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水

唐新运

几十年以来，我们这里浇水都用漫灌的方式。据农业技术员说，喷灌比漫灌更科学，也更省水，可是干渴的土地咕嘟咕嘟喝水的声音，让人的心也被迅速浸润，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是 蜻蜓点水般的喷灌绝对无法比拟的。
我和父亲各扛一把铁锨，去浇五月的麦地。阳光落在身上，很重很沉，于是汗跑出来与衣服粘在一起，让人备感难受。可对于庄稼来说，这如同情人的温柔眼神和拥抱般的享受，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得靠它们生存。?
显然，父亲的那把铁锨比我的好使，挖土，打坝都要比我的这把利索；我的铁锨只起着辅助作用，不失时机、恰到好处地添上那一锨不可缺少的土。一个家里不会有两把都好使的铁锨，如同一个家里不可能有一对优秀的、都要强的夫妻。太好的两把铁锨不一定配合默契，太优秀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向来不会长久。?
两把铁锨的主次不同，也说明父亲尚未老去依然是家里的主劳力、理所当然的统治者，也就是说我还太嫩，担不起家庭的重担。如果有一天，两把铁锨换了主人，那时我定会兴奋异常，父亲肯定会摩娑着铁锨把，神伤一阵子。可父亲是普通的农民，他把我们生下来，慢慢养大，不就是图这天吗？当初祖父把铁锨交给父亲的时候，也是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角色转换过来。
等待了许久的水终于汹涌而至，没渠底，没渠壁和渠壁上的草，没脚，没膝，因为我已进了地，走在田间的埂子上。不知是造地主的造地机器临时出了毛病，还是造地主打了一个盹。这里的地不是很平整，不仅仅是比不上冰，而本是楼梯状的。父亲和村里的拖拉机手共同为 此拼搏奋斗几十年，终是无法改变，即使为了讨好机手耗去了许多的烟酒和肉。也就是说，当水漫漫而来之时，我们必须在档子田中打起小坝，严格地说是畦，把水拦腰截断，阻挡一下水，让地势高的地方也上水。没有多余的预备好的土，只有在麦田里挖土，青绿的麦苗和 土被一同铲起，让我心中无限伤感。要知道，有许多春种时漏种的地，全是我和母亲拿着小 铲子一块一块补种的，那是多少次的弯腰，难以计数的叩首。好在父亲是掏一个很小却极深的坑来挖土，虽然延缓了水的流速，至少也把对麦苗的损伤降到最低限度。
若说浇水是老夫老妻间的直接切入正题，那么巡水就好比是初恋情人间的逐渐深入又无处不至。浇一次水，就必得麻烦村里所有的井，这些井大多数比我年长，有的甚至超过我的父亲 。它们散布于村子各处，好像血液鲜活着身体一样鲜活着这个村庄。这些水井大多都隐在林间、草丛中，更有一口井离村子远得如同风干的爱情要被忘记，只有牛群、羊群、牧人偶尔伴它。当年，就在这口井的附近，我们做了一件至今令同伴怀念的大事，当然我也没忘。一只被我们叫做天雀能够冲天而起加速度极大的鸟横尸荒野。也许鸟早已习惯于天葬，可我当时根本懂不了那么多，以传统的方式土葬了它。我在一条大渠的渠壁上掏了一个足够深的洞，有一臂之长，还用黄泥巴做了棺材，把它放进去的时候，还神态庄严地用同伴身上的豆子、葵花籽、咸萝卜干、风干馍馍陪葬。我封上洞口，拿了一张纸，郑重地写上“天雀之墓” ，把纸绑在一根芨芨草上，竖在墓旁。我想在鸟的王国，至少是在天雀的世界，哪一只死后 也无如此排场。
现在我竟然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它，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十几年过去了，招魂幡早已不在，芨芨草也踪影全无，而墓仍在。我有种想启封的欲望，又有隐约的怕，或许天雀也只剩下一副枯骨，或许生之于土又复归为土，空让我的希望变成失望。让它保持原样吧，如同记忆。对于陈事旧影，我们最好不要靠近它，即便在此后的岁月里，心中总是空落落的。
不知是渠找到了菜地，还是菜地找到了渠，总之，村里各家的菜地总能曲曲折折地通到浇水的干渠，水口子大都开在隐秘之处，让你稍不留意就会无视而过。因为除了自流井外还加了电井，要收钱的，所以如果有人偷水，那就意味我会失去一个漂亮的铅笔盒、结实崭新的草绿色书包、一支冰棍或是雪糕，父亲将丧失抽包好烟喝瓶好酒的机会，母亲将有错过一块质地花 色都不错的布料的可能。
用铁锨拨开覆着渠面渠沿的草，一路走过去，查过去。我发现这个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体般的 村子，还有这么多地方我没有来过，我可是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了。有的地方是小时候来过，随着年龄的渐增就再也不曾光顾，甚至记忆里也消了它的位置，这一见竟有老友重逢的惊喜。仔细搜寻间，突然发现了一道水口，渠里的水正沿着那条稍细的小渠向远处流去，“我终于逮着你了!”的喜悦早已将愤恨之情冲得无几。我会眼观六路地捡来几块石头或是砖，扔在水口上，然后再盖上土使劲拍几下。我不会去找偷水的人，因为我家也曾这样干过；况且，菜地的主人也许根本不在家，这个口子还是上次他自己浇水时留下的；再说 ，他的铁锨已代他受过，遭受那几块石头或是砖的暗算。
巡一次水，会遇见许多往外流水的口，我一一如法炮制，干劲十足又沾沾自喜。
巡水之时我还得步履轻柔，小心翼翼，免得冲撞了晚熟蛤蟆的好事，推倒蜘蛛的新居和为女儿做的嫁衣，免得一脚就使那么多的蚂蚁迷路，免得一只老鼠非得打电话才能找到另一只鼠……
是啊，每次浇水就是与土地的一次真实相拥，每次巡水也是与回忆的一次亲密接触！

白杨树的影子

唐新运老师把论坛浇满了，留些慢慢浇如何？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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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迎春

这么好的文章一次都发上来，而且发的也不符合论坛排版规定，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