心里暗自想,嘴上却道,你果然看清楚了没有?看清楚了,麻赖目光坚定地看着蟑螂头说。就好象当时他真的看到的样子,那目光里还有一种“我骗你我就是狗”的意思。
世事变迁,昨天的小树都可以变成今天的大树。何况一个人。而蟑螂头,就是这棵小树变成大树的人。当年他的爸,也不过是一个尿素厂的普通工人,却凭着一个当县人事局局长的小舅,很快像藤,攀了上来。彼时刚好是邓小平南巡讲话,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去镀了两三本大学文凭,于是从工人攀到工务员,又从工务员攀到财政局副局长,然后升到副县长。而那小舅,早已从县里调到市里,不用说,这年头上“吊”的,都是大官。
“温饱思淫欲”这句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温饱了思的其实不只是淫欲,淫欲只不过属于夜的下半场。上半夜销魂的前奏是赌。这世上再没有比赌更有意思的事了。它让人沉迷,不能自拨。如果说毒品有瘾,毒品是因为有药物的成份。但赌博的瘾是深入骨髓的,比起柏拉图那革命前辈的什么精神恋还要永恒的东西。
一扇门打开了,随之涌进的不只是清凉的晚风,也还有一些飞虫蚊子。地下六合彩就是改革开放这扇门打开特有的产物。与广东相邻的广西,很快吹来了香港六合彩的风。那些平日里吃了晚饭后就批发或零售别人隐私的男男女女,现在都改成拿着一张“码报”研究十二生肖,红波绿波兰波。他们的口头弹,从以前的吃了吗变成现在的中了吗?
有六合彩就有庄家,有庄家就有赌博,有赌博就必定挨抓。
蟑螂头是庄家,抓着一赔四十的成千上万彩民的命脉。但他不怕被抓,谁也抓不了他,因为他有个副县长的爸。
商场上没有真正的敌人,赌场上也是。蟑螂头似乎早就忘了麻赖与我小时候跟他打架的事了。而我和麻赖也是。这些年来我们浪荡在县城的各个阴暗角落,早就解识了一帮地痞流氓。说句牛话,在这个小小县城,谁敢动我们一根毫毛?酒是白喝,饭是白吃,饿了随便走进任何一家饭店,爷们光临他们的店是他们的荣幸,哪个敢开口收我们的钱?
蟑螂头其实也还是有一个帮派的,但自从他高中毕业,以一百多高考分去读了某大学之后,他手下的爪子势力就弱了。麻赖承机把他们收罗在网里,哥们惯了,讲的就一个情字。所以后来蟑螂头不计前嫌找我们,为的是让我们出头,去帮他收拾那些欠债的人。追得所得债,他四六分成给我们,他是六,我们是四。
有一天我们去追债,那人是个屠户,有一次中了八千块钱的六合彩。八乘四十,他赢了三十六万。那些天,他专门杀了一头猪,请亲戚朋友们吃饭。这事在这小小县城很是轰动。接下来,他又几万几万地买,然而,不到两个月,那三十六万便花光了。接着,又把原有的辛苦赚来的十几万赔下去,再后来,欠了将近十万的六合彩债。那男人约措四十来岁,长得黑黑胖胖,我们十几个人拿着刀冲进他家门,见东西就砸,砸得他心疼了,终于他说,我明天,去借钱来还你们,求求你们不要再砸了。正说着,他那十七岁的女儿刚好放学回来,麻赖嘿嘿一笑,瞟了她一眼说,要是找不到钱,那就等着把美女给老大送去吧。可那妞儿却是匹烈马,捡起地上彩色电视机的碎片就朝我们吼,你们凭什么砸烂我家的东西?我要打电话报警。麻赖说你打吧,谁说这些东东是我们砸的?啊?另一个叫阿东的长着一张三角脸的兄弟立即抓住那屠户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你说,是不是我们砸的?屠户颤抖地说,不是你们砸的,不是,是我喝了酒把它们摔烂的。我嘿嘿地冷笑,跟麻使了个眼色,一行人鱼贯从屠户家走出来,身后传来屠户女儿呜呜的哭声。
阿蝶从蟑螂头怀里走下来时,没有当初作为一个屠户的女儿说打电话报警的愤怒。从十七岁到二十,从少女到女人,她依然没什么改变,仍是明眸皓齿,纤腰楚楚。蟑螂头开始反对屠户拿女儿顶债,可是,当他看到瑟瑟发抖躲在屠户身后的阿蝶时,他混浊的眼,突然像被闪电划过一样明亮了起来。
阿蝶作了他三年的情人,怎么会突然有情人?这个问题我很想不通,阿蝶跟了蟑螂头,吃香的穿好的,虽然没结婚,但跟旧式社会里的贵夫人并无二异,她怎么会……。这实在令人想不通。
后来我终于明白,阿蝶只不过是改革开放的又一产物。这一产物可以回朔到清朝年间爱新觉罗氏引进洋人的梅毒一样,是时代的必然物.
我和麻赖,在蟑螂手下做了几年的混混,什么坏事都干过,却没想蟑螂头连侦探的帽子也给我们戴了.接下去的那晚,当阿蝶象往常一样走向落花巷,踩着蝴蝶步跟一个男人在那里相拥时,被埋伏在那里的蟑螂头破门而入.蟑螂头不由分说上去一把抓住那男人的头就往墙上撞,在阿蝶苦苦哀求下,他才松开钳子一样的手,接着又送了熊猫眼给阿蝶,指着她骂,溅女人,你吃我的穿我的竟敢偷野?滚,从今以后不要让老子再看见你.阿蝶和那男人于是连滚带爬地滚了.
在那之前,我和麻赖早已开始放起高利贷.不得不承认,跟蟑螂头的几年时间里,他吃肉,我们喝汤,也赚下二十几万的钱.麻赖说,我们得发财,我老妈还躺在医院呢.我理解麻赖的心情,虽然这些年来早早被赶出家门,但是,儿子是妈的心头肉,他妈妈还是常常偷偷送来衣服给我们.麻赖嘴上硬,有几次我看到他偷偷一个人流泪.
我曾问过麻赖,如果有一天有了钱,你最想做什么事.麻赖说,第一个愿望是,在太平洋上买一小岛,领一群美女建立自己的王国。岛上不允许有别的雄性动物,如有,一律把它们象太监一样给庵了.每天看美女们翩翩起舞,一边喝酒一边用赵佶的瘦金体写婉约派或豪放的诗词.在岛上过着李煜亡国以前或是刘禅亡国以后的生活。第一个愿望不可能实现,还是说第二个愿望.第二个愿望是我和一个貌比西子才过清照的女子住在一个叫桃花园的地方,窗后含着西岭的雪,皑皑的大概积了上千年;我们狐毛做的皮衣,象一对飞狐,纵横在雪上之巅...麻赖说到这里时适时地放了一个屁,我站起来,说的全是屁话.他就笑了.麻赖对女人有瘾,并且象烟一样不能戒掉.他偶尔在外面过夜,偶尔带她们回来,换了一个又一个.所以麻赖的梦想里全是美女.麻赖说这世界除了钱,再就是美女能让生活添点意思.
有一晚,当我们睡得正香时,接到蟑螂头打来的电话,他说有一点东西需要我们去跟别人拿.麻赖放下电话时骂骂咧咧,说这么晚了什么东西非得现在去要?可说归说,我们还是开车那辆蓝色的摩托车风驰电至地奔到指定地点.这是本县一个旧的加油站,离县城约有五公里,破旧的房子,时值夜半,四周黑乎乎的.就在麻赖以为是走错地方时,远方驶来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上走下来四个戴墨镜的人,样子看起来象头头一个说,今天晚上月亮不错嘛.麻赖说,准备到十五了嘛.对上号了,麻赖把蟑螂头交给他的黑包递给来人,来人打开包包摸了摸里面的东西,然后交给他一个黑包.
正当麻赖想问一点什么时,那几个人呼拉地上车走了.
如此之类的情况持续了好多次,每一次时间地点都不同.我隐隐约约觉得事情的严重,想提醒麻赖,却被他转开话题.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立秋后不久,这个小小县城竟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麻赖象往常一样,九点钟还躺在床上看叶玉卿或叶子楣演的三级片,搞得室内荷尔蒙到处荡漾.电话响时,他慷懒地拿起,话筒很快传来蟑螂头那偏夹着雌性气息的声音,麻赖,有个老板叫去接货,地点嘛,等你上路了再告诉你.好,我五分钟后出发.
麻赖放下电话,并未起床穿衣,接着看他的叶玉卿,此时她正好裸着后半身站在镜前,麻赖口中喃喃道,转过来,转过来...,一边口水横流,下身某个地方象竹笋一样破土而出.十分钟后蟑螂头给他电话,蟑螂头把电视声音关小,推开窗,让外面的汽车声蜂涌而进,然后他才拿起电话,那边传来蟑螂头的声音,他说,在东红镇有个汽车修理厂,你去那里取货.麻赖其实知道,蟑螂头说让他上了路再告诉他地址,无非是让他拐了一圈后,看看后面有无可疑人员跟踪,蟑螂头狡诈,对什么人都不太相信.麻赖十几分钟后又打蟑螂头打电话,说他的摩托车车轮爆胎了,不能前去东红镇取货,叫他改叫别人去.蟑螂头在电话里大骂,麻赖说,老板,事已至此,你来是带个人开车去取吧.蟑螂无奈,这批货很重要,他想了想,叫别人可不太妙,于是只好亲自出马.
第二天的都市报,出现了一行大字:某县绰号为"蟑螂头"的大毒枭,已昨晚在该县的东红镇被捕,公安人员当场敫获海洛因750克.抓捕犯罪嫌疑人四名,该案目前在审理中.
那一晚麻赖没有回到我和他租住的"红楼"宾馆.我在县城的一个豪华K厢找到他,他已喝得半醉.我走上去,给了他一拳.你混帐,你为什么骗我?我对着他吼道.他怀里的阿蝶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见我一脸错愕,她笑着说,...,不关他的事,事情是我因起的,你别怪他.
我颓然坐下来,麻赖,你不该骗我啊,阿蝶好的男人是你,那个被蟑螂头打的男人不过是替罪羊,对吧?
对,麻赖给我递了一杯酒说.那么,那几晚我们跟踪阿蝶时,当我爬上树去,你跟我说你去买一包烟,然后乘机从后墙爬过去跟她约会,对吧?对,麻赖又说,可你怎么知道?因为被蟑螂头打的男人身材瘦小,而我在窗帘看到的人影身材高大....没等我说完,麻赖拍拍我肩,好聪明,说下去.那件事我总感觉不对,依蟑螂头的个性,他要丢掉阿蝶,他早就丢了,反正他用旧了.可是他为何不甩掉她而一直让她留在身边?我想,他一定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现在趁机找到她跟别的男人为借口,让她走.我觉得这件事,一定有人在背后为她撑腰.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是去到市里报案的,带着你录下的声音或者拍到的录像带,对不对?我转身问阿蝶,她点点头.还有一点,跟她好的那个男人,应是熟悉蟑螂头的人,你们设计让他坐牢.这一出戏,我猜对吧?麻赖哈哈大笑,真不愧是跟了我多年的哥们儿,你果然厉害,来干杯!
麻赖喝光杯里的酒,说,...,我之所以不让你知道,是因为这事如若不成,你会被牵连进去,到时我你俩个会莫明其妙死掉,你也知道,在县里,没人敢抓蟑螂头,可到市里,他就不算什么鸟了.现在,除掉他,我们已有足够的做庄,加上放高利贷所得款,也够我们用一辈子了.这狗刁的蟑螂头,你以为我愿意在他手下象条狗般任他呼唤吗?
电视里,那个女歌手在唱:如果生命有轮回/我会选择一个人真心去爱/穿过拥挤/渴望可以寻到生命的方向和出口....,我燃起一根烟,挨着沙发闭上眼,歌声还在撩绕:渴望可以寻到生命的方向和出口.......
200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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