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又见《再生缘》

雨夜昙花

　　买了《再生缘》。本是不打算买的，但它依然在角落里，没有一丝光亮可以抚照，伸手摸了摸它有些残破的封面，再次问店主：“《再生缘》怎么卖？”

　　这是家专卖旧书的店，寡淡得天都灰蒙时，我会转进去，挑上三五本书。它给予我的，远远超出那些光亮明洁的书店。在这里，我也不过是找些和云南相关的书，如云南文史资料选集这些不在市面上出售的书，偶尔，也会遇上一两本我曾经心仪却不得的书。

　　这些书都很旧了，黄黄的书页，有时会有墨水的印迹，一团一团，污得让人生厌，也会有生硬的字，就这样明白无误地写在书上。这么多年了，我仍然认为，把字写在书上抹擦不掉，是很差劲的行为。这自然也因人而异，早年爱过的那个人，就喜欢在书上涂涂画画，凡他读过的书，页眉页脚都有三言两语的评注。后来知我最不喜欢在书上留下印迹，任何书来，都先借我。他又不知，我专爱看他写些什么，书中内容倒成其次。

　　店中旧书，都尘满面，拿入手，总觉灰灰的不净。买回家就包起来，看完必洗手，绝不放到床头。这是我在旧书店第一次见到《再生缘》时，放弃了它的原因。市面上是有《再生缘》的，很漂亮很堂皇，但感觉差了那么一截，我不知差的是什么，虽然装潢不错，纸张很好。

　　初读《再生缘》，我十六岁，在过道尽头一间小小的房里。有时笑，有时叹。母亲突然开门进来，都能见到我桌上的功课。《再生缘》则安安稳稳躺在抽屉里。

　　小屋外有水笼头，有洗衣的平台。黄昏时，有人来洗碗，水哗哗响，碗们会轻轻碰撞，细碎悦耳。我则在屋里，苦读《再生缘》。真是奇书。细细的词，一路唱下来，纵是不会曲，也在心内有了韵律，随着字句的起伏千百回转。我看得很慢，一天数页，时光就这样悠长闲散了起来。

　　小屋的窗，对了细细的条子路。条子路上有爱情发生，男女双方都在城里读夜校，晚饭后，两人相约了一同出发。男子每次都要为女子检查自行车的刹车灵不灵，轮胎有没有气。两人回来时，月亮已高挂天空，我也拉上窗帘，但能听到他们依依的惜别语。

　　这事并不妨碍我，我仍然坐在小屋里，斯条慢理地看书。我喜欢孟丽君的小女儿心肠，她对爱情的忠贞和执著。但她为什么要爱皇甫少华呢？莫非可以不见人面，仅凭那三箭就定下所有柔情倾注的对象？然而世事不公平，她女扮男装救了夫家出生天，位列高官，偏偏皇甫少华注定要娶三个女子，皇帝贪恋她的聪慧美丽又来逼嫁。陈瑞生写到这里就停笔。后事成谜，任人猜想。

　　这本书在我的三位好友间传来传去，我们猜想，皇甫少华为了孟丽君相思成疾，只怕也会为了忠于情感只娶她一人。那时我们以为，爱情在刹那间发生，然后永生永世，对此有些向往又有些施施然的坦荡，好像，我们都成了书中女，可以仅凭胸中柔情就付出所有。

　　毕业那天，把书归还，我依依不舍，说若见了这本书，一定要买一套夜夜翻看。朋友笑了，说以后的日子就不一样了，不会再有闲时看书，因我们会在转角处与爱情相遇，只等灯火阑珊。

　　随后三、五年，没有人不惊心动魄，再相约在庭院，各人都有了自己认定的爱情。的确，《再生缘》好像已渐行渐远，我们没有提到它。又过三、五年，已为人妻为人母，我们没有再相聚，只是利用电话线，在彼此的忙碌间遥遥问候。

　　接着，拥有《再生缘》的朋友割腕，不是为了爱情。直到血流尽，她也不明白，为何仅仅因为爱上一名男子，就要把自己放到一个没有围墙保护的地方，承受来自公婆的言语伤害，以及从没有见识过的动作暴力。她没有说一句话，就放弃了生命。这一切只因为，在一个飘着细细雪粒的早晨，她走出过道，脚下一滑，猛然坐到地上，很久很久没有起身。她失去了肚里的孩子，从此她的肚子没有再隆起。就是她对我笑语晏晏：我们会在转角处与爱情相遇。说这话时，她扬起的脸庞，在星光下晶莹。

　　冬夜，有朋友来访。她从商多年，拥有房屋数套，还有一大片临湖的地。许久未见，她美丽如故。这一天，她刚刚恢复单身的身份：前夫在她出差之际，同宾馆客房服务员混到一处，她得知后，本欲同那十七、八岁的女子一争高下，怎知一见面，即放弃此念。她替自己不值：“那就是个初见世面的小女孩，字都写不利落。”任前夫跪地捶胸，她再不回头。她问：“男人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一天在菜市同另一位当年共享《再生缘》的朋友相遇，发现不用时光了，她早已被所谓的爱情和婚姻煎熬得面如漆。菜市噪杂，她说还得回家为卧病的公公炖鸡，就匆匆离去。曾经她也是娇娇女，柔美纤弱，说起她那高学历的丈夫如何把米放进电饭煲而不放水，不通电，就等着吃饭时，眼里都是甜甜的蜜意。然而幸福时日不长久，她的丈夫新有了妙龄女助手，两人双进双出。百般无奈，她每天费尽心思联合儿子、万般委屈讨好公婆，与便在同女助手争宠时多几个筹码，但此举非但不奏效，反而更加惯得她那高智商的丈夫骄横无理。看着她瘦弱的身影被人群淹没，突然就想起《再生缘》：“从来男子少真语，莫叫他，娶了人去变了心”。

　　《再生缘》说：“在相位，手握大权宜正已，作王妃，便当婉顺合君心”，又说：“尽尝世上辛酸味，追忆闺中幼稚年”。

　　孟丽君的故事，到她独自一人面对父母、夫家、皇帝、假夫人苏映雪的紧逼，身为女儿却扮男装搅乱朝纲欺君大罪的重压，口吐鲜血昏迷过去后，就嘎然而止。也因此，她可以有许许多多的结局。但现实中人，却得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路来，每一步踏下去，都使想象的空间更为逼仄。
   
　　拿着《再生缘》走出旧书店，天空依然灰沉。我想起多年前去归还《再生缘》的那个仲夏夜，朋友们一一相聚在星空下，说呀笑呀，然后走出缠有月季花香的小小庭院，在街上你追我赶，笑声飞扬，桔黄的街灯把梧桐叶映照得有几分失真。那时我们多年轻，然而纵使青春长长，也绕不出陈端生的唱词。

　　原来，我们要的不是灯火阑珊处的回眸，而是心灵深处的山温水软。

　　年少时我读《再生缘》的小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条子路依然，一侧的平房换了高楼，月季仍然开放，虽然已不是当年的那一丛花。年轻的孩子们坐在花坛边，轻轻说爱情，你是风儿我是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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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迎春

一本<再生缘>,牵着过去,携着现在,好思路,好文笔!

拾荒妹

亲切，优柔，凄美．学习．

房子

一本书牵扯出，一个人读书的经历和心路历程。
令人感慨，唏嘘。

倮鹰

一个旧书店里的一本旧书，牵出一串难忘的过去，读起来叫人感动。学习了!

黑龙江小龙女

体会昙花斑斑的起承转合。写的洒脱。

雨夜昙花

最初由 高迎春 发表
一本<再生缘>,牵着过去,携着现在,好思路,好文笔!

谢谢高版第一时间回帖并鼓励：）

雨夜昙花

最初由 拾荒妹 发表
亲切，优柔，凄美．学习．

问好！

雨夜昙花

最初由 房子 发表
一本书牵扯出，一个人读书的经历和心路历程。
令人感慨，唏嘘。

请房版多指点：）

雨夜昙花

最初由 倮鹰 发表
一个旧书店里的一本旧书，牵出一串难忘的过去，读起来叫人感动。学习了!

问好！：）

雨夜昙花

最初由 黑龙江小龙女 发表
体会昙花斑斑的起承转合。写的洒脱。

谢谢小龙女斑斑：）

何也

这篇写得真好。让人唏嘘不已。

敬一兵

好文笔，支持精华！

川媚

最初由 高迎春 发表
一本<再生缘>,牵着过去,携着现在,好思路,好文笔!

也有一种从容！

杨秀芸

最初由 房子 发表
一本书牵扯出，一个人读书的经历和心路历程。
令人感慨，唏嘘。

学习昙花斑斑的好文，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