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关中铁汉呦

程相崧

　　
　　去年五月，陕西省的某刊物搞了一个笔会，我有幸应邀参加，会址就在著名作家杜鹏程的诞生地韩城。之前只知道韩城是一座小城，名不见经传。当长途车驶入关中大地，我才真正被黄土高原的那种磅礴大气震撼了，望着车窗外的自然风光，开始接纳这座山城。车载广告里面开始介绍起这座小城的整体风貌，当听说这座城沉睡着司马迁祠墓时，我一下子从座位上挺直了上身，心中的那种渴盼和敬仰便也勃勃的生长了。
　　笔会临结束时，组织方安排我们游览了太史祠。从建筑角度讲，太史祠虽然建筑规模不大，形式气派却和司马迁的人格、文章、事业一样，依山岭天然地形，高峻挺拔。从下面镇子到祠墓的柏油公路已经铺通，我们几个文友却不愿坐车，拾级而上，在慢慢的攀登中，吹着山风，内心似乎跟这个仰慕已久的文人接通了。
　　小时候读《史记》，我总是想，到底是什么让一个血性须眉变成不男不女的 “太监”，又是什么让这个人在我们老百姓的心中顶天立地、气吞山河？也许就是那么几句话，几句公道话而已。就是这几句话，让一个有良心、有尊严的文人在屈辱和痛苦中活了一辈子，也就是这几句话，洗去了人骨子里的渺小跟谄媚，造就了一个关中汉子的铮铮铁骨。
　　天汉二年，李陵率兵随李广利出击匈奴，寡不敌众，矢尽粮绝被俘投降之后，整个朝廷上的官员都缄口不语。汉武帝向司马迁询问对李陵的看法，于是，司马迁说，李陵投降，是因为众寡不敌，又没有救兵，责任不全在李陵身上。汉武帝认为司马迁有意替李陵开脱，贬责汉武帝的爱姬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于是，把司马迁投进监狱，处以腐刑。
　　在这个时候，察言观色、明哲保身并不是难事。司马迁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并不是没有掂量掂量，也不是不知道在这节骨眼儿上说出些什么话可以取悦于圣上。即使不去取悦圣上，也大可以说出些含糊其词、模棱两可的话来搪塞。但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说真话是一个社会正常的、起码的风尚。
　　在一个时代，真正的文人往往是整个社会良心的代表，但是中国历史上却从来不曾鼓励过人说真话。说真话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有许多人还因此而失去了宝贵的生命。早就有这样的民谚：“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祖宗们还说过：“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这些都世世代代中国人对无数血的教训的总结，我们不得不承认，社会是多么的凶险，人与人之间关系是多么的紧张！
　　所以他们变得识时务了，当历史需要他们挺身而出的时候，到处是缺席，到处是失语，噤声，萎缩。他们变得气力不济，意志枯萎，面对什么，他们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目塞听，精于周旋。好多人不再凭一颗良心说话做事，而是精于做和事佬。
　　巴金老人晚年的时候在他的散文中自我批评的那些事情，都属于迫于无奈的情况下说的假话，为了自保而说的假话，虽然可以理解，但是巴老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他对自己做了严厉的剖析，显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伟大。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臣子，一个有良心的人，这时候却必须站出来，这是一种骨气，这也是维护了一个人的尊严。从司马迁身上，我看到一个不愿失去尊严的人，一个个精神明亮的人，怀着对尊严的渴望坚持说出真话。司马迁站出来了，他只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然而，在皇帝的心中，哪有你做臣子的像一个人一样说话的权利？被允许的只是像牛马猪狗一样唯主子鼻息是仰。
　　所以我说，李陵之祸降临到司马迁的头上是一种必然。这是因为司马迁是一个有骨气有血性又才华横溢抱负远大的文人，这样的文人在哪一个朝代也都没有绝种过，所以我们的民族才还有希望。
　　正是这么几句凭良心说的话，完成了一个庸常朝廷官员的的自救，由此岸渡向了彼岸。在原本就让人不堪忍受的狭小生存空间，他挤出一点灵魂的胆汁，为生命赢得了一点儿尊严。虽然他知道这飞蛾扑火般奋力一跃的结果，但不管怎样的结果也要有尊严，不管落个什么样的下场也要自由地表达意志，而不是服从于强加于己的东西。所以他要说，勇敢的说，大声的说，也正因为他说了，他捍卫了“人”的尊严和精神自由，也才对得起了上苍所给的唯一的那一场生命。
　　那些跟司马迁不一样的人，他们为了得以自保，却在精神上毅然选择了自宫自阉，我们听不见他们的表态，听不见有人发出声音，似乎那已真的和生命、良心和道德无关。司马迁的声音来自一个真正有良心的知识分子的内心，有着奔涌的血性和不屈的灵魂。
　　李陵之祸成了司马迁人生之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了司马迁青史留名的标记。对于一个人，这些已经足以印证他的堂堂正正，对于一个臣子，这已经够了。这个事件成为他人生的标杆，测出一个人的高度和深度。有了这种高度跟深度，他才能在顺境中大义凛然无所畏惧，在逆境中坚持操守，坚定不移。有了这种高度跟深度，他才能没有惊惶，没有绝望，镇定坦然，慷慨悲歌。
　　我们看到一个被阉割过的男子，生命力并没有萎缩，他的生命之树正日益繁茂，他的生命之火，就要喷薄！人生如戏，如果把司马迁的人生看作是一出戏的话，那么戏的高潮就要到来，就像是一股水汹涌着流到断崖之处，前面就是那不顾身的纵身一跃。一部史家之绝唱正由一个残缺之身沾着理想之墨书写出来。
　　下山的路上，一个老汉正手握铁板在依山的凉亭中唱一曲秦腔，我是外地人，不懂秦腔秦调儿，听不明白，只能感受到那种关中风物中特有的辣气。一个文友介绍，唱的是当地剧团自编的一曲《太史赞》，这铮铮铁骨的关中汉子呦，你听到子孙对你的传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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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楠

游太史祠而生发对司马迁的幽思，有内容，有真情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