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归来

李仕彪

<br /><br />何日归来
　　                         李仕彪
　　
　　虽然他才四十多岁，比我大两岁，但我叫他老王。
　　老王看上去很沧桑，额头上有两条深入浅出的皱褶，是甘肃徽县人，在新疆打工，我们在一起快四年了。某一天，老王遇巧碰到了几年前的包工头，就向他要当年还剩余的五百多元工钱，可对方拒不承认。一气之下，老王痛打包工头，结果很严重，一条胳膊打断，老王就被法院判了三年半徒刑，当年没办法回老家了。
　　老王家境不好，有几亩坡地，靠他的媳妇在家种一些洋芋和小麦养活一个5岁多的女儿。而经济来源，全靠老王在外打工挣钱。没有老王挣钱，我不知老王的媳妇和女儿是怎么过的。第二年的年底，因为我要回四川老家，正好要经过甘肃徽县，决定顺路去他家看看。
　　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我帮老王结算的八百多元工钱交给他媳妇。去之前，我曾给他媳妇写过一封信，告诉我要去的大概时间。
　　在我的眼前，尽是山谷崇岭，车在悬崖边上行驶，我都不敢看窗外，总有一种车要掉下深谷的感觉。下了车，又花了三个小时爬坡过坎走山路，终于在一个山坡上找到老王的家。已经是黄昏了，有人帮我叫老王的媳妇，就见几间低矮的土墙瓦檐下，出现一个妇人。她看上去比老王的面相还老，但我知道她比老王小五岁，没一点文化。见了我，显得有些仓促，不停地用那粗糙的手指抓着梳理着头上乱蓬蓬的头发，愣愣地看着我这样一个人。我赶紧说：我是老王的朋友，从新疆来。
　　妇人还是有点手足无措，但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哦不断地点了几下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层羞涩的笑来，把手在胸前看上去早已失去原来本色的围衣擦了好几下，但还是没主张，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旁边帮我叫她的那个人提醒她，让我进屋去，她这才慌乱地转身推开身后的黑漆漆的木门。
　　也许是天快黑了，屋内早点了一盏油灯。灯火虽然昏暗，但这个简陋的家庭，尽在我的眼里。都是一些农具，挨着土墙放着，屋角堆放着一大堆洋芋，我坐的那条木凳，身子一压，就会发出吱吱的声响，旁边的矮桌子，也是黑漆漆的，好像岁月的尘埃，永远无法抹去，长年累月集存在那儿了。妇人给我端来半碗水，碗很大，但破了边。我喝了一口水，碱性很重。妇人站在那儿，她又不知干什么了，忽然拿了一个筐子，去洋芋堆前蹲下，往里捡了几个洋芋，又停下，直起身，朝门外喊了一声：芳芳。
　　我这才发现，门口一个小脑袋伸着在往屋内看，听见叫她，她嗯了一声，但见我回头看她，她又躲在门外边不见了。妇人把洋芋从筐子里又倒出来，提了空筐走出去，像是在给芳芳说什么，之后空着手又进来。我起身，去打开了我的背包，从一件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了帮老王结算的那几百元钱，对妇人说：这是老王的钱。
　　妇人先是迟疑了一下，最后伸手接过，紧紧地攥在手里，突然转头，呜啦啦哭起来。
　　这次轮到我手足无措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等妇人哭了好一会，这才说：嫂子，不要难过了，老王等不了几年就回来了。妇人还在抽泣，她沒有说话，也没看我一眼，转身走了几歩，推开屋内另一扇木门，进了一个小屋，并把门关上。
　　那天晚上我住在老王家。晚饭吃的是妇人的搟面条，一个碗里是鸡蛋炒韭菜。这些鸡蛋和韭菜，是那个叫芳芳的小女孩从外面用筐子提回来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的。芳芳就是老王的女儿，现时已经6岁多了，穿着一件许多地方都破着的小棉袄，露出的棉花也显得灰黑；虽然冬天天已经很冷了，但脚上没穿袜子，只有一双破布鞋，都可以看见她的小脚丫了。芳芳进屋来，总是躲着我目光，怯生生偷看我。在小桌上，她埋头吃着母亲给端来的一碗擀面条，也不动一下另一个碗里的鸡蛋炒韭菜。我给她挟菜，她就把碗挪到一边不让我放进碗里。她母亲见了赶紧过来挡着：你吃，没啥好吃的......
　　只到吃完饭，我和妇人说了好久的话，芳芳在一旁，似乎才跟我有点熟了，不怎么躲我，问她什么话，她会羞涩地点点头，或者嗯一声。到最后，我拉她的小手，她就朝我靠近来。
　　晚上，妇人叫芳芳领我到隔壁另一间屋子。屋子内同样堆放有洋芋，只是墙上挂有许多玉米棒子，墙角有一张床。芳芳打开了床头一口木箱，从里面抱出一床被褥。被褥的被面看上很旧，但是很干净。我摸了摸芳芳的头，对她说：好，谢谢。芳芳点点头，小脸蛋露出好看的微笑。我把被褥辅开，对芳芳说：你去睡吧。芳芳又点点头，嗯了一声，她转过身要走，就几步，却停了下来，站在那儿。我在芳芳身后，看见她的一只手，不知在眼前擦拭什么。我过去，叫了一声：芳芳。就见芳芳全身抽动起来，另一只手也伸举到她眼前，蹲下了身子，发出了咽咽的哭泣声。我赶紧抱起芳芳，问她怎么了，她只是哭，泪珠滴在我手上。我把芳芳抱在床上放下，在她一旁坐下，搂着她瘦弱的小身子，小声地问：芳芳，你怎么了？
　　芳芳还在抽泣，她的两双小手不停地擦着泪，好半天，她抬起头，眼泪汪汪看着我，突然问：你认识我爸爸吗？我抱紧了芳芳，心里头有点酸楚。我帮她擦泪，眼睛有点潮湿，对她说：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
　　芳芳就睁眼望着我：我爸爸为啥不回来？
　　老王的事，他女儿肯定不知道。我说：你爸爸还要等几年才回来。
　　芳芳的脸色很困惑。说：我爸爸每年都要回家，去年过年他就没回来。
　　我不知该给芳芳说什么，故意露着笑脸，说：你爸说了，芳芳要上学了，要多挣点钱回来，让芳芳上学。
　　这一句骗人的话，却让芳芳很高兴，笑了起来，说：嗯，爸爸说过，要我上学。芳芳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我身边下了床，又去打开那口木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布袋，到我跟前，说：这是爸爸给我买的书包！
　　我接过一看，原来认识。这还是我和老王一起在市场小摊上买的草绿色布包，就是当年流行的那种解放牌布包，便于装个水杯或瓦刀什么的。我的包早破烂扔掉了，而老王还保存留给他女儿。
　　第二天早晨，我还躺在床上，睡眼惺忪，感到屋里有人走动的声响。那时候，天还没有亮，灰白的天空发出一丝微弱的光线，芳芳却走来站在我床头。
　　这么早就起来了？我问。
　　要去放羊，毎天都早。芳芳似乎早有所想问我，你去么？
　　我很快穿好衣服，就跟芳芳走出了那间屋。老王家一共有三间土坯房，都是正屋。芳芳领着我到房后，一个小土坡上，有处用树条枝藤围的小羊围，他们家的羊就围在里面。芳芳打开木栏小门，几只羊就咩咩叫着急不可待跑出来，一共四只。我问：芳芳，你们家就四只羊？芳芳把木栏关上说：嗯。妈妈卖过一只，还别人的钱。
　　那些羊好像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管往坡上爬。芳芳也不管它们，拿着一根枝条跟在后面。我问：你每天都放羊吗？芳芳在前面边爬坡边点点头：嗯。妈妈要干活。这些羊都是我放大的。
　　开始的时候，我还能跟在芳芳身后，但过了一会，我就觉得累，落后了几步。一会就到了。芳芳在坡上见我没爬上去，就停下来鼓励我，就在前面。
　　前面依旧是坡坎，但不像来时路上那么荒芜，尽是沙石，很少见到几根草。羊放慢了脚步，开始啃食冬天的枯草。芳芳坐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用手里的枝条轻轻拍打着地面，默默地看着坡下零星的几间房屋。
　　房屋下，依旧是坡坎，下面是山谷，不知道通向那儿。我没有坐下，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芳芳。这么幼小的孩子，她已经在为这个家庭承担责任。我不知道，她毎天在山坡上除了放羊，还会想其它什么事。我分明看到，芳芳那双大眼睛里藏着心事，她总是望着山下的路，好像在寻找什么，等着一个人的出现。但是这个贫瘠的山地，除了坡上的薄土有稀蔬的冬麦苗，和裸露的石头沙砾，就连鸟儿也不见一只飞过。
　　可是芳芳还坐在那里，寒冷的晨风吹动她小小额头乌黑又慌乱的头发。我走过去，摸着一块冰凉的石头在她对面坐下。芳芳见了我，那张娇嫩而灵气的小脸蛋，很灵动地衬托她那双莹莹透彻的大眼睛笑了笑，又转头看着山下。
　　叔叔。芳芳突然叫我。
　　嗯。芳芳......
　　你还去新疆么？
　　我不知道芳芳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茫然地点点头。但是芳芳并没有看我，也没有再看山下，而是低着头，用手中的枝条拔弄石子。这孩子看上去心里很难受，她在咬她的小嘴唇，我不知该不该过去抱抱她。
　　我要去新疆！芳芳埋着头突然说，说得如此直截了当。这让我感到意外。
　　可是，你还小......我还没来得及多思索，就把话说了出来。
　　我要见爸爸！芳芳抬起头，她的眼泪不动声色地一珠一珠滚落下来，掉在她身下冰凉的石头上。让妈妈带我去！
　　几只羊依旧还在山坡上。天虽然已经明亮了，太阳就挂在对面的山头，光芒照耀这片石头沙砾裸露的山坡，我不禁还是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这个冬天很冷，眼前山谷，依然深渊；前面的山路，老是被前面一座山挡着。
　　第二天，我离开老王的家，离开他媳妇和他女儿芳芳，是公园二00七年十二月十七日，让我心酸和难忘的日子。我没有再去新疆。现在，我在上海谋生，已经和老王失去了联系，不知他现在怎样，和自己的妻子女儿团聚了么？
　　不知有多少人背井离乡，离开自己的妻儿子女沒回家。
　　在异乡的街头，在我孤独的时候，一个人会想许多事。比如，这打工的日子，以及老王，和他的女儿芳芳。
                     

木门长子

<br /><br />排版不太好，可运用自动排版工具，段间空一行。

敬一兵

<br /><br />对老王家人的描述质感细腻，揭示出了人的丰腴情感，也揭示出了生活的艰辛和与艰辛抗争的草芥精神。平铺直叙的笔触，为意境腾出了广阔的空间。苦难是人成长的一笔财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本文对亲人之间的思念感情的描述和对草芥的悲悯情愫的呈现十分到位，读后催人泪下感同身受。好文章，欣赏并问好。

肖娴

<br /><br />文中所写老王是甘肃徽县人，亲切。
用质朴实在的文笔，写出了一个沉重的故事。通过顺路去老王家的一次经历，呈现出老王妻女的生活常态以及对老王一家人的顾恋、挂念。不错的文字。
欣赏，问好！

李仕彪

<br /><br />对老王家人的描述质感细腻，揭示出了人的丰腴情感，也揭示出了生活的艰辛和与艰辛抗争的草芥精神。平铺直叙 ...[/quote]
第一次来论坛发文，多指教。

李仕彪

<br /><br />文中所写老王是甘肃徽县人，亲切。
用质朴实在的文笔，写出了一个沉重的故事。通过顺路去老王家的一次经历 ...[/quote]
谢谢，真挂念老王一家人。问好。

房子

<br /><br />文字简明、传神达意。对老王及家人生活状态的叙述与描写，反映出人在种种生活境遇的心态，尤其是家人之间的牵挂、思念，读来形象、入心。那种感念与情愫，非常真切，打动人心。
欢迎朋友发文交流。

李仕彪

<br /><br />文字简明、传神达意。对老王及家人生活状态的叙述与描写，反映出人在种种生活境遇的心态，尤其是家人之间的 ...[/quote]
谢版主盛情，多提意见。

阳光静静

<br /><br />农民工的工资拖欠，是一个社会问题，亟待解决，虽然上届总理也帮着要工资，仍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很细腻的描写，有点让人心酸的文章，拜读学习。
阳光问好。

繁星点点

<br /><br />冲动是魔鬼，如果老王不那么冲动，也许生活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至少他每年还能回家看看孩子。不过，农民工的问题，留守妇女、留守儿童的问题，也是现在社会的大问题。文章里一直有淡淡的愁绪，也有浓浓的爱意。问好。

雨夜昙花

<br /><br />欢迎朋友来到散文版！文章写为了送钱给朋友的妻女，而去见到了她们。对这一次见面，写得非常细腻，从而表现出了她们的生存状况与精神面貌，读来让人叹息不已：还有人这样生活着——听到与看到，绝对是两回事。文章的笔调很质朴，平实的叙述中隐隐含有哀伤与同情，从而表达了悲悯和无奈。问好！

李仕彪

阳光静静 发表于 2016-4-26 19:52
农民工的工资拖欠，是一个社会问题，亟待解决，虽然上届总理也帮着要工资，仍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很细 ...

就在当下，农民工的工资拖欠，依旧是个问题。

李仕彪

阳光静静 发表于 2016-4-26 19:52
农民工的工资拖欠，是一个社会问题，亟待解决，虽然上届总理也帮着要工资，仍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很细 ...

就在当下，农民工的工资拖欠，依旧是个问题。

李仕彪

繁星点点 发表于 2016-4-26 21:41
冲动是魔鬼，如果老王不那么冲动，也许生活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至少他每年还能回家看看孩子。不过，农民工 ...

我就是农民工，有时会有这种冲动的思想。

李仕彪

繁星点点 发表于 2016-4-26 21:41
冲动是魔鬼，如果老王不那么冲动，也许生活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至少他每年还能回家看看孩子。不过，农民工 ...

我就是农民工，有时会有这种冲动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