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怀念一只山羊

武俊岭

　　上小学二、三年级的那几年里，我喂养了好几只山羊。其中一只，因为意外原因，不幸活活地被缰绳勒死。当时，我便大哭了一场。

　　时隔多少年，我还对她怀念不止。

　　我与羊们的感情很好，对于这只死去的，尤其深厚。每天放学后，我放下书包，从草堆里拉出一抱草来，放到她的嘴下。然后，又用瓦盆盛半盆水，让她慢慢地饮用。她吃两口，喝两口，然后抬头看我，不错眼珠的。我则抚摸一下她的头，背起草筐，走至原野，快速而挑剔地割草。割满一筐后，回家，把绝大部份散开晾晒于大门前的空地上。剩下一些，又放到她的嘴下。这时的她虽然肚子吃得鼓鼓的卧在地上休息了，还是要站起来，极其香甜地大口大口地吃。

　　星期天呢，我就肩膀上背着草筐，手持镰刀，手牵山羊，羊角上挂着父亲给我买的《我们的班长王小芳》，向村南荒地里走去。我把山羊用羊镢子固定在草多的地方后，就去附近找那些鲜美的草儿，奋力地割。待到筐内草满后，羊儿也就吃饱了，卧在那里反刍着。上嘴唇与下嘴唇一下一下地交错着，在下午五、六点钟的阳光里。这时，我就会把草筐放至一处清凉的树荫下。再把羊儿牵来，任其或卧或站。吃饱了的山羊，是极听话的，虽然，她会莫明其妙地叫上一两声，但这声音表示的是满意与自适，与饥饿时的烦冤之声迥然不同。

　　我这时也极为自在，仰在一个小小的斜坡上，翻看山羊给我带来的书。由于书的内容的强烈吸引，时光的飞逝我就不知道了。待我从羊儿的鸣叫声中醒过神来，暮色已经沉沉地压在我的身上、羊的身上、树的身上、草的身上了。

　　走吧，回家吧，我自言自语着，背负起一筐五、六十斤的青草，牵着肚子圆圆的山羊，往家中走。别看山羊大部份时间老实得很，但有时，也会淘气一下，让我生气。我躬身前探艰难地行进着时，她却用嘴冷不丁地咬住一把青草，头一歪，抽出来，弄得我的身子一趔趄。这还不算，有时她还会两只后腿支撑，前腿悬空很高；然后对着地面，头朝下，慢慢地抵下去。她这一闹，我的疲劳便会增加几分。我想放下草筐，找一根细树枝儿抽她几下，但一想到了年底，她是能给我换来上学的钱的，也就于心不忍了。但是，她好像摸透了我的好脾气似的，竟然学着公绵羊抵架的姿势，向我的草筐抵来。在她的巨大冲力下，我会向前猛跑好几步才不至于摔倒。于是，我便向她呵斥，老实点，真打架，你行吗？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学业一点也不紧张。一周休息一天半。每天，除了在学校的时间外，与我相伴的，就是这只山羊了，自然还有父亲给我买的书，以及从阳谷造纸厂拣回的文革前出版的画册。我把这种设墨极浓的，内容大部份为古典名著的画册称之为“老画册”，以与文革当中出版的那些造反题材的相区别。

　　阴历九月里的一天，天高高的，蓝蓝的；云，白白的，飘飘的。好多树的叶子，黄黄的，红红的，色彩比春天时还要好看。草儿，因为都结了大小不一的籽儿，羊儿吃起来，嘴里感到的香味也就更为浓郁了。

　　下午五点钟左右的样子，我去村南放羊。因为养羊的人极多，荒地里的草多的地方也便不多了。我在荒草地里，牵着羊，转悠了一半个多小时，找到了一个草多的地方。

　　一个斜坡顶上，有一片极为茂盛的草儿。虽然草尖已经有了点发黄，但下部的叶儿还青青的。我快步向坡顶走去。但是，我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走去，却走向了羊的死亡。

　　到了坡顶，羊贪婪地大吃起来，那头一抬也不抬。羊儿张口咬住几十根草，然后头一歪，便将草儿撕断，进入口中，香香地咀嚼。

　　我高兴地牵着她，心想，用不了多长时间，羊儿就能吃饱了。

　　可是，时间不长，当民办教师的哥哥，跑来了，他说小良你把羊给我吧，你到学校去，你们老师找你们有事。

　　我不十分愿意去。便问，什么事呢？

　　支农的事。

　　一听是这种事，便知道不去不行。我是班里的劳动委员。我把羊镢子交给哥哥，说你千万别撒手，把她喂饱了就牵回家去。

　　你放心走你的吧。我又不是没有放过羊。哥哥不耐烦了。

　　我只好离开羊儿，向村中走去。走出十几米了，我突然极想看一看山羊，就回了一下头。没有想到，此时还没有吃饱肚子的山羊，并没有低头吃草，而是正对着我看呢。我们两个离着十几米，相互凝望着。忽然，她叫了一声，那声音让我听来有种伤心的味儿。我的心中，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你别撒手！我又向哥哥发出嘱咐。

　　走吧！哥哥挥了一挥手。

　　我恋恋不舍地到学校去了。

　　我好像有什么不祥的感觉似的，在学校里听老师安排事情，一点也没有听进脑子里去。一待他讲完，我就快步离开，向大哥放羊的村南走去。

　　我们那个村子极大，东西有三里多长。学校在村东。我家在村西。从村东学校向放羊的地方走，还必须绕过我们的家门口，然后往南直拐，才可以到达。光来回走路，就要用去半个多小时，老师又啰索了半个多小时，这样，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也便过去了。

　　我的羊儿，我的可爱的羊儿，就在这个时间段里，别我而去了。

　　我永远忘不了我刚刚看到那可怕的场景时，悲伤与怜悯是如何强烈地刺激了我。当时，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一时呆在那里，双腿像跋涉了几十里路一样酸疼无力。只见羊儿的白色身子拉长着在斜坡上躺着，脖子里的缰绳紧紧地勒住她，把她的脖子勒得长长的。她的舌头也出来了。

　　我走近去，看见了她的两只满含冤屈的半睁着的眼睛。我慢慢地把她拖到坡顶上去。

　　这时，我明白了，是哥哥嫌站着放羊累得慌，就把羊镢子往地上一插，就找地方玩去了。他能到哪里去呢？

　　低头看看羊儿，想想与我作伴大半年的她就这样走了，想想我不能再在天空飘满雪花时喂她了，想想再也不能闻到干草在羊的嘴里咀嚼时发出的淡淡清香了，我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有十几分钟，把哥哥从一个人家里哭出来。泪眼模糊中，我看见哥哥是从雪花家出来的。雪花是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女人。丈夫在外干建筑活儿。她的家里，常常会有年轻男人的笑声传出。因为这个缘故，平时看见她我是不理的。

　　而偏偏这时，她跟在哥哥身后，向我与羊儿走来了。

　　他们到我身边时，我的哭声小了起来，但心中的愤怒，却因他们的走近而强烈起来。

　　看着哥哥那一副冷漠的神态，我的火气直冲头顶。我哭泣着大声问他，你到哪里玩去了？你是一个凶手！

　　这孩子，不就是一只羊吗？雪花轻轻地说。

　　滚！滚一边去。这里没有你的事。我怒不可遏。

　　哥哥知道我的牛脾气。因为我在家中是老小，父母遇事总是让我三分，宠我五分的。他没有理我，而是走到一个人家，推来一辆地排车子。

　　这时的我情绪渐渐地稳定了一点。对于羊儿的怜悯，充满心中。我在考虑能够把她埋葬在什么地方。

　　哥哥与我一人抓着羊的两只腿，把她抬到地排车上。羊已经有七、八十斤了。想想再经过半个冬天的喂养，她就可以长到一百多斤，就可以让父亲把她牵到寿刚集市买掉，换一些钱了。但是，这希望却因一个意外而破灭。都是哥哥的事！我的心中，对哥哥恨恨的。

　　至家，母亲看看哭得眼睛通红的我，看看死去的山羊；问清楚原因后，便骂了哥哥两句。

　　不一会儿，围上来几个人。一个是我的四婶。她是一个走路一阵风的人，裤腿脚儿扫得地上的尘土飞扬。她是什么都能吃的人。平时，在村前村后发现死猫死狗的，就会拣回来，剥扒剥扒用水煮煮就吃。别人说你就不怕得病吗？她则说，你穷讲究个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这样吃了多少年了，怎么没有病？

　　二嫂子，找人把羊剥了吧？能剥五十多斤肉呢。她向母亲提议。

　　母亲看了看我，没有言语。

　　这时，又来了一个出名好吃的堂兄。他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有说上媳妇。因为好吃懒做，媒婆们不敢踩他家的门坎。

　　我剥吧，我前天串亲戚时就帮他们剥了一只。堂兄说。

　　不行！我狠狠地说。谁也不能剥，这是我喂大的。

　　说完，我走进院子里。

　　再出来时，我的手中，已多了一把铁锨。

　　我把铁锨放到地排车上，一个人，使劲地拉起车子，向村西走去。

　　背后，传来四婶与堂兄的说话声。

　　真可惜了的。四婶。

　　小良不是憨么？剥了，不愿意吃，卖肉，也能卖不少钱哩。堂兄。

　　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只是埋头前行。

　　到了村西一个没有种庄稼的高岗上，我用铁锨挖出一个两米多深的大坑。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暮色里的羊还在地排车上躺着。想想几个小时之前还活蹦乱跳的一团白色，现在却成了死亡的一堆白布似的东西，我好不难过。

　　我想慢慢地把羊提起来，但是，因为她太重了，再加上我的伤心，竟然没能提得动她。

　　远远地，走来了哥哥。他自责地低着头。

　　我们两个，像把羊装到地排车上一样，又把羊抬下来。我们轻轻地把羊放入坑中。我不想让她四肢朝天，我挖得那个坑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她侧着身子舒服地躺着。

　　我把她的四肢并拢并拢。我把她的半睁的眼睛合上。我把她全身上的毛轻轻地理顺。最后，又在高岗边上抱起一抱不知谁晒在那里的干草，轻轻地盖在了羊的身上。

　　哥哥挥动铁锨，不一会儿，就把羊儿埋上了。并且，还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

　　看着我的羊儿进入地下，看着地面上隆起羊的坟头，我又哭了起来。

　　哭够了，哥让我坐到地排车上去。他拉着我，向家中回转。路上，遇见伙伴们牵着羊踢踢踏踏地往家中走，我对羊儿的思念，浓浓地储满于脑海中。

　　到家，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饭，便呆呆地坐在床上想着羊儿。
孩子，别难过了，下个集上，让你爹给你再买一只，好吗？

　　我不语。

　　还是买一只这么白的，这么漂亮的。母亲又说。

　　我还是不语。

　　买一只半大的，好喂。

　　行。我终于说出一个字来。

　　我说完这句话后，由于几个小时的疲劳、伤心、愤怒，弄得我全身酸疼得厉害。我倒在床上，迷糊过去。

　　不知睡了多大会儿，我被咩咩的羊叫声唤醒。我一骨碌起来，便向村西跑去。

　　离羊的坟头还有二十多米时，我看见有两个人在那里躬身挖掘。我立即知道了他们是在挖我的羊儿。会是谁呢？

　　愤怒，立即把我变成一个极为暴烈的人。我从地上摸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朝两个人影投去。几乎同时，嘴里还发出最为毒辣的咒骂。

　　那块石头在他们身边落下。两个黑影一静，马上就提起铁锨往后村方向跑去。

　　虽然他们跑向了后村，但我还是认定他们就是本村的人。其中一个，那姿态很像是我的那位好吃的堂兄。

　　我站在坟头前辱骂不休。母亲与哥哥来了。坟头，已被挖开一个大大的窟窿。再有半米，他们就能挖到羊儿了。

　　哥哥只好再跑回家去，拿来铁锨，重新把坟头隆起。
之后，母亲与哥哥迈步向家中走。我却一动不动。

　　他们停住脚步，问我，你怎么不走。

　　他们再来偷呢？

　　母亲一听，就说也是。

　　我回家拿被子、塑料布来，小良在这里等着吧。哥哥说。

　　那你们两个小心点。母亲说。

　　放心吧。哥哥说。随后，便同母亲一同回转家中。

　　哥哥拿回一床被子，一块极大的塑料布，并且，还有一根白腊棍子。

　　找一块平地，先铺上塑料布，后就把被子随便往上一放，哥哥就对我说，好了，你睡吧。我来看着。困了，我就把你喊起来。我们轮换着。

　　不行，你这人好偷懒。我对他一点也不客气。

　　你还生我的气啊？

　　生早哩。我又噘起了小嘴。

　　好好好，你睡了，我要是合一合眼，你就去向母亲告状，这行了吧。

　　听他这样说，我就躺下了，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不要脸的好吃的玩艺，死了的羊有什么好吃的，还来偷挖。

　　我被哥哥的怒骂声惊醒，一下站起。只见在哥哥怒目相向的方向，有两个人影向村中跑去。有一个，十有八九就是堂兄。

　　我摸起白腊棍子，走到坟头边上。我一下一下地用力去砸坟头，使它更坚实一些。

　　没用的，你不用砸。我们在这里多看几天就行了。

　　可我不听哥哥的，一口气砸了将近半个小时。

　　你再去睡。哥哥命令我。

　　睡就睡，谁让你弄死羊儿了。我的心中，还有不小的气儿。

　　我睡了一大觉，醒来，看见哥哥正在围着羊的坟头转悠。

　　哥哥你睡会吧，我看一会。

　　好吧。

　　就这样，我们哥俩轮换着看守。

　　天，终于亮了。

　　第二天的晚上，我们继续。

　　这一夜的后半夜，我看守，哥哥睡觉。我坐在他的旁边，看看天上的月儿刚刚是弯弯的一线，收割后的田野里，还残存着庄稼的气息。看着哥哥那张睡眠不足的脸蛋，我对于他的责备，渐渐地不是那么强烈了。（约464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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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楠

怀念儿时的一只山羊，于乡情中透着一份纯真！

又又

题目是不是错了:一支?一只吧.

又又

已阅,挺好的.对一只羊能有如何之深的感情,相信写此文章的楼主也是一个极感性之人.

蓝色的小木屋

人与羊的感情描写得很细腻。

邱天

人对羊，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很让我感动。武老师笔下的情感描写很细腻。

武俊岭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怀念儿时的一只山羊，于乡情中透着一份纯真！

谢谢一楠版主。

武俊岭

最初由 又又 发表
题目是不是错了:一支?一只吧.

谢谢又又！已改过来了。

武俊岭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人与羊的感情描写得很细腻。

谢谢木屋版主。

武俊岭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人对羊，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很让我感动。武老师笔下的情感描写很细腻。

谢谢邱天！

武俊岭

最初由 又又 发表
已阅,挺好的.对一只羊能有如何之深的感情,相信写此文章的楼主也是一个极感性之人.

谢谢！
文章，自然离不了感性，但只有感性，没有理性，也是写不好的。
余光中用感性与知性来要求作者的修养。

猪儿粑

感性的文字，很感人的故事，问好武版：）

武俊岭

最初由 猪儿粑 发表
感性的文字，很感人的故事，问好武版：）

谢谢猪儿粑！
将近二十天的感冒，快好了。
好了，好多看朋友们的文章。

shishi2002-91

细腻的笔触，逼真的描绘，纯净的乡土，绘出一幅感伤的画卷！

田瞳

真挚而淳朴的感情。我小时候曾经掩埋过一只死去的小鸽子。这样的感情是十分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