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娃肉

祁连骄龙

　　　　　　　　　　　　　舍娃肉

        



　　一大早，刚到教室坐下，我就闻到了一阵浓浓的肉香，谁吃肉了？当班长的我大声向全班同学发问。

　　说全班，也不过二十四个同学，都是十二三岁的农家娃、农家女。

　　没有啊。几乎众口一词。我想，同学们说的没错，人连肚子都难得吃饱，哪有吃肉的口福。爹说过，全大队只有大队书记招待公社领导时才能吃顿肉。一般人腊月三十晚能吃上荤腥饺子就不错了。

　　但浓浓的香味仍往我鼻子里钻。

　　我又问，谁的书包里装了肉？

　　同学们哗地一声全笑了。副班长周生娃说，班长，你想吃肉想疯了吧。同学们又是一阵大笑。

　　我相信我的鼻子，因为它从没骗过我。我哥哥偷藏在家里的炒豆子和他从外爷家带来的糖棒棒，屡屡被我起获，就是它发挥了关键作用。

　　我还想发问，同座的周宝娃偷偷拉了下我的裤子。这条裤子是我哥哥穿过的，其实应当是我姐姐的偏口裤子改过来的，膝干处已补过三层补丁了。裤子巴扣已不知去向。我用我爷爷给我搓的羊毛绳系着裤子。毛绳很粗，能把裤子系牢不掉下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呢。被周宝娃一拉，裤子唰地一声掉了下去。我正在充分发挥着班长的权威，厉声地质问肉味的来源，全然没有注意到肚脐眼以下将会出现的危险情况，因为平时只有上体育课时才会有出现危险。

　　在同学们尚未看清我那重点保护部位时，我小声骂了一声：周世富！就麻利地将裤子提了起来，熟练地把裤腰塞进了还勒在肚皮上的毛绳下。

　　平时吵架，狠说对方父亲的名字，就是对对方有力的谩骂和攻击。周宝娃虽被我骂了他父亲的名字，却没有生气。他悄声说：班长，下了课我给你吃肉!

　　我像被一颗无声的子弹击中了一样，从头到脚都软了下来，半天没了反应。待我这次真切地嗅到那浓浓的肉味的确发自周宝娃那只至少用了二十种颜色的碎布拼出来的书包时，我对他拉下了我裤子的愤怒一笔勾销了。

　　课堂上老师讲的咐我一点都没听进去。我和周宝娃的手交替隔着花布书包，抚摸着那坨鸡蛋般大小、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肉块。心里恨不得老师的肚子立马疼起来，及早结束这堂漫长无味的课程。

　　当当当，挂在校长室门口弯脖子杏树上的那截犁尖终于被敲出了悦耳的声音。我和周宝娃拾起花书包跑出了教室，来到校门外我们平常秘密集合的树林里。

　　几乎是同时，我和周宝娃把手伸进了书包，掏出了那团使我们诞水流了整整一堂课的肉块。我们用铅笔刀把这团黑乎乎的肉切割成了均等的两块，两人用手撕着一根根的肉丝，吃起来。

　　正吃得香甜，周生娃跑了过来：你俩偷吃啥呢？给我些!我和周宝娃只好自认倒霉，每人匀了一些给他。三人匆匆吃罢，用土擦了手和嘴，以防回去被同学们看到油手油嘴。

　　路上，周宝娃说，过几天选体育委员，你们两个要选我。我俩赶紧点头。他还叮嘱我和周生娃，千万别跟人说吃过我的肉，我爹知道了打我呢。

　　我们问他：这是啥肉？咋这么香？

　　周宝娃嚅嚅说：是舍娃肉。

　　啥？!我俩吓呆了。

　　周宝娃说，我妈病了半年多，我也天天嚷着要吃肉，我爹昨晚就把舍娃杀了，煮给我妈和我吃。

　　舍娃是他弟弟。自幼患了小儿麻痹症，两只腿不听使唤，走路常摔跤。我常看见他爹用牛扎鞭打他。还骂他是泡牛的卵子余外的肉——累赘货。

　　周宝娃几乎哭了，说是真的。

　　我和周生娃很害怕，觉得舍娃肉在肚子里直跳。

　　第二天，我和周生娃被请到了校长室。校长问我：昨天周宝娃给你俩吃的是啥肉？

　　我吓得面如土色。想起周宝娃的叮嘱，摇了摇头。

　　校长看看周生娃。

　　周生娃红着脸却说，说吧，我昨天已经给校长说了。

　　这汉奸!我心里骂了他一句。

　　校长说，人命关天，你不说能行吗？

　　我的裤子一下子湿了，说：是舍娃肉。

　　当天下午，公社里来了人。背枪的民兵把周宝娃一家围住了，不让任何人进出。从门缝里，我看到周宝娃被一个民兵抓着脖子。他尿从腿上流下来，鞋都湿了。周宝娃的爹和妈都被麻绳捆了起来。

　　周宝娃几天都没来上学。那些天，每天回家，我都要被爹妈骂一顿。妈妈好几次都撒我的嘴，说：让你爱吃肉!


　　一周后，周宝娃都来上学了，身后跟着他弟弟舍娃。

　　我们全班同学都很惊奇，纷纷围了上去。

　　周宝娃说，那天，其实他给我们吃的是驴肉。他爹偷杀了生产队的小驴娃。为防止他给别人胡说，就骗他是舍娃肉。那几天，舍娃被他外妈接走了。所以他信以为真，以为真是弟弟的肉。

　　我和周生娃听了松了一口气，笑了。说：你们一家子都是骗子手。

　　周宝娃说，你们要选我当体育委员啊。

　　谁选骗子当班干部呢？再说，你爹已经被大队里抓去游斗了，能让你当吗？我俩不屑一顾，笑着跑远了。

　　周宝娃哇地一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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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

欢迎新朋友！

小说读来惊心动魄，虽然末尾知道不是舍娃肉，但那个时代物质生活的溃乏和精神生活的扭曲，都在小说里头了。

精华小说！

杨先

表述鲜活生动，语言精当有涨力，人世的艰难与辛酸尽在其中——好东西啊，学习了！

刘虎

沉甸甸的.

娴情逸致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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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叩人心弦啊.

问好!

田瞳

这篇写得好，来自生活的作品，很典型，几乎推到了极至。也很简洁。支持精华！

祁连骄龙

感谢诸位厚爱!这其实是我童年的经历,我做了一点加工而已,看来生活就是最好的小说

黄杰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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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妙,学习,

夜儿

读着只觉那份苦的极致的惊心动魄的感觉。学习！

郭勇

构思精巧，结尾出乎意外。文笔老练。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