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秀子

郭勇

秀子
郭勇

　　比山丹花还要美丽纯洁的秀子，已经过了二八芳龄，还没有许配人家。同龄的姐妹们都一个个先后出嫁了，有的已做了母亲。年头节尾，成双成对地回娘家，风光而又体面。每当姐妹们带着夫婿骄傲地来看她时，她总是躲着不见，在没人的地方伤心落泪，感叹自己的不幸。谁叫自己的亲妈早早地去了呢？都十七八岁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这种事情总不能自己出头露面去张罗吧。要是母亲活着，怎么会有今天的难肠呢！

　　现在的妈，一天只顾自己涂脂抹粉，东家西家串门说闲话，或者心肝宝贝地疼她的亲儿子。父亲忙着做他的先生，一天都在学堂里很少回家。常言道娘后老子后，自打爹娶了后妈，秀子就掉进了苦罐罐。爹对秀子冷淡了许多，很少和秀子说话，有了弟弟后，秀子就更受冷落了。她哪里像个小姐呢，整天和老姑奶奶一起，包干着家里的全部家务。在这个家里，老姑奶奶成了秀子最亲的人。
秀子在七八岁的时候，老姑奶奶就用长长的缠布把秀子的小脚板紧紧地缠住了，还给她做了一双小鞋，用鞋镏子硬给她撬穿在脚上。秀子疼得不能走路，哭死哭活地不要穿。老姑奶奶抱着她说，“秀子，这是姑奶奶对你好，这时节不裹，等把脚放大了，就裹不小了，大脚板丫头可没人要啊！你妈死得早，你个没娘的可怜鬼，姑奶奶不管你谁管你呢？”说着说着，老姑奶奶就涕泪交流。秀子不买姑奶奶的帐，用两个小拳头狠命地捶打老姑奶奶，还骂她老坏蛋。最后老姑奶奶还是妥了协，放开了秀子的小脚丫。

　　可是现在，就因为这双大脚，秀子成了没人要的老丫头。前些年上门提亲的拖拖不断，可人家一看这双大脚，一个个都走了。现在隔三岔五的也有人找上门来，可都是一些说不下媳妇的光棍、死了婆娘的鳏夫，或者是穷得说不起媳妇的人家，他们是来捡便宜货的，想把秀子当破烂收拾走。秀子又羞又气又无奈。这双该死的大脚它要毁了秀子。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完了，我要裹脚!”秀子看着自己这双丑陋无比的大脚，暗下决心。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听了惊得目瞪口呆。“秀子，你都十八了，骨头都长老了，咋裹呢？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呀！”

　　“姑奶奶，你就帮帮我吧，我宁可疼死，也比这样活着好！”秀子哭着说,“你看见了吧，妈骂我是嫁不出去的老丫头，爹呢就想把我随便扔给人，好歹退送掉完事。我成了人见人烦的臭狗屎了。姑奶奶，这个家里唯有你疼我，你总不能看着我当了老丫头吧！”秀子泣不成声。“姑奶奶，这个家里我是一天也住不下去了！”

　　“秀子，我怕你撑不住，只要你能下这个决心，姑奶奶就帮你。唉，我真后悔当时没把你管住，都怪姑奶奶心软。姑奶奶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就是这双大脚害的，我不能看着我们的秀子也走姑奶奶的老路。”秀子已经知道为什么姑奶奶成了家里的佣人。也是姑奶奶小时候受不住疼痛，常常背着她妈把裹脚绽了。就为这，不知道挨了她妈的多少打。最后虽说是裹住了，可是没有裹小，成了个半大脚。后来嫁到了一个有头面的人家，去了以后，人家才发现她的脚大，就遭到嫌弃，给人家爬锅上灶当家奴。后来男人又讨了一房小，便一纸休书把她打发了，娘家侄子，就是秀子爹收留了她，就成了他们家里的佣人姑奶奶。

　　姑奶奶才只是个半大脚，就受人歧视，可自己压根儿就是两条大脚！秀子对当年自己的不懂事懊悔万分。

　　老姑奶奶把秀子裹脚的事告诉了秀子的父母。秀子爹沉默不语。秀子娘打了个冷腔，“有那个志气就裹吧。你们打听打听，谁家的丫头十七八了还养在家里。我们都羞得见不成人了。”

　　老姑奶奶对秀子说她父母同意裹脚，就帮助秀子对这双大脚开始了残酷地改造。姑奶奶先用长长的裹脚布，把脚趾紧紧地缠住，然后再撬着穿上了比脚还小的鞋子，这叫圈趾，就是要把除了拇趾以外的其他四趾圈收到脚底下，先使脚变得瘦小尖细。等把这些脚趾慢慢弯屈，直至完全折断萎死在脚底下，而后才能进行第二步，弓面。活鲜鲜的一双脚，被层层叠叠的缠布紧紧地裹住，像是套上了千斤重枷，又像是放在火炉上炙烤，肿胀难忍，巨痛如山，揪心撕肺！秀子疼得咬破了唇舌，撕断了头发，憋肿了眼睛。尤其到了晚上，更为剧烈，被子有多处被秀子咬破。

　　“秀子，疼了你就喊几声吧，谁让我们是女人呢？女人生来就是受罪的，是我们前世里造的孽。”老姑奶奶一边搀扶着秀子慢慢行走，一边自个自道地说。揪心的疼痛把秀子笼罩了，眼前的一切和老姑奶奶说的什么全都不复存在，她疼得浑身打颤，脑际一片空白。

　　父亲来过几回，他看着女儿痛苦的样子，眼里溢满了泪水。继母从来没有问侯过一次。“秀子，你好命苦啊！”老姑奶奶看着秀子，忍不住泪流满面。这样的时候，秀子多么想念妈妈呀。她在心里呼唤着妈妈。妈妈，你在那个世界里过得怎么样呢？你可知道你的秀子有多么难肠吗？你的秀子想你！

　　三个月后，疼痛慢慢减轻，秀子不用搀扶也能行走了，但她已经十分虚弱，简直像患了一场大病。她急着要进行弓面。这要比第一次更为残酷。老姑奶奶劝她不要太着急，刚受过大熬煎，身子虚弱，等养上一些日子再弄。可是秀子等不住，疼就疼吧，反正迟早少不了，迟疼不如早疼，前面能忍过来，后面也能忍过去。“姑奶奶，你说我咋能不急呢？”

　　老姑奶奶经不住秀子的央求，就答应了。
弓面，就是要把脚弯成弓形，使脚面向上隆起，脚心向里凹陷。通过弯曲脚面骨而缩短脚的长度，将大脚变成“三寸金莲”。

　　要把十八九岁人的脚骨折弄成弯曲状，其难度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也是难以言状的。可是秀子，经受住了！秀子像死过了一回，但她终于挺过来了。一年以后，秀子就拥有了一双漂亮的小脚，她站起来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脚尖。她穿上自己精心细做的绣花小鞋，长时间地观瞧，似乎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腿脚虽然时时酸痛，对秀子来说已不足为道了。她的心情好得像雨后的晴天。

    秀子十八岁裹脚的事远近闻名。好多人都怀着敬佩和好奇来看秀子，证实是真是假。看过的人没有不佩服和赞叹的。秀子正是青春妙龄，配上这双小脚，婷婷玉立，楚楚动人。当年那些对秀子的大脚望而却步的人暗暗后悔。秀子的爹也为女儿高兴，托人张罗着给女儿选择婆家。一天，父亲的朋友从山外面领来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还是一个念书的学生呢。两人一见，各自倾心。这门婚事就算成了，说定秋后拿人。

　　秀子心花怒放。这个迟到的婚姻更令秀子珍惜和神往。她常常对镜自赏，一朵盛开的花，格外艳丽，她为自己的美貌而骄傲。她把她的小脚洗了又洗，缠了又缠，这是她的骄傲，她的资本，她必须倍加珍爱。她为它做了十几双各色面料的绣花小鞋，一双一双地穿上一次又一次自我欣赏。她在为自己做嫁妆的同时，给老姑奶奶做了鞋子和衣服，她要好好报答老姑奶奶。她不能忘记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好心而且可怜的老人。

　　秀子在忙碌与期盼中度过一个一个漫长的日子。漫漫长夜，在昏暗的油灯下，描花刺绣精神百倍，有时彻夜不眠。手里做活，心里想象秋后那个燎人的日子，描画着婚后的生活。她恨不得立刻就走，尽快跳出这个冷酷的的家，去构筑属于自己的天地。

　　秀子熬过了一个闷热漫长的夏季，秋的脚步叩开了季节的大门。也敲击着秀子的心扉，秀子的心一天比一天跳得猛烈。她日渴一日地盼望着山外面送来福音。她已经有点急不可耐，可是山外面一直没有音讯。她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

　　突然，有一天，父亲神色沮丧地转回家来，和继母低声地说着什么，并把一件什么东西给继母看。继母看完，丧气地坐在炕上一语不发。

　　秀子无意中发现了父母的这种不正常的举动，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不止，她的第二意识告诉她，是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她趁父母不在屋里的时候，找到了那样东西，是一封信。秀子急急忙忙地看下去，信是那个小伙子写的，大意是说，他当时的确是看上了秀子，也想娶她，可现在他不得不提出退婚，原因是他现在已成了国家的工作人员，一名干部，不能和一个小脚女人结婚。新社会的人，男女平等，都要自食其力，不能依靠男人养活，蹲在家里当太太。象秀子这样的小脚女人，以后怎么参加生产劳动呢。

　　可怜的秀子！我们很难想象秀子当时是怎样回到自己屋里的。苍天不公！命运竟这样无情地捉弄了秀子，从小就失去母爱的不幸的姑娘！生活啊，你和秀子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秀子躺在自己的小屋里，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她失神地望着像粽子般裹着的穿着绣花鞋的一双小脚，心也像被黑色的裹脚布裹得粉碎。脚，这两只该死的脚，再一次把我们的秀子毁了。秀子疯了似的找出剪刀，把那些裹脚连同绣花鞋三下两下剪得粉碎，露出那被扭曲得目不能睹的双脚，此刻，这双脚在秀子的眼里是那样的丑陋无比。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洪水河畔

命运真会捉弄人，其实人身上都有时代强加的束缚，小说颇有象征意味， 文字朴实耐读！ 问好郭老师！

田瞳

这篇小说的时代背景有些模糊，新社会还能裹脚？而且普遍以小脚为衡量标准，只能是旧社会的事啊。郭部长怎么搞的呀？

洪水河畔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这篇小说的时代背景有些模糊，新社会还能裹脚？而且普遍以小脚为衡量标准，只能是旧社会的事啊。郭部长怎么搞的呀？

这个问题我怎么忽视了， 郭老师是宣传部长啊？才知道！还是田老师细致，您是一个负责的版主，  向你敬礼！和郭部长握手！

脂砚

很用心很痛苦地做一件事，以为这样就可以达到目的，结果却南辕北辙，从这一点来说，颇有寓意。

不足之处是，背景介绍得不够，那个以小脚为美的年代，或者说新旧社会，审美观念转变的那个过程，介绍得不够，让人读起来感觉有些突兀。

郭勇

感谢诸位对拙作的关注。其实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新旧社会交替的一个极其封闭的山村。

郭勇

就是在秀子裹脚后等待那个学生用花轿来抬她的那一年里，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悲剧就发生在这个新旧交替的瞬息里。

跃农

　　田版主令人敬仰！做文、做人、做事都是好样的。

田瞳

最初由 郭勇 发表
就是在秀子裹脚后等待那个学生用花轿来抬她的那一年里，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悲剧就发生在这个新旧交替的瞬息里。

那就应该把背景交代清楚。有时候，小说中多一笔是累赘，少一笔则少了魂魄。

脂砚

我相信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素材毕竟只是素材，要加入作者自己的思想才好。同时，又像画画，有些必要的交待可不能少，正如田老师说所的，背景还得交待一下~

郭勇

感谢田老师、梦游太虚版主的指正。对一篇小文如此认真地阅读，版主们的敬业精神令人钦佩！这是一种极好的风气，评论作品就应该不光说一些没用的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