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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门(修改稿,作了大量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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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10 23: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说明:本文是我看了田老师的建议后连夜修改的稿子,篇幅加长了很多,就以这一篇为准吧!

  同时谢谢老师的指导!

                    门

                                                  一、

  女人十八岁那年,一顶红轿抬她过了门——她嫁给了张家,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女人把身子和心都带来了。

  张家的男人们都在外地跑生意,偌大的宅院里只有女人和她年迈的婆婆再加上一条跟婆婆相依为命的老狗。婆婆对她说:“进了张家的这扇门,死也是这家的鬼啦!”话未完,一滴清泪从婆婆混浊的眼睛里滴落,女人一惊,但什么也没说。

  张家宅子很大,有很深的天井,很厚的砖墙,屋檐墙角只有一块三角形的天,阳光被这些滤过后,只剩下一块小小的光斑,抖抖的浮动。

  一年了,女人到张家都快一年了,肚子里还是没有动静。婆婆便终日将拐棍儿捣着地,捣得噔噔响。女人知道婆婆的心思,可是娘啊娘,你真的是老糊涂了吗?一块没有下过种子的硬石板的路面儿上,能长出月季花吗?娘听了以后还真的每天翘着小脚儿,到天井那硬实的石板上瞅,瞅着瞅着就落泪了。落完泪就又破涕为笑,如此三番,女人看着便傻了。

  初夏了,柔嫩的柳条儿在湿润的空气中轻轻的摇摆着,竭尽全力够着水面儿。她往水里一瞅,娘也,两只通红的鲤鱼在那里交口儿哩!羞死了,羞死了!她不敢瞅水底下,只抬头望天,却瞅到两只飞禽抖动了一下身子,停在一根树枝子上面对着口儿叫。看着看着,女人手里的绣花针刺破了手了。凉风起了,这时候的女人起身唤猫,猫却是叫着跳上了墙头去了。她想到昨儿晚上,这讨厌的东西凄厉的叫唤了一夜哩。她在心里骂了一声下作的东西!慢慢躺下,翻了一个身儿,过了一会儿又是翻了一个身儿。就听到外面有拐棍儿当当响着敲击着地面,她知道是婆婆的来了。老女人并不进去,只站在窗户外头,站了一会儿。这时候那条狗子在那边屋里“呜呜”叫着唤婆婆哩,婆婆便叹了口气,听脚步是去了。女人便在黑暗之中大气不敢喘,一气儿坐到天明。

  明儿给婆婆请了安,她坐在板凳上陪着婆婆说话儿。四眼儿狗蹲在婆婆的一旁。婆婆便伸手到鸡窝里捉了一只老母鸡,另一只手里缝衣裳的针便往鸡冠子上扎。扎一下便狠狠的说一句:“你个好吃懒作的东西,三茶六饭的供养着你,你倒是做下活儿给人看哩……”女人便顺下眼,去看一只爬到凳子腿儿上的蚂蚁。老女人便道:“扎你也不做声,你倒是说句话,说下句话呢?”女人脸子便红了,她眉是淡淡的一笔,外眼角儿有些上挑,小巧的鼻子,薄而好看的嘴唇,下身一件天蓝的罗裙。最美的是一双脚,老辈人常常讲:俏不俏,一双脚。这话不假!

  一只芝麻粒儿大的黄蚂蚁在地上爬着,轻轻的爬动。忽然加快了脚步了,女人以为前面有了人吃掉的馒头渣儿,新奇的望去,这雄壮的蚂蚁却是朝着门槛儿边上的一只细小的黄蚂蚁奔去了。接下来的事儿她看了就觉得羞了,那大蚂蚁竟然颤抖着爬到小蚂蚁身子上面去了。她赶紧收回了眼光儿,偷眼瞅瞅婆婆,婆婆竟然捂着嘴儿偷笑哩,一张嘴巴缩缩着,像是风干的枣儿。

  你咋就不高兴哩少奶奶?她的下人,一个三十来岁儿的村妇,常常不解的瞅着她,住着这神仙宫殿一样的屋子,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呦!别说是在这儿当主子,就像俺们当下人的,到了外面说起来脸上都有光彩哩。老爷跟几个少爷,生意做到了上海广东,生意大得海啦,做下他家的少奶奶,咋还就没看见你脸上有过喜色哩?咋还偷偷瞅见过你垂泪儿呢?是你的心高吗?能有多高呢?高到天上去了吗?

  哪儿有的事儿哩?女人矢口否认,然后努着力挤出一丝笑脸儿。对村妇说我这不是笑了吗?我这不是笑了吗?村妇在这之后不知道多少回感叹,少奶奶笑得真是好看,真是好看呢!

                                                二、

  村妇的丈夫姚三,也是这家里的下人,负责喂马赶车,在这家里呆了多少年啦。当年她嫁到这儿,头一回回娘家,就是姚三赶着车送她回的。那时候丈夫已经走啦,坐了火车赶到广东去了。她是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火车,老担心那火要是烧着了衣裳烧伤了皮肤咋办啊?姚三是见过世面的人,哈哈笑着说不会不会,火车是个有着高高烟囱的长龙一样儿的玩意儿。她便自惭自己的无知,红着脸笑了。姚三真是见多识广,夏日里她蹲在树底下寻着蝉蜕儿,他便给她湖湖海海的侃。他说外面的女子也上了学堂啦,夏日里都穿着短袖儿的衣裳,露着个雪白的膀子哩;她听了便惊得“呀”地叫一声。他说这算什么,人家都赤身裸体在一个游泳池子里面洗澡哩。

  她听了便捂了脸,说羞死了,羞死了哩……

  口里说着羞死,眼睛却是从手指缝儿里面往外面望,望着望着就看见姚三脱去了上衣,露了长满胸脯毛的上身,抓着一条手巾在水盆子里面哗啦哗啦的洗。女人便瓷在那里了,娘也,娘也。她知晓那三十多岁的村妇为啥做个下人还那样整日红光满面的了,她知晓那三十多岁的女人为啥吃喝都没有她的好,却有着那么丰满的奶,那么粗的腰身,那么圆润白胖的手臂了。想着想着,她感慨起自己来了,心里他便凄凄惶惶的难受了。

  姚三给她家喂马,马棚跟院子中间是一片空地,有稀稀落落几棵树。她便站在大门口儿,朝外面望,就望见姚三跟他的女人。姚三身边还有好几个男人,唧唧喳喳的,也朝这边儿望。说着说着便闹起来了,村妇便抱住了姚三的腰。不知道为啥,女人瞅到这场景儿,便怒了,一甩手绢儿,回了。

  “哎呀你看,雏儿出来了,看那俩腚盘儿。”

  “呵,狐狐着眼往这边儿瞅理。”一个汉子笑起来。吸着烟,咳嗽着。

  姚三闷着抽烟,他朝远处望了一下,目光一闪,心也一动。苦女人,这是个苦女人哩。他收回目光,猛的吸了一口烟,那烟进入他的腹中,蛇一样盘作一团,无限的涨大……

  女人回到家里,常常想起这个奇怪的男子,他咋就知晓那么多的事儿呢?他跟她说过,在城市里面,女孩子也到学堂里念书,学堂里男生女生都有,他们在一块儿念书,在一块儿吃饭,挑着小旗儿到街上去游行。他们还在一个水池子里面游泳。天哪,那还不是脱光了让大家看?有什么呢。说不定他们还在一起睡觉呢。谁知道呢,这个倒是没有听人家讲。即使是那样,有什么呢?

  这些天里,他想着这个见过世面的男人,一个英英武武的汉子,她真的想他能一下子闯进她的生活,对她说,我们走,我们走出村子,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怎样的生活啊?还是像她这样长到十七八岁由家里人安排着给有钱人家里做老婆吗?一定不是了,一定不是了。要是这样说出去,外面的世界的人会笑话的。

  姚三吃了中饭在马棚在一旁扎草,女人的门儿一开,女人站在那儿朝姚三轻轻的咳嗽。

  姚三抬头看了一眼,女人扶着门框,朝他喊:“姚三,挑几块坯子来给我补补炕脚儿。”

  姚三拣了几块干净的砖坯,搬到女人的屋子里面,放在地上,又站起身来,出去挑进一担子泥。姚三蹲在地上,女人说:“你说俺的命苦不?”

  姚三站起身来,他心开始发跳:“不哩,少奶奶是掉到福窝窝里去了,掉到蜜罐罐里去了哩……”

  虽说嘴上这样说,他却想起少奶奶的悲苦,眼窝一酸,眸子潮了。他不敢再看女人,手上只顾着抹泥修炕了。

  女人的脸愈发的小了,藏在黑发和衣领里细细的像枚莲子,浮在一片锦绣的池塘中。她早忘记了树梢阳光的味道,女人的身体在宽大的绸布里像枯瘦的竹子,支撑着一匹匹布料,华丽,冰冷。

                                                  三、

  到了冬天了。天色空懵,太阳从薄云后面透出一轮惨白,风很冷,发出“呜呜”的呼啸。下雪了,这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花落英缤纷,下了两夜。雪白了世界,许多人滑到了。年轻人在麦场里面泼了水,水冻住了,好多孩子在那里滑着。

  这天,女人让姚三为自己挑水。

  他把水倒在女人门前的水缸里,女人斜倚在门口看他,他瞅那眼神儿便慌了。女人进了屋子,姚三擦了擦汗要走,女人道:“再挑一桶放到屋里来。”

  姚三犹豫了一下,挑了一桶水进了屋子,女人已经把两只脚赤着放进水盆里去了。她看见姚三,脸盆儿里是她的三寸金莲。姚三看女人这样儿,自己先傻了。垂着头,眼睛不敢往四周看。提着一桶水站在那里;像个木偶。

  “姚三,是我好还是你媳妇儿好?”

  姚三慌张的瞥了一下女人的神色,脑袋“嗡”的一响,不知道改怎么办了,要夺路而逃,被女人一把抓住。

  姚三傻了,扑通跪在了女人面前,心里想着,菩萨,俺的活菩萨,你饶了俺姚三吧,饶了俺吧……

  “姚三,是你说的外面的女子啥都能做,啥都敢做,以前我恨我不是一个男娃儿,可以念书,可以到外面的世界跑生意,到东北抗木料,到码头扛大包。你给俺讲了外面的事情,我就想走,我从前是不敢,直到遇见你,听你说下那些话。姚三,别的男人是不敢,难道你个省城都去过的赶车人也不敢吗?你扔了你那黄脸子的婆子,携了俺,套上老爷的大车,一起奔吧!就是死,俺也会跟着你,一辈子一步不离……”

  疯下了,少奶奶是疯下了。姚三诺诺的说:“少奶奶,跑哪儿去哟!”

  “跑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可是听人说,这个世界大哩。”

  “少奶奶,是俺不好。”

  女人久久的看着姚三,便想起了这高高院墙的院子,想起了三角形的天,想起了笑起来嘎嘎的姚三的媳妇儿。又想起婆婆当初一字一句说下的话。我这是下作了哩,我这是下作了哩……想着想着手里放开了姚三,蹲在那里两手紧紧的抱住了自己的脖子,指尖儿陷进红袄里,用尖尖的牙齿咬住下唇哧哧的吸着凉气。

  姚三跌跌撞撞的过了月亮门儿,奔出大院儿不见了。
                                                      四、

  时间轻轻流逝,年迈的婆婆撒手离去,带着一生未尽的遗憾。女人给婆婆缝好寿衣,梳好头发,送她上了路。女人没有哭,在静如死水的生活中,在这深潭底部似的昏暗生活中女人的悲喜早被大门的关闭而永久的挡在门外了。她剪下婆婆的一束头发,撒了一串纸钱,离去了。

  葬了老太太,姚三最后一回走进那所院子,走进那个昏暗的天井,想去跟少奶奶辞了这份工作,回东北老家去了,听见屋子里面女人在轻轻跟谁说话,少奶奶正歪在炕上午睡,门缝里他瞅见被子头儿上露出两个脑袋,姚三不敢看,可偏偏是看见了。像个人一样偎在少奶奶怀里的是看家十来年的那条老狗……

  几天后姚三悄悄走掉了,临走前在村口的林子里,他弄死了那条老狗。

  没有婆婆的陪伴,家里越发冷清了,女人的瓜子脸愈细也愈白了,像一弯新月,尖尖细细的飘在黑云似的头发里。她长久的伫立在门边,枯瘦的手指抚摸着门上斑驳的黑漆,秀气的金莲却始终在高高的门槛前踯躅。女人在无聊中,渐渐想起她的男人,那张脸孔似乎永远陌生。

  “死也是这家的鬼啦……”婆婆的声音如一丝细线,“进了张家的门。”女人的手指渐渐凉了起来。她伸开僵硬的手指,摸索着掏出那束白发。干枯没有弹性的头发在女人手中纠缠着,她感到惧怕了,她努力不让自己想它,不让自己的眼睛去接触它,那白发却如亡魂一样挥不去,挥不去……

  女人睡了,夜深了。

  黑漆大门积年累月的紧闭着,它割断了门外的世界,也挡住了门里的春秋……

  17年后,土地革命时,村里来了武装队,要打地主,杀富人,他们走到村头一座大宅子前,被相亲们拉住了胳膊:“别去,这宅子闹鬼哩,晚上总有女人哭声,凄凄惨惨的,听得人发毛……”

  但黑漆大门终于是打开了,在层层的蛛网后面,一具骨架倚门而卧,身上的绸缎衣裳早沤成一丝一缕,可手却握得紧紧的,是一缕白发。

  人们呆住了,风从穿堂吹过,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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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11 11:26 | 只看该作者
改得不错,金辉改稿能力很强。作品细腻,婉转,形象,读来令人心颤。希望看到你更多佳作。精华鼓励!
3#
发表于 2007-2-11 13:21 | 只看该作者
的确好文章!
4#
 楼主| 发表于 2007-2-12 23:5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改得不错,金辉改稿能力很强。作品细腻,婉转,形象,读来令人心颤。希望看到你更多佳作。精华鼓励!

感谢老师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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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13 01:31 | 只看该作者
好文,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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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2-14 15:2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丁 发表
好文,问好!
问好老师,新年快乐!
7#
 楼主| 发表于 2007-2-27 16:5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程相崧 发表
的确好文章!

谢谢!
8#
发表于 2007-3-16 17:16 | 只看该作者
写的很精彩,女人真是天生的悲剧创始者!
9#
发表于 2007-3-16 19:47 | 只看该作者
我们首先应该学习这种精神。
10#
发表于 2007-3-17 15:41 | 只看该作者
首先应当肯定这种创作的态度。
作品也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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