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悲怆的拯救

何也

　　对于虚假繁华的中国电影来说，《墨攻》的出现自有其非凡的意义。作为一部历史题材的影片，在铺排的战争场面之外，整部片子始终能够保持一种凝重的灰色调，与那个遥远的纷争离乱的时代氛围相吻合。难能可贵的是，影片通过宏大场面的内在逻辑发展，把观众的目光从表层的视觉享受引向了深层的文化反思中去。

　　《墨攻》讲述的是战国时代的故事。赵国十万大军攻燕，欲顺手牵羊吃掉燕赵边境的小国梁城。仅有四千人口的梁城向提倡“兼爱”、“非攻”的墨家军求救。墨者革离只身一人来到了梁城指挥城防。他的守城战术屡次击败赵军的进攻，因此得到人民爱戴。同时，他也向周围的人们传播“兼爱”、“非攻”的墨家思想。但这却招惹来梁王的猜忌，革离在太子的帮助下不得不逃出城外。然而赵军留下的一千精兵突然攻破梁城，梁王被捕。赵军以梁王和全城百姓的生命要挟革离返回，革离力劝赵军主帅巷淹中撤军，同时他的追随者们重新集结，围攻赵军，巷淹中只好同意和平撤军。

　　在我看来，《墨攻》更多的是一部关于信仰和拯救的伦理片。这部影片的历史背景是列国攻伐，思想背景则是与兵家、法家等实用主义思想对峙的墨家思想。它所讲述的，正是一个持有墨家思想信念的人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中为实践自己的理想所遇到的挣扎、困惑、反思与拯救。

　　墨家思想的兼爱不是简单的非暴力主义，它所信仰的是“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影片中，这一伦理具体化为一个象征性的行为——守城。在基督世界,现世中的人性分裂为两半，受难和复活成为人可以凭此与上帝救恩重逢的信物。但是，作为墨者的革离，他是用个人高贵的信仰，抑或一个过程、一次事件、一次经历作为生命终身的凭证。这让人隐隐约约想到了耶稣基督：简朴的长袍，修士一样的帽兜，风尘仆仆，现身旷野。同样的，他所遭遇的第一件事是一支充满敌意的箭和充满敌意的质询：“来者何人？”（耶稣在一生中遇到的最多的质疑，不也是这句话么？）面对一个陌生的传道者，人们猜测着他的身份，猜测着他拯救的权柄。一句 “墨者革离！”的回答足以鼓舞人心。这是他们盼望已久的拯救。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怀疑、忧愁和不安。尽管日后革离已经用淳淳的教导和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信仰。（当耶稣已经用他的教导证明了他的信仰，用无数的神迹证明了自己基督的权柄，他们竟还是为自己的义而废掉了神的义。）痛苦之中的革离感到，他的关于战争的伦理受到了致命性的挑战。当太子问革离，如果有一天赵国受到攻击，他是否也会去帮助守城，革离用肯定的回答表达了自己对事不对人的原则：永远站在被欺压的人那边。但当太子追问他赵国怎么可能信任一个曾经对抗过自己的人，革离的回答不再确定了，因为在那个以成败论英雄的时代，他甚至不能得到那些接受自己帮助的人的信任。太子的进一步追问刺中了革离的痛处：“那么墨家的思想岂不是自欺欺人？”革离的回答更加无奈：“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是的，对于一个从自身的努力出发去追寻信仰的人而言，这种拯救已经是一种至高的境界了。但是，更大的困惑却出现在与黑人奴隶的对话中。当革离被迫逃亡到城外山洞中，那奴隶质问他，在列国对峙的世界中哪里会有和平？革离无法给出理直气壮的反驳。他唯有沉默。当黑奴直截了当地批评他“不懂得有选择地去爱那些值得爱的人”时，犹如面对恶狼的东郭先生，革离的任何反驳都尽显苍白。他的两难之境，他所面对的无意义，或一种世俗性的沉沦不也是我们今天所要面临的吗？

　　“非攻”思想在阶级社会只是一种美丽而虚幻的乌托邦话语。在西方语境中，“非攻”就是一种和平主义，而它的哲学基础，就是作为西方近代主流意识形态之一的人道主义。若是回到中国传统社会语境，这种人道主义可以被解读为一种“民本主义”。正是在这个问题上，《墨攻》一片表现出了它对墨家思想的超越与反思。在叙事上，这种超越与反思的企图便形成了革离人物性格发展上的一种“自反”式逻辑。也就是说，当革离看到大批已经放下武器的赵国士兵被乱箭射死的时候，他开始质疑这场战争和他本人存在的意义。战争与生命总是处在一种誓不两立的绝对冲突当中。从某种意义上，它也体现出中国“非攻”思想与西方人道主义意识所共有的内在悲剧性。

　　革离的艰难追寻在片末那段极富有视觉张力和象征意义的镜头中达到了高峰：他在迷宫一般的地牢中寻找逸悦。革离来回奔走，狂呼大叫，逸悦拼命挣扎，却无法回应。可以说，革离在整个故事中所有的寻找和挣扎都在这里被视觉化了。从拯救的角度看，或许真正的拯救就在于自己心里，就在于一种以绝望的形式所显露出来的希望——尽管很微茫。

　　导演对墨家思想的再阐释应该是值得称道的，它跳出了墨家的圈子来言说墨家，从而赋予这种言说以一种客观的、批判的视野。但是，当我们看到革离在悲痛之后带领一群孤儿，背离了战争，背离了他曾经博命执守的那座城池并渐渐淡出了视野时，我们终于明白，在那个时代，面对战争，墨家的拯救是多么的苍白无力。革离们所面临的，大概正是潜抑在“兼爱”与“非攻”思想中的某种内在牴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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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也

先问好大家，呆会儿再来．

敬一兵

你的这篇文章更适合在天籁之声版发表，现在帮你转过去．好感悟，好文笔．问好老朋友！

田瞳

才子文章!

敬一兵

顶一下～～

何也

感谢敬斑斑的“转运”和批阅。
最近事多，上网不是很多，见谅。
握手问好！

何也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才子文章!

多谢田主席的夸奖。和您相比，还须努力啊！

娴情逸致

首先欢迎何也来天籁之声发贴。作者以凝炼的笔触，对电影作了很好的解读。当以精华鼓励！

何也

感谢娴清逸致斑斑的阅评。
握手问好！

1度

《墨攻》，一部野心之作，但从电影语言来看却并不见得如何取巧，而楼主的论述则以背景的深入探询了影片企图表达但不是很淋漓尽致的精神内核，相当饱满。

何也

最初由 1度 发表
《墨攻》，一部野心之作，但从电影语言来看却并不见得如何取巧，而楼主的论述则以背景的深入探询了影片企图表达但不是很淋漓尽致的精神内核，相当饱满。

多谢1度斑斑的首肯。
问好！