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村人物之九：付成功

春江花月夜

　　付成功面皮白净，胸前插支钢笔，分头梳的很讲究，在满是光头和平茬的农村男人面前，显得很干部。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干部－－当了十多年的大队会计了。只是和他当初追求的当一名脱产干部的目标相比，相去甚远。

　　付成功上学不容易，父亲死的早，母亲守寡为活供上他上到高小毕业。付成功从学校回来后就参加了社教运动，他表现积极，很快入党。付成功想好好干，然后脱离农村，当国家干部，一月能领几十元银子，养活一家大小。谁知社教结束后，他被遣散回家。虽然当了大队会计，但仍然挣得是工分啊。

　　付成功成份好，识字多，爹又是被国民党抓兵死的，所以他就有了些许的资本。每次开大会，付成功都诉苦，哭得鼻子一行泪一行。哭诉父亲被国民党抓兵直到失踪的经过，也哭诉了母亲的生活困难。

　　付父是抗日战争时期被国民党抓去当兵，一去不回，一直到解放战争结束都没有此人下落。那时候凡是被抓去当兵的人，死亡的途径有两种，一是直接交给部队，死在抗日前线，另一种是抓来的新兵交给师管区训练一年，再交给部队。师管区说是训练新兵，其实是国民党军官克扣军晌的地方。一年的师管区生活要饿死许多新兵。付成功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

　　付成功的诉苦引人同情，但他媳妇刻薄母亲的行为又让人痛恨。六零年食堂解散，每人每月从队里领15斤粮食，媳妇不给婆婆分，还大喊大叫：饿死她个老骨殖，活该！干不了活还有啥用处？幸好老太太有个好女儿，老太太一直到死都是女儿供养。

　　每当付成功诉苦说他妈可怜，人们就在背后说：咋不说是你媳妇刻薄成那了？付成功的老婆个子不高，脑后勺背后拧两根小抹角，在村里是个“惹不起”。谁若惹下她，她能骂上三天三夜不重样。付成功的母亲这时60多岁了，单独住在一孔窑里，距儿子有一里多路。她还时不时找上门去骂一顿。骂付成功不该给母亲送粮，骂大姑子不该管娘。

　　从社教队回来的付成功，消沉一阵后，又积极起来。当时刘少奇提出农民可以借地，大家都赶快借地或者开小片荒，这样收了两季庄稼后，生活明显好转。但付成功没有这样做，老婆就整天骂他不开小片荒，别人都敢开就你不敢，能什么能？她哪里知道付成功是在带头不走资本主义道路！那时不开小片荒的有两种人，一种人是地富反坏右，不敢开；另一种人是共产党员，不愿开。对于那些被称为“社圆（员）、老鳖（百）姓”的人是不大忌讳这些事的，吃饱才是硬道理。

　　不开小片荒，仅靠工分分得的一点粮食是不够吃的。左邻右舍中，付成功家生活最差。南边老程家有当保管的堂兄，再有女人找的拉边套的，生活最好；北边老任家，男人整天在外给社员做木工活，人家管饭贴补家庭，再加班做点小家俱卖几个钱，手头不紧缺，孩子们养几只兔子也能贴补一点。付成功家不一样，孩子放学回家不拾柴禾，也不做作业。家里也没有喂兔和鸡，仅靠他在大队挣的死工分。虽然当干部也能捞点外快，但很有限。日子过不成，老婆就整天骂天骂地，扯着嗓子嚎。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上边号召批刘少奇。大队设在村里，队部门口跪着一尊刘少奇的木头像，社员们来回过往没人理睬那回事，都知道那是应付上边的。那些积极分子，人们称为“半怔”的人，过往时都要往刘少奇像上吐口水，什么工贼呀内奸呀叛徒呀乱骂一通。真是乱葬岗上说评书，鬼话连篇。人们都在为最基本的生活奔忙，谁顾上管上边的闲事？有些社员就骂那些骂刘少奇的人：能你妈屁不轻，要不是刘少奇，你早都变成鬼了！付成功属于高智商的半怔，他的表现积极是有目的的。有人仔细观察过，在没有人的时候，付成功过往刘少奇像，也象没有看见一样。越是人多的时候，他才往像上吐口水吐得厉害。

　　付成功虽然根正苗红，但可惜社会关系不争气。他的叔老子旧社会当过保队附，是个历史反革命，他的姐姐解放前嫁给一家姓瞿的地主，公公旧社会还曾在县教育局任过职，所以家里总是飘着一股臭老九的气味。付成功竭力和他们划清界线。

　　姐姐总是爱护自己的弟弟，眼看三个子女在弟弟和弟媳的教育影响下，前途不堪，很是担忧。弟媳骂孩子时，一张嘴就是“油锅炸你、我用刀砍死你”，再不就是“你个挨千刀的、狼咋不吃了你”，带着满嘴的血腥味。三个孩子中就是女儿比较聪明，姐姐就想把侄女接到自己家里，一来能减轻弟弟的生活负担，二来也能接受一点良好教育。她给弟弟商量此事，没想到弟弟当面给姐姐玩了个难看，说：“你是想把我女儿变成你的地主阶级，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么？你那一套资产阶级观念少在我跟前施展！”姐姐不敢多嘴。时间已是1976年，付成功听人说，毛主席的身体经科学家鉴定，还能再健康一二十年，文化大革命还要搞第二次第三次；还有人说，毛主席是中国几千年几百年才能出的一个伟人，能活到120岁。这些都增加了付成功搞阶级斗争的信心。

　　这时的付成功已不是大队会计，而成了生产队长。他对生产队那几个地富分子“死老虎”，百般折磨，不是让他们做义务工，就是开会斗争。分粮食时先给贫下中农分，常常是分到最后没有了。没有了，那些地富分子也不敢说啥。付成功还说：“没了就没了，你去上告吧。”但谁敢去？大队支书贺旋劝付成功说：“不要太过份，找那些人麻烦干啥？都是人嘛，你那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这叫假公不济私，损人不利己啊。”但付成功不改，我行我素。

　　形势的发展和付成功的想法完全相背，当广播里的“万寿无疆”变成“永垂不朽”，当四人帮被抓，形势变得使人们有了活路时，付成功的思想一下子悲观起来。接着又是平反冤案，地富摘帽，土地下放，一连串的不顺心事接踵而至，付成功终于病倒了。

　　平日里，他忙着搞阶级斗争，没有积蓄，贷款也没人给。他想把女儿嫁出去，花几个彩礼钱。先是有人给介绍一家修电机的，钱倒是有钱，可是人家一打听，嫌他女儿素质太低，黄了；后来又找了一家赶驴车的，嫁是嫁出去了，可没有花上几个钱。婚后女婿又喜欢赌搏,日子总是过不成。打打闹闹过了几年，生下两个孩子，生活困难，没有余钱孝敬父母，每次回娘家，都是泪别。这不免让邻居们产生怜悯之情。

　　谁也靠不上，还是姐姐亲，关键时候出面给他看病。病在姐姐的照料下慢慢好了。牛还得养，地还得种，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一场黄粱大梦才醒。

　　土地下放，先是十五年不变，又是三十年不变，最后成了五十年不变，自己分的地，自己得干，再也不能咋咋唬唬、耀武扬威、到处指手划脚，不干活却得高工分了。

　　孩子长大了，眼看一孔窑住不下，盖房子全靠姐姐两个孩子帮忙。说是帮忙，其实除过木头外，砖瓦、水泥都是姐姐的供应的，可以说是全包。土地下放的第二年风调雨顺，麦子丰收，打麦场上堆得满满的。用牛碾吧，地方小碾不成；用打麦机吧，付成功当队长时，不注意买机器，只好用上一任队长买的一部打麦机，慢慢的打。

　　别人家都是把麦割回来放在场里，堆起来，就行了，而付成功家却是把麦子捆成一小把一小把，靠麦堆围成一圈，一把挨一把，以防被人偷。真是做贼老婆会看家！夜夜黑的付成功的老婆都去看着。丰收了该是好事，反而因丰收而过度无为的操劳，麦子没打完，付成功的老婆就病倒了，得了半身不遂，脑血管病。医生说，那是精神过度紧张引起的。一年以后死亡。

　　这里人的收入主要靠栽烟。付成功姐姐家盖起六座炕房，一年收入好几万。付成功家的两个孩子却盖不起一座炕房，还是和堂兄合伙盖了一座。后来堂兄烟叶亩数增加，另建了两座，把原来的一座让给他，父子仨一年收入才二三千元。

　　姐家的孙辈们都上了学，一个在市里教书，一个读河医大，考研究生，而付成功的两个孩子都30多了，却连媳妇都讨不上。

　　女儿嫁的女婿，赌习不改，日子过不成。经法院调解无效，最终起诉离婚。两个孩子都不愿跟父亲，女儿遂带着两个孩子外出打工。一个单身母亲养活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艰辛可想而知。当两个孩子勉强达到成人的年令，能替母亲减轻一些负担时，母亲却因劳累过度倒下了，经诊断是食道癌。挣扎了一段时间后不治身亡。

　　七十岁的付成功现在弓着腰，每天在村里走来走去，样子很谦卑，只是人们还习惯地叫他“大会计”。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如来

没排好版呵，怎么忘了？

田瞳

你是老作者了，排不好版说不过去。排版也是尊重别人的阅读呵。

春江花月夜

谢谢田版和如来佛！这是显而易见的错误，因为昨天电脑有问题，今天还是有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有时候它就是不出太阳。作者也是排了一遍又一遍，只好等待

溪边紫衣

人物刻画地非常到位,,语言精炼老到,,某个明显历史背景下的典型人物.跃然纸上.

程相崧

写出了一个小人物的一生，个别词用得不错，像“很干部”之类，耐读。稍显不足的是人物比较多，笔墨若往一个人身上更加集中些更好。
不错，精华！

春江花月夜

　谢谢程版，紫衣，很诗意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