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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别让我衰弱得让人厌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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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30 21: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这是排旧房子。建于1979年。
  近三十年时间过去,它已经彻底被时间抹画、改变。
  楼里的原住民从前是很牛的,这些房屋的归属单位曾经是这个城市里最重要的纳税大户,它的呼吸曾经牵动整整一座城池的起伏。但现在,它还是无可奈何地衰败了。这些故事不必我赘叙,和城内残存的黑色入云的烟囱一样,这些高大而可笑的建筑物像一个老而无用的巨人,无言地表现它的尴尬。

  它们不是被遗弃了,它们只是老而无用了。
  行走在这座楼楼群里时我想。

  我必须不时地避开破损的水泥地面,昨晚下过的雨水丰饶地储存在大大小小的坑中。道旁底楼的房子无一例外地搭盖了披厦小房间,豪华的,用完整的红砖水泥板搭建;简陋的,用各种杂色砖半拉砖半拉瓦搭建。所有的房子都延伸得很长,伸到居民区小径的边缘。这些高高低低形形色色的房子里住着不少陌生面孔,他们的生活行当多半就在不远处,正街的大道两旁,鸡、鸭、菜贩、弹棉花、小发廊小饭铺;•••••••,还有几间寿衣店。

  这样的地方是不适合怀旧的。看不到熟悉的面孔,略有些财力的已经纷纷离去,无法挪动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捱在这里,逐渐捱出贫穷、败落等辞义。

  我打算离开。有人喊我“哎,那不是陈家的大丫头吗?”。回头望去,路边墙根下站起一个大妈,几个坐在鞋摊旁晒太阳的男女齐刷刷望向我。我记得她,父亲的同事。

  寒暄了几句,想起她有个偏瘫在床的老母,当年人们提起她都要赞叹她孝道为先的。岂料一提她母亲,她立即大了嗓门嚷“老不死的还在,莫提了,活要烦死个人!”

  余下我花了十分钟听她介绍她母亲种种可厌可憎状。旁边围坐的闲人都嘿嘿笑起来,不置可否。看来他们是老生常听。

  据说她母亲年青时是有名的美人,京城名校毕业,文革时因胡风事件发配至此。病前即使再潦倒,那神情架势也是决然不和小弄人家出身的妇女同日而语的。也怪不得女儿厌烦,七十八老人,倒在床上足有二十年。又瘫又倔,脾气大得惊人,屎尿屙在褥子上不许人换,东掖西藏着,捂出满屋子臭气。口齿不清涎水长流,动不动就骂,摔手边触得到所有东西,最后家里给她吃饭只用那种叫仿瓷的塑胶碗。

  老人不愿意见人,屋子里长年弥漫的腐臭之气也使人不愿意轻易踏进她家的门。说一次楼道里几户人家被偷了个遍,惟独就她们家没偷。十几年了,别说平时见不着个人来人往,连小偷也懒得进这家门。

  一次她出去买菜,回来见老母躺在地上嚎啕大哭,骂自己怎么不死。地上一只摔泼的茶杯和一摊屎尿,滚得一身都是。她去抱,怎么也抱不动,毕竟自己也老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跑出去喊人,邻居来了,倒是帮忙把老婆子抬到床上去了,邻居却还没来得及走到卫生间就吐了。后来邻里都说亏她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满地屎尿,臭气熏天,最恐惧的是才触着松弛的皮肤就直接摸着骨头,一根根的,到处是刺。

  我细细看着表情生动,说得口沫横飞的父亲的同事。三月的阳光下,路旁的柳枝儿发芽了。而她老得很厉害,不过五十多点的年纪,穿着一身说不清式样的廉价衣衫,袖子上套着那个曾经牛气的企业发放的蓝布袖套,已经洗得发白,又因劳作的各种污迹成了种同样说不清色的颜色。头发染过,发底露出黑白斑驳的发根。皮色粗砺得像磨过的贝壳,干燥、焦躁。浑黄的眼白边爬满血丝,说话快时嘴角像螃蟹一样冒出白色的口沫。她的浑身••••••渗透厌腻之气。

  她绘声绘色地描说那个瘫老太婆,像个过于熟练的演员演说一段顺口溜,已经没有了叙述或者表演的激情,只剩下习惯。这种演说大概是她和晒太阳闲坐的伙伴的习惯聊资,说不上激奋,也说不上平静。

  有些人真是不该活得那么老的。干净清朗了一生,临老却落个不由自主,连自戕的力量都没有。怕拖累了后生偏偏拖累得彻底,硬生生地将个好脾气好孝道的女儿磨成了杨二嫂。

  多年前父亲说过一件事,他的大伯父是位清末的秀才,满心踌躇之际因时政废除了科举考试而忧郁成疾,人丧失了意志会倒得那么快,是家人们没想到的。很快他就躺在床上不能下地。父亲童年的记忆里,常是檐下悬挂的一幅幅尺长布片的影子,透过那些五彩杂色的布块看到的太阳,变得斑澜稀薄。那些布片隐隐散发着一股骚味,和洗不掉的黄渍。

  整个院落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息,药味、布片蒸发的屎尿臭味骚味、还有股浓重的沉疴的味道。大人走路咳嗽都变得很轻很轻,孩子不敢在家里嘻闹。奇怪的是院子里常年繁子满荫的枇杷树那年只结了几粒果。大伯父听说后,沉默了很久,说了八个字“生死有命,不堪强求。”他不要伯母伺候,挣扎着从身子底下给自己拽出脏污的垫子,挣扎着用勉强能动的手指给自己梳理头发,擦洗颜面。除了伯母和子侄,他不许任何外人进出他的卧房,他给父亲讲了一个李夫人的故事,那女人至死也不让汉武帝见她一面。父亲听得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直到长大求学后父亲才领悟伯父的自指自怜之意。

  生命没有了质量时,再长,只有仿若鼻涕虫爬过的一条涎迹,没有光泽的亮。

  最糟糕的是自己还晓得厌憎,更是件生不如死的事情。肉身已经无可挽回地衰败了,没知觉了,自尊心还在。并不随同肢体的萎缩而消逝,反而更加粉嫩得像颗刚出壳的幼芽,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觳觫不已。

  想起做过护士的杨姐,一次电视新闻报道深圳龙岗发生一起车祸,伤者被铲去半截身躯,120赶来时,伤者竟然奇迹般地抬起头来,他还活着!我们惊呼这人命大,庆幸不已。杨姐淡淡地说“这人倒不如当场死了,没有多少痛苦,他下半生要靠做人工尿管排泄道不说,还要花大笔钱维持生命,看他样子,家里不是出得起这笔钱的人。”两年以后,在网上果然看到这个人的后续报道,果然插着一堆管子,果然还“健康”地活着。撇开充斥着坚强、爱心、医术高明溢美字词的新闻报稿,看着这个中年汉子被家人抱着,坐上长途客车回湖南老家的图片。车内照旧拥挤不堪,隐约可见地上的瓜子壳。一个重症伤者,只能这样地回家,家境可见一斑。他的未来并不像拯救他的生命时那样光明。陌生的人们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只能靠他的家人完成了。

  我注意到新闻里有他妻子身影的几张照片,很普通的一个女人。在报道圣手仁医的那张里,她站在偏角,张着两手略张着嘴望着围绕病床的一干人,样子像只活禽市场上束手无措的鹅,又满怀希望地,犹有孩童似天真地张望着面前的一切。

  下一张是她站在抱着丈夫的侄儿身后的照片,手里提着大约是三人的衣物行李。治疗一年半了,他们要回家了。一年半时间足够使她从震惊――悲伤――绝望――希望――认命,等种种可能的情绪中苏醒,这时的她,面目表情我看不出什么特别,像屡屡听到火车呼啸而过的路边客,平静,而习惯。也许是这样形容吧,那一瞬,我感到一种惶恐,下意识地关闭了网页。
  按惯例,照料重残丈夫的责任主要属于她。

  贫病常是缩减掉亲人爱心与温顺的致命毒药,人是种需要彼此用情感交换来做长期维护的生物。当“人”只剩下吃喝拉撒的基本官能,他(她)已经不再是完整的“人”。再没有对等的情感交流,彼此恩惠的交换。过去的东西断流了,像日渐取光的折子。像一个严重失血者,输入他人的血液太久太多,这具躯壳身体里已经失去自我的造血能力,能够暖和自己和暖和别人。

  三月的风很柔软,很缠绵。站在衰败的老楼前,向我喋喋诉说的妇人的手掌很坚硬,颧骨很坚硬,事实她的全身都是坚硬的,像冻硬的胡桃壳,冰冷而坚硬。

  记得以前每年过年时单位工会会到她家慰问,拎上一壶油或两袋米。街道居委会年年给她家门楣上钉“五好文明家庭”牌子。

  中年时她母亲病瘫,尽了几年孝道后丈夫病逝,她再没嫁人。有人爱她“备受摧残”的面容,但没有人肯接过她备受摧残的家累。

  她被绑缚在一副床架上。
  床架上躺着她的母亲。

  那个“老不死”的美人什么时候会死?没有人知道。有人在旁边笑着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但有些生命就是这样,坚韧得让人吃惊。物主好捉弄人的天性在这里表现得淋漓致尽。看起来那些虚弱得像一星烛光的生命,风吹过来了,看着它摇摇灭灭,眼看着就要灭了,却又奇迹般地挺过来,又耐心地捱过漫长漫长的时光。同样,一些看起来很健壮,很强韧的生命,却往往脆弱得如风中烛。

   走出巷道,宽阔的沥青路旁竖起了一座座新的高楼,比肩俯视着对街的这排旧楼。依着新楼巨大的阴影下,旧楼群沉默不语,路边店里批发啤酒的女人蹲在地上给她的幼子把尿,尿线尿得很远很远。树下的老师傅低着头专注地给人修面刮胡子,他用的是最古老的剃头挑子,一把椅子,一担热水,肥皂。理发的人也是和他上下年纪的老者,仰着头阖着目享受着。任身边滚滚车流,骑着摩托的男人和穿着高帮靴的女人呼啸而过。

  新与旧在交接,生命一轮一轮地继续。这里很快会接到市政府的一个规划通知,推倒了重建,这块黄金地段将重新靓丽辉煌起来,自然,房价也会贵得了不得。那时眼前的一切会成为老照片,结束一个时代的背影。但,能结束得了过去吗?走在阳光巨大的影子里,我感到莫名的忧伤,过去从来不会真正成为过去,它会以另外的形式储存在当下,与将来。走到立交桥下,我悄悄扔出一个硬币,祈祷:有一天,当我失去力量时,愿我不要衰弱得让人厌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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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 09:16 | 只看该作者
走到立交桥下,我悄悄扔出一个硬币,祈祷:有一天,当我失去力量时,愿我不要衰弱得让人厌憎。
————————带着良心的叙述,血淋淋的拷问以沉静的文字出之,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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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 09:30 | 只看该作者
有意思的文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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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 10:48 | 只看该作者
有份量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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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 11:27 | 只看该作者
祈祷:有一天,当我失去力量时,愿我不要衰弱得让人厌憎。

这样的担心我也有。衰老之后的一些事,就由不得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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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 15:12 | 只看该作者
那个偏瘫在床的老母,那个被铲去半截身躯的生者,......生命是坚强的,生命更是脆弱的。我们都要老去,但是,我们能够不要衰弱得让人厌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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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5:59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江阳,这个叙述我想是带着一些鲜血淋漓的"残酷"味道,生与死的界限模糊时,死亡未必不是与己与人更好的选择.

谢谢敬版,呵呵,您又再说我文章有意思了,就坚持做个有意思的写手吧

谢谢如来,谢谢你的阅读欣赏

谢谢小龙女,是啊,如果还有一丝一毫把握自己的能力,或者国家出台安乐死法例,就还可以的

谢谢薛兄,尽力尽心吧."最糟糕的是自己还晓得厌憎,更是件生不如死的事情。肉身已经无可挽回地衰败了,没知觉了,自尊心还在。并不随同肢体的萎缩而消逝,反而更加粉嫩得像颗刚出壳的幼芽,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觳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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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 17:27 | 只看该作者
思考生命的文章,同样让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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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 21:22 | 只看该作者
有时候我也想过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很少,不敢去想,呵呵),我老了肯定要回到老家去,那里还有块温暖的土地等着我,不管多龌龊和多丑陋,我会心安理得地死去,最好身边没人,呵呵。学习你的文字。
蔷薇,我在别处或多或少也看着你的文章,记惦着你,谢谢你对我的鼓励,一同。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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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 08:28 | 只看该作者
沉静的拷问,但依然是无奈。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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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3 21:44 | 只看该作者
谢谢高版,觉得写得不够残酷,真实情景远比文章残酷

谢谢三峡石,自觉我倒是适宜漂泊,到老了再跟你一样回去吧,呵呵,家乡本质往往就是这样一个象征意义大于生活意义的东西,用来怀念和做精神十字架的

谢谢昙花,谢谢你的欣赏与鼓励,我还想再修改,总是对自己不满意.请对我不吝批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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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 21:57 | 只看该作者
父母养儿女的小,自有乐趣在期中,怎么儿女养父母的老,就有不耐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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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3 22:07 | 只看该作者
谢谢珍珠阅读,我想我是否没清晰表达出我希望传达给读者的思想?

那么我更该再修改了,我想我要说的话题绝对不与"养老""孝义"有关.

而是与一个失去质量的生命,并与这个生命拴在一条线上,波及的所有生命,物力人力等诸多东西.我们总是同情那些弱者,传统媒体也总是宣传一个健康人或几个健康人一群健康人围绕着一个失去基本的生命质量的"人"的事迹,但是换言之,这对那个"人"真的就是一种"善"吗?这个人就真的非常愿意这样活着吗?而且,有没有人看到,意识到这个宣传,这个集体意识对那些捆缚在一副床架上的健康人也是一种残酷,一种极刑呢?有没有为他们呼呼冤呢?可不可以为他们喊一嗓子呢?
直接地说,我赞成安乐死.这个命题太残酷,却又太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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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3 22:32 | 只看该作者
欣赏了。生与死其实是自己无法把握的。最可怕的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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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4 12:09 | 只看该作者
生命就是这样的无奈,令人叹息。
问好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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