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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信若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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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5 17: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信若东流
                                                                                           文/脂砚

      我发现一个小姨的密秘。

    小姨一直在收着信封上注明李远帆亲启字样的信,信不多,压在小姨用来装手饰的檀木匣子底部。

    李远帆就是姨夫,这么多年来,小姨一直在收着姨夫的信。

    小姨香喷喷的檀木匣子和里面装着的精美手饰,是我儿时最向往的东西,记得小时候去小姨家,最喜欢看的就是小姨坐在梳妆台前,轻轻拉开抽届,取出檀木匣子,挑一对耳环或者一枚戒指出来,或者把卸下的饰物装到匣子里,又或者把里面的东西全拿出来,用一床白手帕细细擦拭。

    那些东西小姨历来不让碰,只让站在一边瞧,而且一再强调离她的梳妆台一步远。总是不知不觉地把脚步往前挪了,然后随着小姨一句:再过来不让看了啊!忙往后移一步,极不情愿地。

    有的时候,也会看到小姨从匣子底用指甲一挑,再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捏出几封信来,一封一封打开看了,时而微微笑着,时而默默垂泪。看罢信,小姨会沿着信纸原来的痕迹小心叠好,装回信封,最后再装回檀木匣子底部,并把手饰一件件压在上面。我还发现,看过信的小姨,那天会对姨父特别好,只是就在当天,会在烧菜和打扫卫生的时候,突然地打碎一只碗或一个杯子。

  而我第一次认出封面上李远帆三个字,是在小学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我说:李——远——帆……,姨父的信,你在看姨父的信?
小姨说:小孩子家乱嚷嚷些什么!

  小姨飞快地收好信和手饰。从此,我再没见到过小姨的那个檀木匣子,再没见到过小姨看信。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大二的暑假,再次到小姨家,突然看到小姨坐在梳妆台前的背影,哦,小姨在读信!

  小姨拿面巾纸擦眼睛和鼻子……

  我很难过,因为就在那一刻,我感到小姨老了,突然发现,小姨已不再是那个年轻漂亮,久久地坐在梳妆台前看自己的俏女子,而是一个忧伤孤寂,眉毛一抬就有道道皱纹在额头书写的妇人。很多年前她各种化妆品摆得琳琅满目的梳妆台,此刻只剩一两盒颜色单调的面霜,镜子也蒙上了灰尘,上面还有一道裂痕,镜子里那个让裂痕分割的人影,就更显凄惶。

  不再像儿时一样气咻咻地一溜烟跑进去,而是轻轻地退了出去。

  小姨竟没有发现我来过。

  那个檀木匣子,一定一直在小姨的卧室里,我想。当然,还有那些信。


  一个星期后,家里包饺子,母亲让我带些包好的饺子到小姨家,半路上突然下起了阵雨,等小跑到小姨家,全身都湿透了。

  小姨不在家,姨父叫我自己到壁橱里找一套小姨的衣服换上。打开壁橱,一缕檀木香幽幽飘出,是我熟悉的那个檀木盒子的香。
果然,檀木盒子静静地安放在壁橱一角,一件衣服下面。我是顺了香味找到它的。那些信还在里面吗?那是谁写的信?小姨吗?或者另有他人?又写的什么?

  天哪,我忍不住了,轻轻打开了檀木盒子。

  手饰下压着的,是一叠信……

  我问姨父:小姨去哪里了?

  姨父说:好像是去取一个订做的毯套。

  哦,这不是天意吗?取了信裹在一件衣服里就往外跑。边跑边对姨父说:我有东西掉路上了,回去瞧瞧……

  等我复印完信物归原位,又换上小姨的衣服,小姨刚好从外面进来。


  小姨有约会!

  小姨从壁橱里翻出很多年前的一套漂亮套装,浅咖啡色,腰身收得非常好,现在穿起来稍稍紧了点儿,但人还是一下子就显得有了精神。

  小姨画了淡妆,提了包,又在镜子前照了照,然后出门。

  悄悄跟了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好奇,我学的是新闻专业,上学期教授介绍过一本叫《偷拍实录》的书给我们看,那偷拍的过程,真叫人心奋!这将是一次我为日后的偷拍打基础的绝好练习。

  我要用手机拍下小姨约会的场面,在明年愚人节时发给她。

  在一个不大的咖啡屋里,我看到小姨在一个朝窗的位子坐了——她在等谁呢?等我找了张报纸,在咖啡屋一角,小姨的背面坐下,打开报纸遮住上身,只见进来一个女人,朝小姨的方向走去,在小姨对面坐下了。

  晕死,小姨约见的竟是个女人,那就是没戏了?

  那个女人刚好面朝我,只见她穿一件淡蓝隐白色竖条纹的新款卡腰衬衣,左手戴一只白玉手镯。短发轻轻捌到耳朵后面,露出白净的耳朵。略显苍白的脸有些浮泡,眼眶隐隐透着青,让她远远看去,像是脸上留着泪痕,无限伤感。

  给人的第一感觉,她很美,凄美,如一首婉约词。


  小姨从包里掏出一叠信,放到桌上。随着信的出现,空气里似乎隐隐飘过一丝我熟悉的檀木香。

  小姨:我要告诉你的是,远帆并非如你信中所说,死于你们的约定,他好好地活着。他,他是我的丈夫。我们是在1992年冬结的婚,那年,氮肥厂招人,其中一个规定是家属或子女可以优先录取,远帆只要和我结婚,就可以顺利进氮肥……而这这些信,他一封都没有看到过。

  素秋:……

  小姨:对不起,素秋,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别无选择。

  素秋:……

  小姨:也许我不该找你,这个结果破灭了你所有的想象和信念,可是,正如我扣下那些信没有给远帆一样,我别无选择。我得找你,我得把信还给你,我得请求你,不要再写信了。

  素秋:……

  小姨:不要再写信了,素秋。不要再写信了。我知道你很苦,可是当我面对这些信,面对你的不幸,面对自己的处境和悲哀,又面对自己的良心,除了伤心难过,就是不得安宁。

  素秋:……

  小姨:其实开始的时候,我也想,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把信给远帆,可是终于没有。我怕,怕失去他。我,很爱他……

  素秋:……

  小姨:多保重!

  小姨没有喝咖啡,起身,把手往素秋肩上轻轻拍去,没有拍到,素秋避让什么似地一侧身避开了。带点尴尬,小姨笑笑,离开了咖啡屋。

  在离开前,小姨埋了单。

 
  光线昏暗,看不清素秋脸上的表情。只见她略呆了呆,然后把信纸从信封里取出,一张一张地叠在一起,厚厚一摞。

  然后,素秋拿一页信纸过来,对折,再对折,接着一下一下认真地折了起来,完了,才看出是把信纸折成了小船。

  她细白的手指在桌上不紧不慢地翻动,就那样一页一页地,素秋把所有的信都折成了小船。

  折完了,素秋端着那杯没有加糖的,早已冷却的咖啡,一口,一口,喝完。

  素秋问服务员要了个袋子,把所有的纸船都装到里面,然后出门,找个垃圾桶,把那些写着李远帆字样的信封,全塞了进去。

 
  素秋打车来到江边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八月微凉的江风猛烈地吹乱她的短发,吹鼓她的衬衣和麻纱裤。实在,那是一个让人怜惜的瘦弱的躯体,此刻,也许在微微颤抖吧?

  站在江风里的素秋,默默地望着一江翻滚着东去的江水,似乎想着一些久远的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静静地望着江水远去。

  夕阳在她身后朝东北方向,拖一道长长的影子。

  夕阳尾巴差不多全收住的时候,素秋走到江边挨着水的地方,把那一袋纸船,一艘,两艘,缓缓放到水中。

  纸船沾了水,打几个转转,急速向下飘去,一个小小的浪头,就轻易将它淹没,只一闪便了无踪迹。

  纸船一艘艘淹没了,一艘艘接着放进去,一艘艘跟着淹没,再放进去……

  夕阳收住最后一抹余辉。

  江风狂乱如蛇。

  江水依旧滚滚东去。


  此刻,那些复印下来的信,整齐地摆放在我的书桌上。

  曾经非常后悔自己冲动的行为,毕竟这是小姨的隐私,或者说姨父的隐私。因此很多天了,我把它们紧锁在抽屉里,还给抽屉换上了新锁。我不会打开它们的,我想。

  现在,我决定把信一字一句地读完。

  那天,我没有拍下小姨的约会,也没有拍下江边的素秋——还有什么比拍在心底的照片,更能长久地留在记忆里呢?

  我忘不了素秋立在江边的背影,忘不了她在猛烈的江风里无比柔弱的样子,忘不了她无限孤寂悲伤的步伐。

  很多年以前,在她写那些信的时候,是抱一种怎样期盼的心情?一些没有回音的信,为什么还要一封封写下去?在她的信里姨父为什么死于和自己的约定?她和姨父有什么约定?她是姨父过去的女友吗?小姨又为什么扣下这些信?

  素秋,姨父和小姨,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们之间有结。也许,我刚好可以解开?

  于是,以解结为借口也好,好奇心作祟也罢,总之,在这个八月的黄昏,在这个梧桐叶子落满街角的初秋的黄昏,我拿洗手液洗净了手,又涂上带着柠檬香的手霜,反锁上房间的门,拉上窗帘,开一盏小灯,轻轻打开了信。

  七封信。

  
帆哥:

  此刻,我最爱的人,你在哪里?是否一个人独自在江边徘徊?
恨我吧,帆哥,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胆小鬼,让我生世界上最难医治的病,让我走世界上最难走的路,让我这个偷生的人,每一天都过得痛苦、犹豫、难堪和没有阳光。

  不求你原谅,可是帆哥,此刻,我唯有向你诉说。那个晚上,往那漆黑江水里纵身跳下的时候,真的,我没有任何一丝犹豫和害怕,我知道,你在看着我,用最深情的目光送我走上另一个世界的路。这不是死别,而是所有痛苦的终结,是一个新生。用不了多久,在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们会微笑着走向对方,在那个开满花朵的芬芳世界,没有世俗沾满势利的评判标准,没有刻意的伤害,只有动听的鸟语和明丽的阳光,还有花朵在微风里轻轻摇摆的芳香。那儿没有黑夜和寒冷,没有忧伤和孤寂,没有病痛和折磨,我们将在那里,以最幸福的姿势和最温暖的心情,重逢。帆哥,我将安静地坐在香气袭人的花丛中,在阳光尽情流泄的惬意里,等着你的到来……

  帆哥,在那个天国,你四处奔跑,从一片草地到另一片草地,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从一些花朵的芬芳到另一些花朵的芬芳,你呼唤着我的名字,不解先到的我,怎么不见踪影,不解这次捉迷藏,怎么弃满不详的气息。

  我没有如期而来。江水的寒冷让我微微吃惊,紧接着是四面八方而来的强大力量,将我撕扯和牵拉。黑暗,我不能呼吸。吸进大量的水。无法形容的痛。晕眩。身体变得很轻了。没有知觉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是满天星斗的寒夜,而不是那个充满花朵芬芳和淌满清丽阳光的天国。凛冽的江风呼呼在耳畔刮过,江水汹涌而去的声音听起来惊心动魄。

          我挂在一棵老柳树上,身下就是翻滚着的江水,脚仍泡在江水里,随着江水往下的力量,仿佛有一双手在紧紧把双脚往下拽。是我的腰带和衣服,不知怎样,紧紧地缠住了柳树。

          从未有过地虚弱。湿冷的衣服紧紧裹贴在身上,一些乱草、泡沫和沉渣,布满我的头发、脸和身体。

          我冷。

          可是当我意识到可以自由地呼吸,这冷和怕,便算不得什么。当我回想起在水里不能呼吸和吸进一口口水时的难受和恐惧,那漆黑的混囤的世界,我在庆幸,能自由地呼吸,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对不起,帆哥。我没有勇气再次溺水,我过不了到达天国的门坎,我贪婪地呼吸着,直到天亮,直到江边来了第一个路人,我叫住他,帮我上岸。

          回家,不说一句话。他们问我去了哪里,我不会说的,只任他们一遍一遍地问,母亲,父亲,大哥,二哥,嫂子,变着戏法地,哄着,骗着,怒着,吓着,我不会说的,永远都不会说。

          我出不了门了,也不想出门。我只是一个游魂,一个偷生的胆小鬼,独自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背负心灵的枷锁,在四面楚歌的艰难里,在想念和悔恨的漫长里,把日子一天天莫名其妙地继续下去。

          心痛啊,当我又一次回想起那一夜临别时的话。你说,素秋,你先走吧,看着爱人永远离开的痛,我舍不得让你承当。你说,素秋,不用害怕,记得很快我们就会重缝……

          帆哥,在天国找不到我的你,是不是又回到江边,夜夜在我们拥吻过的地方,寻找曾经的温暖?还是带着因为我的背信和懦弱而无限伤心愤恨地离开?

          帆哥,我那么想参加你的葬礼,可是我无法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更无法面对你的母亲。也许她的阻挠是对的,她早就看出了我骨子里的卑贱和懦弱,如今她因我而失去了最心爱的儿子,我却无耻地活着,就算可以,我又怎么有脸去面对!

          帆哥,我不敢朝雨城的方向张望。我夜夜想你,却只有孤寂和清冷;夜夜盼你入梦,却夜夜无梦……

  此刻,帆哥,当我写下这封信,以无比伤痛和悔恨的心情,你又在哪里?我会把信纸叠成心形的精巧模样,会在信封赫然写上你的名字,再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偷偷上街,把它装入邮筒,就像你果真在那边等着收信一样。

  我爱你,帆哥!
 
                                          素秋

                                        1992年9月26日

附言:阿姨,请将信在帆哥坟前焚化,谢谢!


帆哥:

      我要订婚了。

  在这两年里,和我差不多大的,都相继结了婚。小惠已有一个两个多月的女儿,春桃远嫁,阿香招个四川男人回来,两个月前又离了婚,英子的婚期就在今年冬月间……

  在我们这个村子,差不多了还没嫁出去的,就剩施进,天娥和我了。施进是在单位上,二十岁不结婚那不算什么,天娥在城里开美容院,不结婚也还说得过去。只有我,二十岁了,仍然没有动静,就那么突兀地在村子里,走到哪儿都特别显眼。或者无心,或者有意地,他们都要开玩笑地说:什么时候吃你喜糖呀?又说:这个素秋,眼光高着呢!

  看着姐妹们一个个地订亲,出嫁,比我小的也开始忙碌着订亲的事宜,总是伤悲。小惠丢下七十多天的女儿,到田里割谷子背谷子的苦,我是看在眼里的,那一捆捆重重的谷子,那背不动也得背的谷子,一脸的汗,其实是汗还是泪,只有她自己知道。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她哪里做过这些事情,哥哥嫂子都做了,她烧个饭,送个饭什么的就行;远嫁的春桃,一个人在浙江,跟着那个做电器生意的没法听懂说什么的男人,那日子的凄惶,也是可想而知的;阿香离婚在家,哥哥嫂子一天似一天冷淡的眼神,还有村人异样的目光,那日子的难过,简直没有头似的。

  如今,英子正兴兴冲冲地准备着婚事,她要嫁到城里去了,他在保险公司工作,家里开着一个鲜花店,两人谋划着结了婚,就再开一家鲜花店,那婚后的日子,就仿佛充满着鲜花的芬香,有着无限的希望和美好——每一个准备着婚事的女孩子,又何尝不是都抱了满满一怀希望呢?

  只有我没有。我认死了今生和我相依相伴的人,只有你,帆哥。如果和我订婚的人是你,我一样不会相信姐妹们婚后的苦,我会相信,我是一百个当中的那个幸运儿,会有别人所遇不到的幸福——就算是苦难,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仍然就是最大的幸福,我会把每一天都过得让每一个见到的人都妒嫉,我会快乐幸福得让秋夜最璀璨的星空都默然失色。

  可是我却永远失去了你。因为他们的反对。多么富于戏剧化的理由——我的父亲,反对你来自省城,反对你有高中文凭,可以招干从而会有份正式工作,反对你家境的单薄;你的母亲,却反对说,我是个农业户口,又没有正式工作,我还是酿酒世家的女儿,有一个暴富式的家庭背景……

  有时候,我会憎恨那棵柳树,是它,半路横出一刀,斩断了我去天国的路,让我不能坚持到最后,让我们的约定在最后的时刻不能成全。

  我不想说这两年,是怎样一天天熬过来的,因为不能用文字来形容和表达其万分之一,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只有永失所爱的人,只有因没按照父母的意愿生活,而被父母因爱成恨,恨着管着的人,只有在哥哥嫂嫂眼皮底下生活过的人,才会明白,这日子的痛苦漫长矛盾和煎熬,是一种什么滋味。

  我不想订婚,也不想结婚。

  现在,我又同意了,我只想要一个安宁。让他们不要再在我的耳边唠叨个不停,让他们的怒气和怨气不要因为我而屡屡地引发成一场争吵,表面上与我无关,骨子里却实在是因为我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叫金华,是另一个村子里酿酒大户的儿子,我嫁过去正好帮忙打理酿酒的各种事情,还有两家的酿制秘方,可以作某种程度的交换,以便酿出更好的酒,赚更多的钱。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酿酒。那泡在池子里的粮食带些酸味的甜腻气息,那酒糟浓烈的热哄哄的酸馊味,这些浓烈的气味让我每每地恶心,而那高度酒刺鼻的气味,更让我想起酒醉的感觉,才闻到就感觉醉了一般,浑身泛力,不想做任何事情。

  可是我答应了,帆哥,在推掉了四个提亲的人家之后,我再也找不出理由,再也无法忍受家里一天天一步步紧逼的气氛。
明天就是订婚的日子,父母终于喜笑颜开,哥哥嫂嫂也松开了来日紧绷的表情,他们都在忙碌,为着张家最小的女儿,为着他们最小的妹妹。他们在为她筹划一个美好未来。

  帆哥,你知道的,我不会有幸福。可是我没得选择。有时候,人不能光为自己而活。一些人的心愿,是需要另一些人去践行的,比如父母的心愿,比如哥哥嫂嫂的心愿,比如世俗中很多人的意念,你该怎样怎样,他们总是认为,怎样怎样了,才合理合谱。生活在人群中,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皆大欢喜,有什么比皆大欢喜更能淋漓尽致地体现俗世的大喜大庆呢?

  金华是一个在社会上飘荡了很多年的人,我还念初中的时候,就看到他经常到学校来,当时是和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女教师谈恋爱。他家送来的生辰八字却是二十三,肯定是改过的,他至少要有三十岁了。而他不停地转动的眼睛和刻意表现出来的聪明,让我一眼就读出这是一个不安份的人,轻浮,谎言,靠不住。可是这都没有关系,他是一个天使,或者一个魔鬼,与我无关。

  帆哥啊,明天我就订婚。婚期会很急,明天商定,可是听双方家长的语气,该就在今年腊月间,也就是两个月以后。

  夜深了,又叙吧!

                     素秋

                                    1994年11月5日

    附言:阿姨,请将信在帆哥坟前焚化,谢谢!


帆哥:

  我逃出来了!

  凌晨四点,城市还在睡梦中。司机说,离天亮还早,再睡吧,时候到了我叫你们!夜班车里,一车睡不够的疲惫的旅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混浊的空气。

  客运站一盏路灯透过车窗冷冷地照了进来,在这微弱的昏黄的灯光下,我掏出纸笔,开始给你写信。出来的时候,只随身带了几百块钱和一个手包,包里装了一件大衣,还有纸和笔。这些日子一直想给你写信。又或者说,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却不能不给你写信,因为这是生命中最后的光亮,最后的慰藉。

  我是在朦胧的月色中上路的,初九薄薄的上玄月,穿梭在阴云里,不时才怯怯地露半边脸出来的上玄月。小寒节令刚过,冷冷的月光,冷冷的风,冷冷的夜,只有一两颗寒星做伴,送我走向遥远的未知。

  帆哥,今天,农历腊月初十,就是我成婚的日子。我本来是打算就这样嫁出去的,以求一个安宁。可是昨晚黄昏的时候,金华的一个小友来家和我说,金华醉了酒,让父亲打得半死,要我过去看一看,再作商议。这时,这边的本家亲戚已聚拢来,一些朋友和姐妹也陆续来到,而金华他们那边送喜被和衣服的人则刚走一会儿……

  我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难过。庆幸是因为可能不必结婚了,难过是因为结婚是迟早的事,下一次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又什么人,这中间家人又会怎样地叹息,村人又会怎样地嘀咕着茶余饭后说个没完……

  走到金华家酒坊的时候,天色微微暗了下来,突然身后让谁扯了一把,还没明白什么回来,就让人拽进了酒坊。

  是金华,一身酒气,拿一又红红的眼睛看我。而来叫我的那个人,早已不知去向。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突然感觉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然而又想不可能,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刚这样想,金华一把拉了我过去,眼睛里露出可怕的光,他说:你怎么在这里我就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还和人恂过情吗?你很该知道我怎么会在这儿。把衣服脱了!

  疯子,金华是个十足的流氓。

  很多罐酒打翻了,酒四处流淌,空气里充满邪恶的酒味……

  血流出来的时候,金华不相信似地,打亮火机照了照,说: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会这样,你……明天结了婚我们好好过日子吧!我会待你好的!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我要记住他龌龊的猪狗不如的模样,我将永远无法原谅,我将永远诅咒和鄙视。

  我决定逃离。

  平静地回到家,微笑着和前来庆贺的姐妹们打招呼,很不经意地,拿了点钱,原是准备在这两天零用的,也就七百多块。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装了纸笔,又顺手拎了件大衣,只说去找件东西,便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走出村子,开始小跑。到得车路上,天色完全黑下来,将近九点。这会儿,也许家里开始找我了吧?也许父亲正生气:简直越来越不象话了,这种时候,慌哪里去了!哼,生气的日子正在后头呢,要知道我这样跑了,他们不气疯了才怪呢!还有金华,这次结婚终于成为笑柄,人们吐沫飞溅的谈资,去死吧!

  可是这会儿,车子快些来才好,万一让人猜透了追到路上来……随便什么车都行,只要能离开就好。有车来了,心跳到嗓子眼,举手,车停下,天哪,居然是夜班车,开往省城的!上了车,还有两个床位,但一旁都已睡了人。没有关系,能离开就行!

  躺在混合着种种味道的夜班车里,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白杨树,村庄,没有感觉空气的差,也没有惆怅,更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全。

  我安全了!

  终于一跃,跳出了火坑!

  这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一班车,也许在它自己,只是无数旅程中最平常的一次,可是对于我,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安全的夜班车,快乐的夜班车,一路颠簸地载着我,走向新的生活。

  帆哥,我就这样来到你的城市。要是两年以前,我该在天亮的时候,给你打电话,然后,由你牵着手第一次走过省城的街道。可能你仍旧不能带我回家,但是我们可以找一个最小的饭馆,面对面地坐着,吃最简单的杂酱面,在彼此深情的目光里,品读爱情的甜美。

  可是我只有一个人。天亮的时候,我将独自走向完全陌生的街道和完全陌生的未来。

  帆哥,为我祝福吧!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我用不着张家代代相传的充满腐朽气息的制酒秘方,用不着那个暴发式的富足的家庭背景。只要有一双手,我就能创出一个未来!

  天亮了。

  全新的一天向我走来,我走下夜班车,第一步踏上这个陌生的城市……
 
                                       素秋

                              1995年1月10日清晨
附言:阿姨,请将信在帆哥坟前焚化,谢谢!


帆哥:

      当我给你写这封信,已是到雨城四十天以后。

  在今天给你写信,有庆祝的意思。因为这四十天来,第一次,我们吃了一顿比较正式的饭。说正式,是有饭,有菜。而在此之前的四十天,我们吃的都是稀饭,放很少的米,加大量的水,最后再撒一小勺清盐。

  我们——三个大人,两个孩子。我遇到了一家上海人,说起他们一家和我的际遇,颇有薄命人偏逢薄命人的感慨。他们是到雨城投亲来了,按信上的地址找了来,敲开门却是完全陌生的一家人,刚搬进来的。问起自家亲戚,却是一星期以前搬走了,再问有没有话留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是突然出了意外不得以搬走了呢?还是怕这一家子投来诸多麻烦而悄悄搬走了?若是出了意外,任走得匆忙,也得留个话下来呀;若是嫌麻烦,也该在信里说明了,好让他家想其它办法呀……

  总之没道理可讲,再多的猜疑也只是惘然,再多的问号也无法把肚子填满。日子总得过下去。回是回不去了,来的时候就把那一份薄薄的家当变卖了,不能卖的就打了包都带来了,包括一个小铁锅,舍不得扔,顾不得重地也带来了。谁叫自家女人肚子不争气,连生两个女儿呢?没有儿子,上海弄堂里门面斑驳的阴暗且散发着霉味却无比安稳老屋,就只能留给哥哥弟弟的儿子们了。搬出弄堂另租了屋子住的日子,靠一台缝纫机挣钱糊口,生活一天似一天艰难……

  这样,当我在雨城转悠了一天,仍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而肚子却很饿了时,就在小饭馆遇到了肩上背上手上掇满行礼的这一家子。偶然地说起了自家的遭遇,我发现饭馆老板娘听了一脸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仿佛我们是在演戏,听到最后,甚至还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的神情来,似在气恼赚不到我们多少钱,却长时间地由我们占着她的店面。

  吃了饭再说吧,等我们把身上带的钱吃完了,一定也找到工作了。我说,又问那个稍大的孩子想吃什么,只管说来便是。没想孩子的母亲皱着眉说:吃面条吧!又对我说:姑娘,我看你也得从长计议才是。我想想也对,便跟着要了碗面条。

  我们在郊区合租了一个很小的铺面。雨城的房租高得出乎我的预料许多,生活的现实也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当我们交完压金和付完第一个月的房租,又到旧货市场买来一台二手缝纫机时,只剩一百多块钱了。买了炉子和煤,加上几件生活必须品,就只剩四十三块钱了,我们全部买成米,然后用那个上海带来的小铁锅煮稀饭吃。

  帆哥,就这样,我开始了在雨城的生活。和我在一起的这一家人姓王,男人是个下岗职工,原是在工厂烧锅炉的,也没什么特长,找个新的相对稳定的工作特别困难;王姐和母亲学得一手好裁缝,又苦于没有成本开店,只能做些缝裤脚边,改一改裤腰,换个拉链之类的零星活儿,赚不了多少钱。两个孩子大的叫小薇,三岁;小的还没取名,一直叫二妹,刚会走路。平时,王哥出去找些零工做,王姐忙在缝纫机上,我的主要任务是看两个孩子,洗衣服,生炉子烧水,煮稀饭,刷碗。偶尔空下来了,就和王姐学缝纫技术。王姐说,好好学吧,亏不了,我母亲的缝纫技术是无可挑剔的,当年曾为上海小姐缝过旗袍,结果那位小姐在上海小姐评选中获得第二名。

  王姐最替我惋惜的是张家的制酒秘方,她常说:那可是无价之宝啊,你这小傻瓜!换了是我,一定把它学到手。王姐又说:这喝稀饭的日子,不好过吧?我笑,她也笑。

  连续喝稀饭的日子,真的不好受。明明肚子鼓鼓的,可就是没有饱的感觉,老觉肚子饿着,然后,眼皮会微微地肿,乏力,同时明显地感觉到裤腰一天天松下来,差不多都要请王姐改一改了。

  两个星期以前,我卖掉了一直戴在手上的一只纯银手镯,六十块,本想买点肉菜回去,又想到王姐“得从长计议”的话,便到布店买了匹银灰色的毛料和相同颜色的棉质里子,想让王姐缝件大衣来卖。结果,王姐缝的大衣今早三百八卖了出去!王姐说:这件衣服放错地方了,要放在大商场,价格可就是一千以上了。

  现在,我就是用这钱,买了一百斤米和二十个鸡蛋,还有两把小青菜。饭在小铁锅里焖着呢,上面炖了碗嫩嫩的鸡蛋羹,阵阵米饭的清香和鸡蛋特有的香味不时钻入鼻子。我让小薇坐在炉子边守着,告诉她要不守着,小锅让人提走可没得吃了。她便规规矩矩地坐在炉子旁——这样就不会吵到我啦。二妹睡着了,我正好安心地给你写信。

  王姐说,素秋哪,你这信,想写到什么时候?

  我说:我也不知道。想了想又问:王姐,你说,帆哥的母亲,看了信后到底有没有按我的请求到坟前烧掉信呢?

  王姐说:顺着地址找去李远帆家问问不就知道了?

  我说:我不会去的。

  是的,帆哥,我不会去的。无论这些信有没有在你坟前焚化,我知道,你都看到了,你必能明白。因为我确信,你在看着我写信。这些信,早在没有寄出去之前,就让你读完了。

  哦,忘了告诉你我们是怎么睡觉的。得把炉子什么的都收进来,把客人拿来的改好或没有改好的衣服分类地装好了,再在做衣服用的板子上搭一个较宽的铺,王姐,小薇,二妹和我睡在上面。王哥睡地铺,中间用王姐拿碎布拼成的“帘子”隔开。每天晚上收拾东西铺床的时候,是小薇和二妹最高兴的时候,两人在床上滚啊玩啊,总是不解大人们面对生活艰辛的愁苦。

  我和王姐说,我们拿剩下的钱再去买布,缝一件卖一件,再用卖出的钱买更多更漂亮的布,缝很多漂亮衣服,还想找个大商场代卖我们的衣服,日子会好过的。王姐笑我傻,我却觉得这一天天清苦的日子,过得踏实。有时候我也想,王姐一家和我,就像两粒微弱的星火,在寒冷而漫长的冬夜,在即将熄灭的时刻,多舛的命运之手把我们聚拢了来,让我们在彼此的温暖里,把生命之火渐渐燃出热度和光亮。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帆哥,当春天即将到来,请在远方为我祝福!

                                        素秋

                                  1995年2月19日

附言:阿姨,请将信在帆哥坟前焚化,谢谢!


帆哥:

  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见到车窗里有人盯着我看,等注意看他的时候,车子已在眼前闪过。谁?帆哥,是你!怎么可能!可是没错,当我一遍遍回想车窗里的人,千真万确是你!

  帆哥,那是你吗?

  后来,我一遍一遍走过那段路,想再次找到那个人,却再也没有遇到过。时间转眼就过了七年,而我在雨城,也呆了八个年头。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八岁,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在雨城淡淡的晨晨昏昏中悄悄流逝。

  雨城没有家乡春天清和明丽的阳光,也没有家乡秋日高远湛蓝的天空,更没有家乡三月清淡舒心的白刺花香,还有十月一望无垠的稻谷沉甸甸的灿烂金黄,雨城都没有。

  雨城的阳光是暧昧的,即便是最为晴朗的日子,阳光总还是透过层层烟雾而来一般,显不出灿烂,更没有温暖的感觉。那热,也不是痛痛快快的热,而是带些闷气,加了个大盖子,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热;那冷,则是无限繁华中,某个小贩“蜂——窝——煤……蜂——窝——煤……”一声接一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略略嘶哑地吆喝着的凄凉。

  雨城的夜晚没有玉盘般的明月,也没有粲然跃上天暮的繁星。雨城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一些人用自己的苦难,成全了另一些人的奢靡。这种奢靡,更是一种深度的溃烂。空虚堕落和疯狂,总是和一夜暴富如影随形。

  在这样的雨城,很多个夜晚,我很想家。

  我曾不止一次问王姐,父亲和母亲,他们淡忘我了么?是原谅了我的逃离,还是恨得只当没有我这个女儿?我要是现在写信回去,请他们来参加我的婚礼,会怎样?

  是的,帆哥,我要结婚了。二十八岁,再拖下去,可就没人要啦!

  得知我要结婚,王姐要亲自为我缝制嫁衣,她说:那婚纱看起来浪漫,其实是为了遮掩外国姑娘肥胖的体形,任胖的人,由那圆桌似的裙摆一衬,都是一个小蛮腰,一片白白的胸脯露在外面,用心可鉴。而中国的旗袍,却最能体现女子的韵味,与婚纱相比,那性感也不是表面的,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大红的颜色,更把喜庆写足,哪是代表纯洁的婚纱能比!

  当我把这番理论告诉朱强国的时候,他很是不以为然,只说:都由你,只要你高兴就好!我不知道他是结过一次婚而对此比较淡然,还是男人都这个样子,对这些琐碎细节不为在意?

  朱强国是我精心选择的结果——事实上我又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呢?当我选择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选择我。最初的时候,实在是看谁谁不顺眼。因为总是拿你和他们比较,他们一个一个地,身上带着油滑和猥琐,脸上是掩饰不了的倦怠,还有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伪饰,以及伪饰背后写明的谎言。当我试图要靠近的时候,发现他们身上没有如你一般淡淡的阳光的气息,而是一身让烟酒浸浊的味道。而最让我失望的是,他们的笑容里没有温暖,只有淡淡的倦意。  

  王姐说,这是内心在作怪,怪不得别人,是自己的眼光出了问题。帆哥,我不敢奢望爱情。当我在老柳树上醒过来的那个夜晚,当我知道你已经远离,我的爱情,早随了那滔滔的江水一去不返。当金华骗我出去的那个夜晚,当我独自奔逃在一月的寒风里,我就确定,属于我的爱情,永远不会再有。因此,我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互相关心体谅的人,带着些亲情,和我一起把日子过得温暖一些。可是很难啊,不像你的人,因为不像你而让我在第一时间就否定了;有些像你的人,眼里又似乎有着和金华的飘浮类似的目光,让我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最后,我选择了朱国强。他今年三十六岁,是个转业军人,离婚两年,有个十二岁的女儿,跟了母亲回四川,每个月由他寄三百块抚养费回去,直到十八岁。离婚的原因,据他自己说,是妻子在他出差的时候带男人回家,让他提前两天回家时刚好遇到了,他还没说什么,那两人倒把他痛打一顿,他就坚决地离了婚。女儿归妻子,房子归女儿。也就是说,离婚对朱国强意味着,一无所有。女儿自己选择了母亲,因为母亲常对她说:父亲是条大毒蛇……

  其实,在朱国强和唐磊之间,我颇感犹豫。唐磊小我一岁,做服装生意,生意做得很好,人也不错,有件小事却让我最终否定了。有一天我有事出去,让他代看会儿店——对了,还没告诉你呢,王姐和我在一九九七年分开,分别开了两家制衣店——回来的时候,一套订做的女装让顾客取走了,那套女装价格是二百六,靠除预付订金五十,该补二百一。我问起那套女装,唐磊说,哦,刚给客人取走了。对于那二百一,他绝口不提。钱是小事,却足以体现他生活态度的含混和轻率。

  而朱国强呢?他烧得一手好菜,能把一块普通的豆腐烧得香喷喷的非常可口,会把鱼片弄得一根小刺都没有,而当他一遍一遍地教我吃老家的熏肉时,那恳切的神情,一下子打动了我。他总是笑呵呵的,说些打趣的话,一副厚道的样子,却也不乏幽默感,同时还带点四川人的精明,在面对事情的时候,头脑清醒,思路清晰。问题是他结过婚……可是不能再选了,再挑下去,三十一过,嫁给谁呢!

  现在,我在文化路租了一个清爽的店面,楼下是铺子,就住在楼上。王姐的铺子隔我不远,小微已上三年级,二妹一直没有取名,学名也叫二妹,上一年级。王哥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便帮王姐打下手,还烧饭,我与他家搭伙,一月付他们三百伙食费。

  白天,我缝制顾客订做的衣服,晚上,也找些闲书来看,消磨时间。有时,也会给自己放半天假,到各大商场逛逛,调节调节,同时看服装潮流走向。时代商场是必去的,里面有个柜代销我缝制的衣服,会走向穿在模特儿身上,我亲手缝制的衣服面前,摸一摸,看看价格标签,还问售货小姐取下到试衣间穿了到镜子面前照照,然后换下说:我很喜欢,不过似乎大了一码,有没有小一码的?当然没有,因为我缝制的量有限,一般都是M号的。看着自己设计的衣服一到商场标价到一千以上,那开心劲儿,不仅仅是赚到钱,更有一种实现价值的喜悦。如果巧遇有人买了衣服或者在试衣服,那就更会偷偷乐着,步子也轻快起来。

  铺子生意不错,除掉房租税收水电费什么的,一个月也能赚上三到五千,可以存点小钱。更主要的,是我靠自己的双手生活,自由自在。没有人要求我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按什么方式生活,又不能怎样怎样。

  婚期一天天近了,对于结婚感觉没有多少新奇,也不抱多少希望。反而,对现在这种宁静生活的打破,颇感惆怅。可是婚总是要结的,这不,王姐让小微送来了给我做好的旗袍,摸上去凉凉的滑滑的绣凤旗袍,优良的质地,新款的设计,一流的缝工。小微说:妈妈说了,这件旗袍要配一条珍珠项链才好,等明天晚上,她陪你到珠宝店选去……

  帆哥,我要结婚了。你会祝福我么?

                                         素秋

                                  2002年9月26日

附言:阿姨,请将信在帆哥坟前焚化,谢谢!

   
帆哥:

  带着些淡淡的喜悦,还有些许感慨,我给你写这封信。

  淡淡的喜悦,是因为我怀了一个孩子,在结婚将近三年以后。加上今天,九十一天了,医生说,过了三个月就不怕了。

  多么不容易啊,这三年,一直是从一家家医院走进,又从一家家医院走出。中药吃了吃西药,西药不行再换中药,从一个诊所到另一个诊所,不停地检查,吃药,还是不行,就再换一个地方。但凡听得到稍稍有可能性的医院、诊所,管它远远近近,都去了;但凡听到稍稍对病情有用的药,管它有多苦多麻烦,都弄来吃了。房间里永远是浓浓的中药味,抽屉里永远是吃不完的西药片……

  开始的时候,朱强国也还陪着一起求医问药,说些安慰的话,时间长了,不知是因为他有过孩子的原故,还是一次次的往返让他终于厌倦,当我再叫他跟着去的时候,就拉下脸来:这是自然规律,很简单的事情,你身体就那个样子,再吃药也没用……

  我不相信,为什么总有人挤在妇产科做人流,而我却想要也要不上,好不容易有了,却又是两个月内就停止发育,第三次了,听不到胎心后,当打B超的医生告诉我说,胎儿没有发育时,那种绝望,让我感觉生命不再有任何光彩。接下来是打催产素,让那不知为了什么而胎死腹中的,我不成形的孩子,最亲密的宝贝,血肉模糊地从身体里脱离。疼痛袭来的时候,不觉得是痛,反而有一刻感觉轻松,因为总觉得那痛,是对自己的惩罚。五十六天,为什么五十六天后就停止生长了呢?

  那天,当我输完液,一个人回到家,喝一碗牛奶躺到床上,朱国强还没有回来。六点,他下班回到家,进门便问:怎么没有做饭?我说:我们的孩子,又没了……朱国强一言不发,抽了会儿烟,就出去了。等他再次回来,时间已过了十二点。一身酒气,没有洗涮地倒在床上,不到三分钟便打起了呼噜。在他的酣睡中,忍不住泪水长流。我多么渴望有一个孩子,那样,一切都会变好的,我想……

  而今,帕帕九十一天了——我给他(她)取名叫帕帕,就是谐“怕怕”的音,把害怕说出来,是想以毒攻毒。不要害怕!告诉帕帕,也告诉我自己——我又怎能不喜悦呢?不过,我不敢太过高兴,只怕情绪过激伤到帕帕。

  为什么还带些感慨,帆哥,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朱国强和我,相处得并不好。可以这么说,婚后的生活,苦恼和伤怀多过欢愉和幸福。虽然在结婚前就预料到,我不可能有两相情悦的幸福,只要有互相关心和安宁的生活就足够,可是互相关心和安宁,也还是离我的生活很遥远。

  最初的分歧,是开不开我的制衣店。我的意思,是继续开下去,毕竟那是我苦苦经营的结果,是一点一滴心血聚集而成的,哪能说撒手就撒手呢?再说,生意不错,正好可以补贴家用;朱强国却认为,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地在外面做事,总是不安全的,他的前妻,就是一个例子。他有朋友在火车站,工作之余倒卖火车票,钱赚得很容易,应付房子的分期付款和我们的生活,绰绰有余,我还开店干嘛?守在家里做饭洗衣服就好。

  分歧的结果,是我妥协。这样,缓和了一段时间之后,出现了第二个问题——朱强国的晚归和醉酒。也许,当今社会,男人的晚归和醉酒,是每一个婚后的女人,都不能避开的问题,是婚姻中的一个尴尬,一个软软的长久的伤。九点,十点,十二点……时针一圈圈周而复始地走过,人还是没有回来,我常想,这么晚了,干什么呢?那些陪着和被陪着的人,是谁在陪谁?又究竟是谁,对外面的世界如此依依不舍,在如此深的夜晚,还不肯回来?是苦衷,还是借口?城市的夜晚,是诱惑,还是需要?而被一个人等着,被一个人牵挂着,对于那个不肯回来的人来说,是一种幸福,抑或是一种负累?

  总是酒气熏天地回来,要不闷头就睡,要不吐个翻江倒海,最严重的时候,是吐出棕黑色的粉糊状东西,要死了吧?干脆死了大家干净!何苦来!后来悄悄问过医生,说那吐的是胃粘膜……醉酒,伤的是男人自己的身体,睡一觉,酒醒就没事了;伤的,却是女人的心,是永远无法平息的硬伤;于婚姻,则是鬼魅缠身的敌人,长长黑黑的一个影,此醉不改,此恨难平!

  于是很多个夜晚,我恨着晚归的朱强国,同时又盼望着他回来的步子在楼梯口响起。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头脑里生出种种遐想来——他能离第一次婚,就能离第二次,如此,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又倘若,醉死了,如何?这样胡思乱想着,一颗心早绞成一团,那个熬夜的,不是外面的人,而是床上的自己。第二天,一双眼睛泡肿,待他问了,只不经意地说,可能晚上喝多了水……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的时候,出现了第三个问题,就是我的病,西医说是多馕卵巢综合症,中医则说血亏;后来,他的前妻、女儿小萌和继父回到雨城,就住在他原来的房子里,隔我们现住的地方两条街,他给小萌配了把家里的钥匙,十五岁的小萌不时地来家里吵闹一通,然后摔门而去,这就出现了第四个,第五个,很多很多的问题。最后,就连开窗和关窗,可能本来开和关都无所谓,但因为我要开了,或者他要关了,对方就会提出相反的意见,从而导致一场争吵……

  如此,又叫我如何不发出感慨!

  只是,我有了帕帕。我相信,有了帕帕,一切都会改变。就算一切不能改变,有了帕帕,就是生活最甜美的希望所在,就是我幸福生活的源泉!从此,我不再羡慕那些轻易地对妇科医生说:不要了!就坚定地走进手术室的女孩子们——有了帕帕之前,是怎样地羡慕和惋惜,甚至到心痛的地步!从此,当我还在守候着,而朱强国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当我要面对种种生活的疑难问题,比如小萌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再孤单,因为有了帕帕。一想到帕帕,我就感到无尽的快乐和幸福!

  忘了告诉你,我是在二零零二年国庆节结的婚,母亲和大哥来参加我的婚礼,八年时间,让家人和我尽释前嫌。毕竟,血浓于水,当他们收到我的信,父亲在信中回道:“欣喜若狂,你母亲和我热泪盈眶。”我也曾于次年带着朱强国回了趟老家,参加了大侄女的婚礼。至此,与家人的心结尽解,让我安心。

  帆哥,现在,让我给你描述一下我的居住环境,帕帕和我的家。这是一个颇为宁静的小区的五楼,两室一厅,有卫生间和厨房,外加一个朝西的阳台,小了点,却完全按照我的想法来布置,保持了素雅的风格,灯光柔和,家具简约朴实。

  阳台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摆了张小方桌,一把躺椅,一棵巴西木。不开店了,更多剩下来的时间,就在小方桌上泡柠檬茶喝,在躺椅上读些杂书,打发时间。这样打发着时间,些许无聊袭上来的时候,就有些怀念店里忙碌劳累的日子……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此刻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会不会一切都完全不一样?我会不会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我的婚姻,会不会就是月老手中最甜美的红线?

  人生没有假如。所以,我只能虔诚地祈祷。帆哥,我要你也帮着祈祷,在我们共同的祈祷里,我就有理由相信,明天会更美好!

                                        素秋

                                   2005年8月29日

附言:阿姨,请将信在帆哥坟前焚化,谢谢!


帆哥:

  今天终于空下一小会儿给你写信。其实说空下来也不完全是,只能说相对地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事实上,也还有些事情要做,比如该交电话费了,帕帕的纸尿裤也快用完了,得买新的,床单被子也差不多要换洗了……只是这些事不必马上就做,而帕帕又睡着了,所以可以给你写信。

  仍是在小阳台上,但之前整齐地码着杂书的小方桌,此刻占满了帕帕的奶瓶、玩具之类的东西,曾经让我很舒服地坐在上面读书的躺椅,也凉满了帕帕的尿布和衣服。每一个房间都显出杂乱来,这实际上是繁乱生活的一个外在表现。

  生活就是无尽的琐碎,一天从早忙到晚,做完所有的事情上床休息,总已是十一点以后的事。说倒在床上,一点也不过份,感觉身子很沉,那一倒,简直不想再起来了。

  自从有了帕帕,直到今天,帕帕四个月零十四天,一直是这种高度紧张的日子。凌晨五点,帕帕准时地醒过来——最近好多了,一晚只醒一次,一个多月的时候,最多的时醒过四次——抢在第一时间给她冲牛奶,这样她还是因等不及而闹个不停。差不多喝完牛奶,她已经又睡着了,轻轻抽出奶瓶,披上衣服,洗干净了,放好。

  仿佛才合上眼睛,帕帕已经第二次醒了,开始是“依依呀呀”地嚷,你不理她就哭了,像是生气,又像是用更大的声音叫你。这时七点多。起床给她洗澡换衣服,然后调米汤喂饱哄睡着了。接下来该洗尿布,再上街买菜。

  几乎一整个白天都在给帕帕换尿布、冲牛奶、哄她睡觉中度过,忙得团团转,常常是凉了一杯水,喝两口,帕帕又醒了,或者又尿湿了,要不又哭了,到晚上全冷了才发现一整天没有喝一滴水,倒掉重凉一杯,可以喝时却又忙忘了……从早到晚,忙得厉害,都是些琐碎之极的事,甚至做了些什么都说不上来,说了别人也难以相信。同时是极累的,永远睡不够——你瞌睡的时候孩子正闹,待到孩子终于睡去,你的睡意又丢了大半,可这是唯一休息的时间,不想睡也得睡,于是合衣躺下,到你合上眼稍稍睡一会儿,孩子又已醒了……

  晚上十点左右帕帕睡去,就得收拾一天下来房间里的一片狼藉,帕帕的衣服,丢乱了的毛巾、浴巾,冲水用的小茶壶……房子是小些,但人也不多啊,感觉就是到处是东西,落脚皆是东西,伸手触及的,也还是东西,收了又乱了,甚至还没完全收好就开始在变乱……

  有天早上,很忙了一阵,刚收拾清爽了,帕帕又弄了一裤子,忙用淡茶水给她冲掉,再换上干净的裤子,一大早,还没吃早点呢,胃里隐隐有些痛,电话铃响,是母亲,问及我的情况,只说还好,都还应付得过来。又问及朱强国,说四川人口味重,得叫他把菜做得清淡些。我点头称是,眼泪不由流下来,声音有点变调。母亲似有所察觉,问怎么了?我谎称感冒了,母亲又有一番交待,还说,不要老抱着孩子,让男人做事,要反过来,把孩子给他,男人对孩子是没有耐性的,只有多接触,他才会喜欢,那一喜欢,就是女人的福气……

  我不知道母亲的论断正不正确,我只知道,要让朱强国喜欢帕帕,恐怕有些难度。再婚的人,起初也许对婚姻还抱有希望,但时日一过,看到不过是曾经的重复,那厌倦劲儿,对于家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灾难。

  何况帕帕是女孩儿。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早晨。帕帕出生了,当朱国强听到是女孩儿的时候,我看到失望在他脸上毫不俨饰地流露出来。之后,一声不响地,他离开了医院。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喜欢女孩儿,还是以此作为借口——可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不堪家庭的负累,又何必重新开始,只一个人逍遥自在,又怎会伤已伤人!我不知道朱强国是厌倦了婚姻,抑或是厌倦了我和帕帕,当我问及帕帕的名字的时候,他也仍只是淡淡地说了声:“随便!”于是我在户口薄上落下了朱帕帕这个名字,以一种极为失落的心情。而在医院的那个星期,朱强国几乎没有露面,我打电话给王姐,王姐有空就来看我,又叫小薇给我送饭过来。

  出院以后,朱强国倒也打起精神筹备满月酒的事宜,偶尔也抱一抱帕帕,只是其它一切事情,得我自己张罗,包括做饭,洗衣服和尿布。一段时间下来,双手指尖开始褪皮,褪了一层又褪一层,指尖粉红粉红的,微微有些麻痒,于是戴上胶皮手套……

  帆哥,也许你会说,怎么不请个保姆来带孩子呢,事实上,我们的经济已经入不敷出,政府加大管理力度,朱强国不能再倒卖火车票,我的店又关了。也从王姐那儿接活儿做,有人甚至指名要我给做个毯套,这是对我技术的一种肯定,让我顿觉有了信心,可是时间有限,做不了多少活儿,生活一天天渐入困境。也许,这也是让朱国强一天天萎顿下来的原因之一。我也曾和他谈过话,问他为何如此冷漠,如果觉得帕帕和我是累赘,我们可以离开;如果是遇到什么困难,我们可以一起来面对,共同承担。他说,不是冷漠,也不是遇到什么困难,只是感到疲惫……

  写到这里,觉得写不下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面对一个说自己疲惫的男人,我的丈夫。而生活的琐碎仍在继续,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帕帕是个很虚弱的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五斤还显平,又没有母乳喂养,是天生没有。我想,这该是长期的生气和郁闷,导致的内分泌失调。到现在,帕帕仍然弱小,比起同龄的婴儿要长得慢。

  可是我爱帕帕!这就是我面对如此沉闷的生活,如此疲惫的丈夫,还能把日子一天天坚持下来的全部理由。一看到她蒸熟了的蛋清似的眼白和点漆般的黑眼仁,那微微带着蓝的纯静和闪耀着生命灵光的凝视,美得会让人的心隐隐作痛。沉沉的黑夜,帕帕和我相依为伴,橘色的灯光下,梦里的帕帕时而甜甜地笑,这时我感到无比幸福;时而蹙着小眉吸着鼻子要哭,万分委屈的样子,我轻轻拍着她的肩,“帕帕不要哭,不要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多么美好纯净的生命啊,涤荡我心中所有尘埃的帕帕,当我看到她如春日阳光般洁净的目光,当我看到她梦里天使般的笑容,我就觉得不再害怕,再多困难再多苦难,都只是生命的洗礼和考验,伴随着黎明的到来,太阳升起,就是又一个暂新的希望!

                                          素秋

                       2006年7月22日

附言:阿姨,请将信在帆哥坟前焚化,谢谢!


  读完这七封信,已是很深很深的夜。

  我无法用语言来恰切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我想质问,想呐喊,想歌唱,想奔跑,想打电话,想……然而,我不能。我只是冷冷地看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和黑夜深处一只两只眼睛似的夜灯。

  当爱情遭遇阴谋……

  大约两个星期后,当我渐渐平静下来,想以某种妥当的方式拜访张素秋时,有一天晚饭后,小姨打来电话,说她已经申请到自己所在氮肥厂一个县份上的分厂工作,昨天开始正式上班,陶陶和她一起在县里的一所小学读书。最后,小姨才说,她准备离婚,结婚证和离婚申请书放在壁橱下角靠右的角落,一件冬衣下面,要我拿出来交给姨父。

  小姨最后说:盒子里还装着一份留言,给你姨父的,主要是不想再见面……

  当母亲问及为何如此仓促离婚,又说婚姻非同儿戏,哪能说离就离,到时可没回头路可走。

  小姨说:这是我考虑很久后做出的决定,很痛,但是有些东西变得轻了,让我安心。

  母亲说:不行,我得去看你,你太小孩子气了!

  小姨执意不肯让母亲去看她,只说:哪有那么严重,等过一段时间,这边完全安顿好了,就带着陶陶回来看你们。

  应该让姨父看看那七封信,在他看到小姨的离婚申请书之前。这样想着,便拿了信,向姨父家走去。一路上,我在想,真相才是世界的本质,那些试图蒙蔽真相的伪装和谎言,甚至阴谋,总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以让人绝对惊讶的速度朽烂,然后,真相就会坦露在太阳底下。

  无所逃匿。总有些人和事,你本想逃开的避开的,总会在某个时刻,以某种突兀或自然的方式,出现在你的面前。结,便从此而解。人生没有解不开的结,因为当结在产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解的结果。结简直就是为了解而产生的,解,才是结最本质的意义。


  还没进门,先听到一阵潮水般的麻将声,进门去,只见五六个人围在客厅里,吆喝着打麻将呢。呛人的烟味,满地的烟头,电视在一边自个儿放着,姨父抬头看了我一眼,边出牌边和我说:“你小姨不是说约你回老家玩去了么?怎么你没去啊?还是去了又回来了?你小姨回来没有?”

  原是这样啊,难怪。

  把那一叠复印下来的信件放到姨父面前。

  姨父把它们推开了,说:乖乖别误了姨父好事,呆会儿赢钱了给你买沙冰吃。

  我说:是张素秋给你的信。

  姨父说:什么?你听谁说的?小孩子家别乱说话。

  我说:真是她给你的。共七封。小姨一直藏着没让你看。

  姨父说:和了!说梦话吧,你?

  我说:看看不就知道了!

  姨父哪里肯听,点了一棵烟,咬在嘴里,双手忙着搓麻将。

  这时,门外传来了邮差的声音,出去看时,邮差杨叔问小姨回来没?我说还没呢,有信吗?杨叔笑笑,然后轻轻和我说,是啊,但你小姨交待过家里的信一律得她亲收。我说,给我吧,小姨在我家呢,她就是让我来取信的。

  又是一封赫然写着李远帆三个字的信,素秋的笔迹。

  把信朝姨父面前一扔,说:你自己看吧!

  姨父看一眼信封,皱着眉俯下头细看字迹,再拿了信到眼前辨认,然后脸色大变,只见摁灭了烟头,快速撕开信封,摊开来一行行往下看,看不了两三行,又翻到最后看署名,才又翻到前面从头看起。

  姨父双手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信一页页往下翻,只见他脸色时青时白,非常恐怖。

  麻友见这个样子,吼他说发什么神经,快点上桌!见他没有反应,不像是在开玩笑,便嘟嚷着离开了。

  姨父一直看信,看完邮差新送来的,又看我带来的。

  一直没有停止吸烟,猛吸几口,吞下去,很长时间才喷吐出来。

  我拾起姨父读完随手放在桌上的信,细细看了起来。

 
帆哥:

      我们原是两个游魂!原来那一年在雨城从车子里看我的人,真的是你!

  当我知道你还活着,是怎样的高兴,又是怎样地打心里感到深深的悲哀!

  怎能不高兴呢?你好端端地活着,毛发无损地活着,在一个深爱着你的妻子的温情里幸福地活着,这不正是我所希望和祈祷的吗!

  可是帆哥,我最最亲爱的人,如果我在十四年前的那一夜,没有挂在那棵老柳树上,而是顺利地淌过那一道漆黑的寒水,提前到达我们相约的天国,那么在那个世界,我该就是那个夜夜独自守候着并且永远没有结果的孤魂。我该为我那一年没有再次涉水的怯弱感到自卑还是庆幸?

  为什么,帆哥,你不肯让我知道,你其实是要离开;为什么,不早让我知道,我们前往天国的约定,是一次最灭绝人性的谋杀。
谋杀!

  多么恶毒可怕的字眼!多么阴险伤人的决定!

  帆哥,你永远不会明白,如果我的死可以给你带来幸福和安宁,只要你开口,我就会微笑着勇敢地走向死神,毫不犹豫地,牵住死神就算邪恶的手掌,即便永别会让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很痛很痛,可是只要你想,我就会微笑着,用生命最后的光,看你到最后,直到再无法睁开眼。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只要你想,只要我能。

  可是帆哥,我最最亲爱的人,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

  十多天前,一个拿审度的眼光看我的女人,取走了她在王姐处专点我的名要我给做的毯套,我错误地以为那是别人认可我的技术。原来,她是你的妻。

  两个星期前,她在电话里——大约是在王姐那里要到我的电话——约我到某咖啡屋一叙,说有些信件要亲手交给我。

  七封信,那折折叠叠的纸痕,密密麻麻的字迹,我一直以来确信在天国的你,即使不用焚化,也一字一句读得真切,就在我写的时候就一横一竖地读到心里去的心路历程,原来却是在伤害着另外一个女人,以一种料想不到的方式。

  她料想不到,我更料想不到。

  我无意伤她,她却因为我而永远背负心灵的十字架,谎言,不,这是一个谎言的种子长出的邪恶藤蔓以及在藤蔓上开出的恶毒之花,艳艳地在百花丛中绽放,却剧毒无比。

  她该藏匿这些信件吗?可是她不该吗?

  我该恨她吗?我又不该恨她吗!假如她当初把信给你,会不会是完全不一样的结局?那是我所希望的吗?

  不!

  帆哥,一直以来我最最爱的人,我所有不幸生活中的一丝信念,生命最漫长的黑夜远方的一点亮光,最艰难的时刻让我得以坚持下去的一个理由,怎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谎言,以谋杀的可耻,企图抹杀一个深受着他的生命,以及生命中最最美好的爱情!

      我没有恨。我只是感到冷,还有恐惧。

  可是帆哥,从来都没有爱过吗?如果是,何必哄我一场;如果不是,又怎能忍心!

  这两个星期以来,我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深深地折磨着,生命里一直支撑着我前行的某些东西,轰然倒塌,我只听到哗啦啦一阵阵坍塌的声音,眼前是一片片飞扬的尘埃,站在一片精神的废墟里,内心世界空荡荡地,每一声心跳都听得到回声,那种心悸和心慌,又岂是繁乱和不安所能形容!

  昨天晚上,我突然梦到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年,我刚满十六岁,在中学念书,寒假放假回家,刚进村子,就看到你独自站在村庄的小桥上,你是头一次离开雨城,独自来外婆家过春节的。

  你说,小桥真美!

  那个假期,我们在彼此默默注视的目光里,含着些淡淡的喜悦,同时又无比忧愁地走过……

  昨晚,我梦中的场景,和那一年现实的场景惊人地相似。仍是那座小石桥,夕阳的金鱼尾巴也是那一年的橘红色,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蓝幽幽地罩着静谧的村庄,青青的麦苗在风里轻轻摇摆,空气里流淌着淡淡的蚕豆花香,而炊烟,在村庄上空悠悠书写着岁月的漫长或者仓促,羊群归来,牧羊老汉的山歌一下子就趋尽了村庄冬日黄昏的寒冷……

  你站在小桥上,我背着书包走向回家的路。走到小桥旁边,我问:你是在等我吗?你说:是的,我就是在等你。

  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有一种向往,就美好;有一种美好,叫希望。

  就那样醒了,很突然地。梦里的温暖在我醒来的那一瞬间就消失怠尽。八月的夏夜,依然感觉很冷很冷。回想梦中情景,遥想当年景况,真是恍如隔世,空留惆怅……

  帆哥,还是让我以祝福来结束这封信吧。祝福你每一天都幸福,快乐,平安!真的,在我心里,没有恨。对于你,对于她,都没有。甚至对于金华,也渐渐觉得没有恨了。为什么恨呢?就像为什么不祝福一样。历此一场,也算没有白来世上一遭,欺骗也罢,苦难也罢,若非如此,又怎能明白世界的多变和复杂,以及人心的难测和人性的险恶。正因为如此,那些善和美,还有率真,才来得可贵,才让人追寻,让人不舍。比如王姐一家于我,那患难中的真情,让我在生命的冬天倍觉温暖。

  我终究要感谢你,在你身上,让我幻化了一场多么凄美的爱情,还有,一个多么完美的恋人——帆哥,远在天国的帆哥,这将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其实那个天国的人,不是别人,一直是我自己,我的心。如今,我不必再写信了,我的心,从此不在天国,而是帕帕,就在帕帕身上。

  昨天,医院诊断结果出来了,帕帕是先天性髋关节脱位。这意味着在以后的两到三年,或者更久,帕帕的双脚,要在冰冷石膏的包裹下度过,意味着我们要一趟一趟地,地走进或者走出医院大门……

  得知这个消息,我很平静。我会在稍后把制衣店再开回来,我会以最真诚的方式来面对朱国强。为了我心爱的帕帕,我什么都不怕。我深信帕帕会一天天好起来,会像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奔跑欢笑。

  再见了,帆哥!

                                           素秋

                                     2006年8月6日

附言:如果仍是你收的信,务请转给帆哥,并告之他读后焚化,谢谢!

如果是帆哥收的信,那读后请焚化,谢谢!


  姨父看信的速度比我快,到后来,几乎是一目十行,抖擞着双手哗哗往后翻,翻到后面,竟不能再看,而是把信忽地捧到胸前,泣不成声。

  姨父说:素秋啊……素秋!

  姨父拿拳头敲着桌子:素秋!!

  姨父看着我说:你信不信,那一年,刚开始的时候,我是真想和素秋一起离开的,我承认尽管那是一时的冲动,但是我有过那份心,和她一起徇情。在半路上看到远处公路上有车子驶向雨城方向的时候,我才改变了主意,让素秋先走,然后自己回来。但是,当一个浪头把她压下去就没有再起来后,我真的害怕了,没有跟着去不是因为骗她下水然后自己回去,而是害怕。这是有区别的,是不敢下水,完完全全的懦弱,而不是因为改变了主意。

  我说:我不知道。

  姨父说: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多么后悔,多么痛苦!

  我说:我不知道。

  姨父说:你无法想象,四年前我在车子里看到素秋的时候,是怎样的惊讶——世上怎能有如此相像的人!又是怎样地惊惧——是阴魂不散吗?以致后来这多么年,一直不敢再走那条路,每每地绕道而过。

  我说:我想象得出来。

  姨父说:可恶!活活埋了我十四年!我说这么多年了怎么总觉得哪儿不对,三天两头地朝我发暗火,原是这样!我要和她离婚!
我说:你确定要和小姨离婚?

  姨父说:我要和她离婚!

  我说:然后去找素秋吗?

  姨父不答。良久,才突然想起似地说:对了,我要见素秋!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的孩子怎么样了?我要帮她!

  我说:小姨有东西给你。

  我到小姨卧室——他们分居已有些日子——打开壁橱,果然如小姨所说,在一件冬衣下面,有一小包东西,正是两人的结婚证书和一纸对折得很整齐的便笺。而那个檀木盒子,当我在壁橱里试图找到它的时候,发现它已不再原来的地方,只在壁橱里留着淡淡的余香。

  姨父打开便笺,我站在姨父后面看,只见小姨写道——

  
远帆:

  当我这样称呼你,心里其实是淡淡的酸楚,因为读惯了称呼为帆哥的信,那个本该属于我的亲密的称呼,却出自另一个女人的手。

  我伤悲,在新婚第三天早晨,就收到这样一封缠绵的信;我后悔,带一点好奇,更以为新婚的我们,就是一个整体,不再分彼此,于是轻易地拆开了那封赫然署着你的名字的信;我痛苦,因为我的丈夫,曾和心爱的女孩子,去徇情;我心悸,因为我的爱人,曾进行过一场可怕的谋杀……

  我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当第二封信来的时候,刚好你出差在外,我又一次拆开了你的信。后来,我干脆给了邮差杨叔两条烟一瓶老酒,请他务必把家里的所有信件亲手转交给我。开始的时候,我总想找你长谈一次,找适当的机会把信给你,可是我发现我不能,因为我害怕,害怕失去你。我想象不出来,当你知道素秋还活着,当你知道我拆看了你的信,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与此同时,我被素秋的信深深地打动着,同为女人,我深深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可是我又无法战胜心底深深的妒忌。最后,我找到了她,让人转请她做一个毯套,又在取毯套的时候看到了她——那个看起来瘦弱却从骨子里透出倔强的人儿,当我约见她并把信件还给她的时候,只是想,从此,让我们的生活归于宁静,就像那些信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可是,最后,就在我离开,想要在她肩头拍一拍,作为鼓励的时,她那如避蛇蝎般让开的动作,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决定放手。

  过去,我不敢想象,离开你,生活会怎样地空洞;更不敢想象,离婚,生活又会怎样地支离破碎。今天,我才明白,一个人,只有坦坦荡荡地活着,一身正气地活着,没有任何精神负累地活着,才能幸福。

  我走了,于我,是一种解脱。于你——你该去找素秋,她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我带走了檀木盒子,那是你母亲给我的结婚纪念,我会永远留着。还有陶陶,没有你,陶陶就是我全部生活意义所在,他跟随我,一切勿挂!

  再见了,远帆!

  
  看完留言,姨父很不平静。他一会儿嚷着要见素秋,一会儿又要给小姨打电话。

  小姨已更换了手机号码,素秋又联系不上,姨父就一脚把一个玻璃茶几揣翻了,拿起一个花瓶又要摔,我看他红着一双眼睛,样子十分狞狰可怕,一下子劝不住,就偷偷离开了。

  后来,姨父在大醉一场之后,要我按信里留的地址找到素秋,替他约见她。我去了三次,素秋都不答应再见面。

  同时,姨父又让母亲联系小姨,说一切等回来再说,小姨却始终不愿意再回来。

  半年后,也就是二零零七年二月,春节一过,姨父再婚,新娘子是氮肥厂和姨父所在科室办公室主任的侄女。婚礼在国宾酒店举行,亲朋满座,热闹非凡。

  于是人们轻易地得出一个结论:离婚的男人,通常都能娶到更年轻漂亮的女人。大家略略点着头,边喝茶边笑着说,比如那个李远帆吧……

  呵呵。(23926字)

  
                 ~2006年11月3日一稿于脂墨斋~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楼主| 发表于 2006-11-5 18:06 | 只看该作者

脂砚说~

这是一篇写得较为顺利的小说,也是第一次以书信体的形式来写小说,贴在这里,请大家评。您的意见对我很重要~~
3#
发表于 2006-11-6 08:00 | 只看该作者
是这样一个婉约而曲折的故事啊!看的好伤心!
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6 11:19 | 只看该作者

回南来之风

谢朋友评!
5#
发表于 2006-11-6 14:1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 信若东流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信若东流
                                                                                           文/脂砚

      我发现一个小姨的密秘。

    ?..
我还没有读完,但是写得不错呀,感觉很细腻,选好饱满,很凄美.好文章都是这样的呀.祝好!
6#
发表于 2006-11-6 15:29 | 只看该作者
挺好的。我总以为女作者只能写好散文,可你的小说也很不错。希望不断读到你的新作。
7#
发表于 2006-11-6 16:44 | 只看该作者
篇幅较长,整体感觉作者在文字的表达叙述上下了一番功夫,情节不是很复杂,但描写上也很感人的!

不过个人认为作为小说应掌握好素材的取舍和章节中“虚”与“实”的巧妙运用。此篇的文字过于冗长,特别是“七封书信”,作者全部罗列了进去,这样就使小说陷入了拖沓之憾。
8#
发表于 2006-11-6 23:24 | 只看该作者
看了几封,还没有看完。我一定会读完的。感情之细腻已弥补了整体结构。非常喜欢的一篇小说,容我看后勤工作又细说。
    就这样写下去吧,按照自己的方式!
9#
发表于 2006-11-7 06:21 | 只看该作者
喜欢!
10#
 楼主| 发表于 2006-11-7 08:3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回复: [原创] 信若东流

谢谢鼓励!

当我试图把文字写得轻快一些的时候,结果都或多或少含着忧伤。忧伤,是我永远无法褪掉的一个影~

可是真的好想写轻快的文字,写起来快乐,读起来快乐。。。
11#
 楼主| 发表于 2006-11-7 08:4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挺好的。我总以为女作者只能写好散文,可你的小说也很不错。希望不断读到你的新作。


这我可不赞同!比如张爱玲,刚出道就体现了她小说的成熟;又比如《简爱》和《乱世佳人》,可都是女作者的小说哦~

我一直以为,小说是我的长项——我喜欢写小说,也喜欢读小说;喜欢写散文,不喜欢读散文;写不了诗,但喜欢读诗。。。
12#
 楼主| 发表于 2006-11-7 08:4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篇幅较长,整体感觉作者在文字的表达叙述上下了一番功夫,情节不是很复杂,但描写上也很感人的!

不过个人认为作为小说应掌握好素材的取舍和章节中“虚”与“实”的巧妙运用。此篇的文字过于冗长,特别是“七封书...


谢版主点评!

我想解释的是,小说中的素秋,有一点我一个小姨的影子;相反小说里“我”的“小姨”却是虚构的。另外,七封信也全是一封封写出来的,毕竟从1992年到2006年,十四年素秋身上发生的事情,浓缩在七封信里,再简洁一些的话,可能较为困难。

再次感谢版主点评,我会努力的!
13#
 楼主| 发表于 2006-11-7 08:5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杨义龙 发表
看了几封,还没有看完。我一定会读完的。感情之细腻已弥补了整体结构。非常喜欢的一篇小说,容我看后勤工作又细说。
    就这样写下去吧,按照自己的方式!


谢谢!

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

我自己觉得最差的部分,是第七封信。本来该写得最精彩,但却写得最不如意,我不知道毛病在哪里,且写的时候心情一度地弄得很差,到了想要重写的地步。后来,休息了两天,又重新改过,但还是不满意。。。
1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7 08:54 | 只看该作者

回武诚

谢谢鼓励!
15#
发表于 2006-11-7 18:29 | 只看该作者
你的进步很大。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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